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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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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的把犯人押解出来的时候,约莫还有十多个便衣稽查坐在那里。第一眼看去,这犯人矮矮圆圆,满嘴胡须,一身黑衣服,分明有点其貌不扬,叫梁森看着失望。第一个回合,就是在这种稍稍失望的情绪底下开始的。梁森问,“你叫什么名字?”那个人答,“我姓谭,谭延闿的谭。我叫阿槟。槟榔的槟。”梁森问,“哪里人?”谭槟说,“这你还听不出来?”正‘台城’的。”梁森一听,果然是纯正的台山口音,又见他心境极好,有说有笑的,不免动起火来,高声喝问道:“这是审问你!谁给你叙家常?你是干什么的?快说!”谭槟搔了搔脑袋,有点为难地说:“实不相瞒了,长官。我原来做过米机,人家都说,真没见过这么好的机器仔,可是后来,时运不好了,什么都不好说了,也不好怎么拣择了,如今见什么、干什么就是了!” 梁森拍桌子道:“别啰嗦!你就说你没正当职业!”谭槟极为融洽地附和道:“对了,对了,就是没正当职业!”梁森又追问:“那你漏夜摸进震北村干什么?”谭槟十分诚恳地说:“报告长官,这是我上了一个同行的臭当。他的名字叫阿钩,别人都管他叫‘屎钩’。他是一个毫无良心的人,公认的!……”梁森听见他说“良心”两个字,简直在叫自己的名字,不免勃然大怒道:“谁叫你乱鸡巴胡嚼的!你管他有没有良心?你只要供你为什么进村就行!”谭槟急急忙忙回答道:“是呀,是呀。我这就说到这儿了!他说震北村有不少破烂钟表,破烂台椅,只是要价太高,他没有做成,叫我去看看。长官,你知道,咱们收买破烂这一行是大家彼此通气的。” 梁森非常生气,那小眼睛眯得更小了,但是他极力忍耐着发问道:“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晚上进村?”谭槟叹口气道:“话说到这儿了,还顾得什么廉耻,索性都对你说了吧!干咱这一行,不只要白天,还得要晚上;不只要拿钱买,还得要顺手拣一点,拾一点。长官,你是明白人,你瞧,我把事情说得再明白也没有了。让我走吧!” 梁森不理他,只顾追问道:“那你为什么要躲进一间破庙里?”谭槟说,“我又无亲无故,不找一间破庙,谁给我窝藏东西?”梁森又发火了,大声喝道:“胡说!我们的人逮捕你的时候,你把什么秘密文件吞下肚子里去了?”谭槟两手一摊,十分委屈地说:“这真是冤枉好人了!我哪里吞过什么秘密?连烟枣子也三天三夜没吞过了。你们进去的时候,我正在吃南乳花生呢!”第一个回合就这样结束了:不分胜负。旁观的便衣稽查有几个相信他是个小偷,有几个不信,参差不齐。 第二个回合一开头,景象就是不同。梁森先叫人端过一张四方马杌来,让谭槟坐下,又拿出一本很大很大的报纸剪贴簿子来,叫他看。谭槟打开一看,只见那上面剪贴着的,尽是大大小小的无耻叛徒的脱党声明、悔过启事。有些不认识,不知道的;有些只听说名字,未见过本人的;也有曾经认识,或在一道工作过,或彼此曾经以同志相称、以肝胆相见的。第一眼望下去的时候,有一股沸腾的热血冲上他的脑筋,使他稍为晃动了一下。但是就在那一瞬间,他发现梁森两只小小的狼眼睛在死命盯着自己,便压住了满腔的怒火,冷冷地稳住了自己。这时候,梁森瞅准了机会开言道:“你识字么?看过了么?你觉着怎么样?” 谭槟使出了浑身的解数,十分自然地点头微笑道:“冬瓜般大的字,能识几箩!——不过凭良心说……”站长一听见“良心”两个字,触犯了他的忌讳,就勃然大怒,登时打断他道:“混七账!这世界只有妻、财、子、禄,有什么鸡巴良心!”谭槟说,“长官说的是!这世界上,登声明、发启事的人有的是,也不希罕了!不过依我说,这些人无非也是不忠不烈,贪生怕死!”梁森故意歪头挤眼地问道:“这又有什么解究?”谭槟笑道:“古语有云: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 梁森和颜悦色地说:“那是老封建了,不时兴了。如今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怎么样?你也写一张吧!你只要告诉我,你跟谁接头,你们打算修理些什么枪枝,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暴动,这就行了。我当堂就可以放你!”谭槟好象没有听懂似地,十分作难地说:“这怎么行?咱们这一行,你叫他洗手不干容易,你叫他一件一件说出来,那多难为情!拿咱们的头人李福林来说吧,他当了多年的第五军军长了,可没见过他卖什么悔过启事!” 大厅里的煤汽灯发出咻咻的嘲笑声,第二个回合好象就要到此为止,眼看着站长占不了什么便宜。梁森张开嘴,放出几个大大的哈欠,不想玩下去了。他叫人把谭槟关在从前关过冼鉴的所谓“大花厅”里,自己回到卧房,爬上板床,抽自己的大烟去。到天刚亮的时候,他从似睡非睡的境界中惊醒,决心进行第三个回合。他先叫了十二个武装稽查进来,对他们说道:“那姓谭的不肯招供,咱们是没有办法的。你把他送到广州去,人家也不给奖金。我想试试他,把大花厅的门打开,看他逃走不逃走,他要是个共产党,见机会没有不逃之理。大门有哨岗,他一定会打后门窜上蛇冈。蛇冈又只有一条通路,不怕他飞了去。到时候咱们活捉了他,也不怕他不认了。” 十二个武装稽查走后,梁森自己也掖了一条左轮,吩咐了听差依计行事,出了后门,爬上蛇冈去了。这里谭槟一夜没睡。苦苦地寻思脱身的办法。到天亮了,看见那听差打开门上的大锁,进房打扫,就假装睡着。后来看见那听差出去了,许久都不回来。他猛然跳起身见门大开着,就走了出去。从过道走到后院,到处静悄悄地,不见半个人影儿。后门也大开着,蛇冈雍容静穆地挡住了半边天空。他也不假思索,老实不客气地走出后门,一直跑上蛇冈去。走了约莫一袋烟工夫,他发现大路前面有一个稽查巡逻。他连忙后退,却发现来路上有稽查追上来。他想爬上冈顶,可是冈顶上有人,正在向下移动。他想跳下山坑,可是山坑里也有人,正在抬头观望呢。他正踌躇着,只见梁森从竹林子后面闪出来,阴险地笑着说: “这里全包围了,投降吧!” 谭槟一句话不说,跳上前去,照头照脸就是一拳。梁森抵挡不住,身子一歪,就掉到坑里去。后面一个稽查举起驳壳,打了一枪,——谭槟突然觉着有一把大铁钳钳住了自己,身体发软,脚步歪斜,后来甚至呼吸困难,神志不清,慢慢地全身不能动弹,倒在那青青的草坡之上。他想起广州西瓜园开大会的情景,他想起观音山上肉搏战的场面,他想起什么时候攻下广州……第一个进城的是他……于是逐渐模糊下去,长眠在蛇冈之上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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