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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人生的艺术 住宅与庭园(2)


  私人住宅与公共建筑的区别,在于我们赋予它什么风格与特点,在它身上花去了多少时间与心血。住宅的布置与室内装饰,不是一下子就可以从建筑师或第一流的公司那里购到的,只有当闲情逸致和柔情蜜意存在之时,家居生活才能成为一种艺术和享受。无论沈复还是李笠翁,两人对生活中的繁琐小事,桩桩件件,都充满怜爱之情,教给我们许多巧妙的技艺,如何栽花养草,如何布置盆景,如何利用庭园,如何美饰姿容,以及如何安排窗户的朝向,使你一推开窗户就能看到一幅可以人画的图景。他们还教我们有关画轴的悬挂和桌椅的陈设等知识。李笠翁还发明了一种暖椅,可供冬天用炭火烘烤暖足。我们在这儿显然不可能详细叙述这些内部陈设的所有细节,但可以总括一句,一切庭园和书斋的安置,瓶花的陈设,都以简洁优雅为基本标准。许多文人书斋的位置都可以使人一推开窗就看到一个小巧清静的庭园,洋溢着幽静的气氛。在小庭园的中央,矗立着两三块峭骨嶙峋、错落有致的假山石,满布着海浪冲击过的痕迹,或者看去就像珍奇的树根化石。此外还有一小丛线条纤细的竹子,十分惹人喜爱。也许墙上还有一个扇形的窗户,用竹子状的琉璃瓦做框子,约略地暗示出窗外有麦田和农舍,有另一个世界存在。

  沈复为穷书生的狭小住宅设计所提出的,我们称之为“异军突起”的原则,同样适用于大户人家的花园设计,英语的“garden”(花园)与汉语的“园”字,含义大相径庭。“Garden”中要有一个草坪,有各种花卉,而这一切都过于整洁,过于拘谨,过于规范,不适合中国人的趣味。中国的“园”字给人的第一印象,首先是一个视野开阔的风景,安排巧妙,匠心独运,也许要胜过天工,但仍保留着天然的韵味:有树,有假山,有小桥,有流水,有轻舟,有一畦草地,还有几株果树和几丛花卉。点缀在这自然风景中的一些人工建筑、桥梁、亭台、弯弯曲曲的长廊、高低错落的假山和流线形的飞檐,都完美地溶进了风景之中,与之浑然一体。没有整齐的篱栅,没有修剪成圆锥形或圆形的树木,没有对称的大树列队街道两旁,好似两军对峙一般,也没有笔直的人行道——没有这一切模式,没有这一切把凡尔赛弄得让中国人看上去很不顺眼的、非常拙劣的因素。在中国的花园里,我们到处可以看到弯曲、参差、掩映和暗示。

  没有一所中国的住宅容许外面的人从大铁门缝里看到屋前长长的车道,因为这与中国建筑掩映的原则相悻。从大门往里看,我们看到的或许是一座假山,里面地域究竟多么开阔,我们仍然一无所知。进门之后,我们被一步一步地带入了一个个更为新奇、更为宏大的景观中去,我们处在接连不断的好奇与惊喜之中。这是因为我们要以小见大,以大见小。我们很少有一览而得鸟瞰全景的可能,如果这样的话,人们的想象就没有发挥的余地了。中国花园的特点是有意识的错综纷乱,仅此一点便使人感到这个庭院是无穷地大,至少要比实际的大一些。

  一个满腹经纶而又家道殷厚的文人在设计他的花园时,甚至可以达到近乎宗教狂热和神圣虔诚的意境。祁彪佳(1603~1645)的论述很有趣地表达了这种心境:

  卜筑之初,仅欲三五极而止,客有指点之者,某可亭,某可柑。予听之漠然,以为意不及此。及以徘徊数回,不觉向客之言,耿耿胸次,某亭、某树,果有不可无者。前役未罢,辄于胸怀所及,不觉领异拔新,迫之而出,每至路穷径险,则极虑穷思,形诸梦寐。便有别辟之境地,若为天开。以故兴愈鼓,趣亦愈浓。朝而出,暮而归。偶有家冗,皆于灯下了之。枕上望晨光乍吐,即呼奚奴驾舟,三里之遥,恨不得促之跬步,祁寒盛暑,体栗汗浃,不以为苦,虽遇大风雨,舟未尝一日不出。摸索床头金尽,略有懊丧意。及于抵山盘旋,则购石疤材,犹怪其少。以故两年以来,囊中如洗。矛亦病而愈,愈而复病,此开园之痴癖也。……为堂者二,为亭者三,为廊者四,为台与阁者二,为堤者三。其他轩与斋类,而幽敞各极其致,居与庵类,而纤广不一,其彤室与山房类,而高下分标其胜。与夫为桥、为榭、为径、为峰、参差点缀,委折波澜,大抵实者虚之,虚者实之,聚者散之,散者聚之,险者夷之,夷者险之。如良医之治病,攻补互投;如良将之治兵,奇正并用;如名手作画,不使一笔不灵;如名流作文,不便一语不韵,此开园之营构也。……

  和谐一致、参差不齐、出人意料、影影绰绰以及含蓄回味——这些是中国亭园设计的部分原理,也是中国其他艺术所遵崇的一贯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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