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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左邻右里,叔伯姊妹何勤、何龙氏、何娇、何四伯、胡八叔、三姑、六婶、何好、何彩、何兴、何旺、胡执、胡带、胡养、胡怜等等许多人听说大东家又来寻事,都纷纷跑到胡源家里来,一面慰问,一面商量对付办法。大家想不出什么高明的计策,就一致主张到地方法院递禀子告何应元去。何四伯识几个字,他认为这场官司准胜无疑,他惯用的口头禅是:“有理走遍天下!”当天下午,他就赶到仙汾市去找一个朋友写状子。这个人叫做马文卿,已经五十多岁,不单会写状子,熟悉法律,就是法院里面的人,和他认识来往的也不少。他虽然贫穷,却有侠义之气,看见何四伯去求他,便立即答应,钱固然不收,连状纸也贴了出来,到地方法院去告了何应元一状。不过他事情是做了,却不像何四伯想得容易,他对何四伯说:“何应元财雄势大,又是恶人先告状,这官司胜负,还很难料!”何四伯回到震南村,把这句话对大家说了,大家都认为这是震南村第一个大灾难,愁眉苦脸,惴惴不安。

  就在这天上午,何勤打胡源家里出来之后,就到震南新村试验农场去找第一赤卫队队长陶华和参谋长马明。这何勤一辈子扛活,也到了这五十岁年纪,却是一个全无主意的人。三个人在一棵高大的凤凰木下面站定,他就慌里慌张地说:“阿华,阿明,不得了了!咱村子要出大灾难了!”陶华、马明同时问道:“什么灾难?”何勤搭拉着脑袋说:“今天早上,又饿死了一个人!连以前一共是三个了!前两回死的还只是单身孤寡,这回死的却是个妇道人家,有男人、有孩子的呢!”陶华、马明同声叹息道:“唉,可怜!”

  何勤忽然抬起头,神色不安地说:“今天绝早,我那亲兄弟何俭上我家里来了。你们知道,他是一个不安分的人。正因为他不安分,所以他在哪家打工都打不长。他告诉我,村子里饿着肚子等死的人,真是十过十,百过百的呢!他又告诉我,何福荫堂不肯给大家借粮,却一包、一包白米,一船、一船白米地运走仙汾市,卖很大很大的价钱!我说,人家有米,人家要卖,卖什么价钱不好!我那不安分的弟弟说不!他说田地是太公祖上的,耕种是长工伙计的,米粮就该是大家兄弟叔伯的。他何应元当真绝情不借的话,大家就要动手:抢!——你们两个瞧瞧,这不是大灾难是什么?总算是我死命把他揿住了。我说不行,他们要干什么事儿,让我先找个人打问打问,是能干、是不能干,再说。你们两个瞧瞧,这犯法、造反、杀头、灭门的事儿,如今也能干么?不碍事儿么?”陶华一听,就撩开衣襟,拍着多毛的胸膛,热血激荡,奋不顾身地说:

  “对!抢他狗日的!一百件当紧,总是活命当紧!咱十大寇一向爱闯祸,只要大家伙儿一动手,咱断无袖手旁观之理!”

  马明为人谨慎,就笑笑地说:“大哥说得对!吃他几斤米是不过分的!有朝一日,咱们还要打倒他,抄他的家呢!只是目前这件事儿,咱们不妨多捉摸一下,多商量一下。等商量停当,再动手不迟。”

  陶华一想也是,就对何勤说:“告诉俭叔,过两天有回音!”

  何勤走了之后,陶华跟马明缓步走回工棚。走了几步,陶华就拧回头,对马明说:“他们光知道饿死人是灾难,光知道何五爷要胡杏是灾难,还不知道咱第一赤卫队如今也遭灾难呢!”马明一听,就明白他是指区细今天就要离开大伙儿、独自回广州大城的事儿,不免十分感慨地苦笑了一声。两人回到工棚门口,只见区卓、胡树、胡松三个人坐在地上。区卓拿手捂着脸,呜呜地哭。胡树、胡松两人气得睁眉突眼,一声不响,马明蹲下来,问区卓道:“他非走不可了?”区卓断断续续地回答道:“他……他今天……今天就……马上就走!”

  马明再问道:

  “那么你呢?他走了,你走不走?”

  区卓没有立刻回答,却擦干眼泪,站了起来,用手指着工棚里面,十分庄严地高声说道:

  “他走他的,我干我的!我不是他的兄弟,我是大家伙儿的兄弟!就是把我烧成炭、煅成灰,我还是跟大家伙儿粘在一块儿!”

  胡树、胡松一齐跳起来,搂住他,又一齐说:“这才像句革命话!”

  陶华也走近他身边对他说:“小兄弟,你伤心什么呢?你有这个志气,你就是一个人!大家伙儿绝亏待不了你!”

  眼看着区卓、胡树、胡松三个人有商有量地下了山冈,朝田基大路走去了,陶华、马明两个人才走进工棚。这大茅棚里面,人声嘈杂,乌烟瘴气。有抽烟的,有喝酒的,有下棋的,有看小说的,有赌钱的,有唱木鱼书的,有睡觉的,有洗衣服的,成百个人、成百个样儿。区细在自己的木架床前收拾行李,只等公司的手续一下来就走。关杰、邵煜、丘照、王通四个人围着他苦苦劝说。马有是同情区细的,他只是站在一旁,既不动手,也不动口。陶华、马明把关杰拉在一边,研究佃户抢粮的事儿。研究了一会儿,没有结果,就丢下区细,走出工棚,一道去找政治指导员周炳商量。周炳听明了情况,那眉头结成个大疙疸,只是打不开。过了半天,他才透了一口大气,声音沙哑地说道:“也没见过这么难的!什么事情都从四面八方堆过来,压在一道了!”关杰接上说:“可不!按道理说,是该动手的。可是一动手,人家何福荫堂也不肯干休,那时又该怎么办?偏偏这个时候,谭槟大叔又不露面,真是作难死人!”

  一提起谭槟的名字,周炳就想起那自称巡视员的李子木,又想起他所说的那番不祥的鬼话,不觉头脑胀痛,像拿绳索勒着似的,连气都透不出来。他举起拳头捶打着前额,声音紧绷绷地说:“他何家从前逼死过多少人,饿死过多少人,害死过多少人,还没给他算过账!如今大家没吃的,眼看又要饿死许多人了,他们却把粮食运到仙汾,高价粜出!大家要吃他几石米,有什么话讲?正是顺天理、合人情的!至于以后,那也不打紧。他们要逼死大家,大家跟他们干就是!大不了咱们把从前那些破枪挖出来,擦擦干,上点油,也就对付着能使唤了!实在打他们不过,咱们还可以上梁山!不过——”说到这里,他停住了。

  他想说事情重大,最好等谭槟来商量商量,但是他又不想提起谭槟的名字,便转了口气道:“孔明、关夫子两个说得对,这么大的事情,应该问问党。不然的话,你把队伍拉出了村口,你还不知道该往东江呢,该往西江呢,还是该上北江呢——没有罗盘,驶不到埠!”大家都点关。可是难处也在这里:党在哪里呢,谁也不知道。后来大家再三斟酌,还是要周炳去顺德黄群那里走一遭。这边的事情,搁两天再说。周炳毫不踌躇,立刻从床底拉出藤筐子,吹去灰尘,收拾行李。

  这时候,区细也背着一个破烂口袋,离开了试验农场,由邵煜、丘照、王通三个人陪送着,来到了震南村北面的村口。区细坐在社台旁边一张石头凳子上,两眼无光地望着他后面的村舍、村边树木和广阔的田野。这张石头凳子,就是两年前周炳从上海回到震南村,刚进村,在这里歇脚,遇见何娇的地方。区细叫他们三个人骂了一路,只是不吭声,现在仍然紧紧闭着嘴巴,光拿眼睛望天。邵煜用手摇着他的肩膀,又生气、又恳切地说:“拿眼睛望着我!你敢么?你只要望我一眼,你就一定舍不得离开我!我什么话没给你说尽?你就是不肯回心转意!唉,枉费你长得一貌堂堂,却是个冬瓜倒瓤!看你生来好眉好貌,跟炳哥也有得比的,那里面却看不得!你挑这阵子丢开大伙儿,你这不是人面兽心、狼肝狗肺么?”区细上身动了一动,还是没做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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