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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想到这一层,何胡氏就破口大骂起来道:“怪不得俗语有云:好心不得好报,好柴烧烂灶!我一心抬举那烂屄,她倒是满天满地的不受用!我买她进门的时候,我就是抬举她!豆丁那么一点儿大,连倒尿壶都不会呢!在我这里吃一碗粗茶淡饭,不比在家里活活地饿死强么?后来,我叫阿义收她做二房,这也是亲上加亲,还不抬举她?她什么门户,什么身价?有多少身娇肉贵的千金小姐,日夜做梦都想不到手呢!阿义的身命不好,倒是真的。这就委屈了她么?他慢慢地不会好起来的么?如今,我叫她回我家调养,不正是抬举着她?阿义就要出院回家了,她做小的能不回来伺候么?就说病后的补养,我这里汤是汤、水是水、焖是焖、燉是燉,还调养不了她,就要在乡下嚼马草、啃萝卜缨子才过瘾?不成!不成!一万个不成!”

  胡柳跟何守礼受了训斥,退出房间。三姐房里那最老实的使妈阿笑把胡柳带到周家这边来,交给周杨氏照料之后,就站在巷子当中,那棵白兰树旁边,和陈家的使妈阿发、阿财、阿添一五一十地谈起胡柳如何可爱,大奶奶如何生气的事情来。何家阿苹、阿贵那两个使妈也出来了。六个人开怀畅叙,议论纵横,都说大奶奶这样狠心,虽说道理讲得响口,却未免有伤阴骘。

  何守礼也气嘟嘟地跑上陈家三楼,跟周泉、陈文娣、陈文婕、陈文婷几个人把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恰好陈文雄也在座。大家听了之后,都问陈文雄该怎么办。陈文雄首先赞美何守礼道:“你们瞧她年纪虽小,志气却大。你们从她那义愤填膺的神态,就看得出一副五四时代的面影。我们都有了暮气了,她却锐不可当。她是咱们这里一个最纯洁的人!”往后顿了一顿,他又加上一句道:

  “她是三家巷的灵魂!”

  何守礼听着,那梳着大松辫子的头婀娜多姿地扭动着,茫茫然,不知怎么才好。其他的人听了,也触动往事,各人有各人的感慨,没有做声。后来还是陈文婷说:“哥哥,你就是会做诗。你说的话总要人往深处想。可是,小杏子的事儿到底该怎么办?”陈文雄露出突然严肃起来的模样,说:

  “对于这件官司,我守中立。但是亲家奶奶的做法,我看还欠文明。”

  说完这句话,陈文雄就下楼去了。这里几位姑嫂,一齐过去周家,去看胡柳去。胡柳只跟陈文婷同年,两人都二十二岁。她在家算大姐姐,在这里只能算小妹妹了。大家抓她的手,摸她的脸,揪她的辫子,对她赞不绝口。对于胡杏的不幸遭遇,也说了许多同情的话。只有陈文婷想起四年前,胡柳头一回来三家巷的情景,不免心里酸溜溜的,还有点醋意。那天晚上坐席的时候,周妈讨了一桌酒菜过来,她两口子加上舅舅、舅母、三妹夫、三妹、胡柳、何守礼八个人同吃。大家招呼这、招呼那,把胡柳疼爱得什么似的。喝了几盅酒,杨志朴又不甘寂寞,就指着周铁、区华两人,妙趣横生地说道:

  “二姐夫,三妹夫,咱们又在一道吃酒席了。但愿佛爷保佑,不要明天一早又在公安局门口会面才好!不然的话,又得二姐夫吆喝三妹夫赶快进去坐席,怕酒凉了呢!”

  他这番话把大家乐得嘻哈大笑,差一点把酒杯子都摔到地上。胡柳、何守礼看见大伙儿笑,也跟着笑了。

  【二七、三灾】

  胡柳从省城回家之后的第三天,大家因为田里没有重活,就把早饭省掉了,一人端着一碗番薯汤,一面呷着,一面嗟叹胡柳空跑一趟,徒劳无功。没想到这么早的天气,何福荫堂的管账二叔公何不周竟拿他那肥胖松弛的身体,呀的一声挤开了他们那两扇虚掩着的破烂大门,走了进来。他把一筒拿纸卷着的双银角子,大概是十块钱的模样,重重地往矮桌子上一放,然后转身坐在胡杏那张木板床边上,将那张木板床压得吱吱作响,中间凹了下去,像一个铁锅一样。胡源老汉脸色发青,一言不发。何不周一边喘气,一边咳嗽,一边声色俱厉地恐吓他们道:“意思都懂了吧?不用我再说了吧?”胡源老汉摇着花白脑袋说:“意思都懂了。不用你再说了。再说,——还不是那么回事!”何不周说,“好!三天,人家给了三天的期限。”胡王氏和胡柳觉着大祸临头,心乱如麻。胡杏大声丧谤他道:

  “三天?叫他们再等三十年吧!”

  何不周阴险地讥诮她道:“二家嫂,话可别说得那么死。”

  胡杏咬牙切齿地骂道:“放你的屁!谁是你的二家嫂!”何不周捺着性子,油喉地说:“小少奶,火气不要太盛了。你能不认我们,我们还能不认你?”随后又转向胡源老汉说:“你的年纪比我大,你跟何福荫堂打了那么几十年的交道,你摸我那五侄老爷的脾气比我摸得准,你瞧着办吧!不过我既然来传了口信,我也顺便跟你通一通声气:我那五侄老爷已经从癫狂院接了我那可怜的二侄孙少爷回家,说是病已经好了,等着人伺候呢!——另外,我那五侄老爷也请了律师,向地方法院递了状子,说先礼后兵……谈得拢就免伤和气,谈不拢就打官司呢!”胡源眉毛打结地说:“既然请了律师,递了状子,还有什么礼不礼、兵不兵的呢?”

  何不周见他有些畏惧,就逼紧一步道:“你这人真是薯头!递了状子就不能往回撤么?人家儿子是局长,儿子的挑担是县大老爷;官司还不是爱打就打,爱不打就不打?有谁还拽住他么?——只是你也该打点打点!兴许是打官司,兴许是坐班房……官司这东西,谁也说不准,兴许你打赢了,也是有的。三天,你想想吧!”何不周走了之后,胡源、胡王氏吓得发了呆。法官、刑警、债主三种人物凶神恶煞地在胡源的脑子里打转,像一台走马灯一样。胡柳只是心酸流泪,也说不成什么言语。胡杏看见事情已经很难挽回,就挺起腰杆说道:

  “爹,妈,家姐!这样吧,我还是回去吧,索性跟他们拚了吧!”

  胡柳呜咽阻拦道:“那是死路一条。咱们见不上面了!”

  胡杏镇静坚定地说:“反正是个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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