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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杏乐觉得很无聊,很寂寞,不知道今天要如何打发。他会和韩星见面,但是要到傍晚。几个月前他们初识的时候,韩星告诉他,她在“果园路”的一家奶品店工作。她要到八点才下班。

  杏乐穿着背心和浆熨笔挺的西裤,踱向宽润的走廊。他很少像别人一样穿拖鞋。这是一种习惯,可见他受亡父的影响极深。就是在家,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只有一撮发丝经常落在前额上。

  他的冷漠、害羞,他遥远的眼神也许都和强烈、特殊的家庭情份有关,后来他离开了那层牵绊,远到新加坡求学,如今又从事律师的工作。他敏感的双目,悲哀、沉思的眼神和文静的态度,使他的英国雇主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茱娜刚刚说过了:一个马来大学毕业生——在英国商行工作的青年律师。这样的单身汉有资格做吴家女婿的候选人。真是一大讽刺,他想!

  他十九岁离家,父亲还健在,当时他是来学医的。后来他变了主意,改学法律,因为他一看到人体的内脏——不管是真的,还是解剖学课本上的彩色图片——就觉得恶心,他宁可选择法律的条理和精确性。

  读大学的时候,他最大的目标就是法学荣誉。现在他已拿到“法学士”的学位,文凭的魅力已经退色不少。

  他父亲是一个穷教员。杏乐读大学,一半靠奖学金,一半靠叔叔的帮助。他在家中所受的严格训练——节俭、自律、对书本和学问的崇敬——使他成为冷默、不爱交际的学生。

  大学的时候,他根本不看女孩子,女生都觉得他是一个怪人,因为他长相出色,下巴很好看,又是网球健将。他的冷漠和严肃使她们更注意他,但是他似乎一心一意追求每年五百新币的奖学金,他能读完大学,全靠这笔奖金和他叔叔的接济。

  现在他每个月可以赚到两百新币,月月寄钱给母亲,还坚持要慢慢偿还叔父供他念大学的钱——叔叔简直气坏了。

  难道叔叔需要这区区几千新币!难道他不是他的亲侄儿!这等于否认了叔侄关系,何况叔叔没有儿子,还很想让他继承事业,分享成果呢。

  杏乐还不习惯他叔叔社交圈中的安逸生活。他觉得自己生来是山里的孩子,便永远是山里的孩子。他羡慕某些城市青年在女孩子面前能够轻松谈笑,拍手,自由自在,充满信心。这些青年都是富家子弟,有些是他的朋友,但是他就没法像他们一样。

  他只认识他母亲、姊姊美宫和柏英之类的女子。他们的家庭很特别,清苦却重理想,很快乐,只在乎精神方面的事情。他抛开了温暖的情份,远到新加坡求学,只因为父亲、叔叔都鼓励他,他自己也很想来。

  失去柏英,他就失去了一切。所以他面部总是很严肃,目光忧郁而遥远,也不爱说话,使他的英国雇主和年轻女孩子都特别注意他。

  由于寂寞,他突然疯狂地爱上了合乎他女性理想的欧亚混血女郎。他只有二十五岁,心情却像三十岁的男子,渴望找回失去的一切。

  他打电话给好友维生,后者是他的大学同学,现在为一家大日报“南洋官报”主持一个社会专栏。他下午五点和他见面。

  然后他突然想起自己答应找一个周末去看秀英姑姑,她星期六有空,而他已一个月没去看她了。秀英姑姑是他父亲的么妹。她在一所公立学校教中文和绘画,看起来很年轻,还没有结婚。她像他父亲,也热爱书本、文学、艺术和一切美好、诗意的东西。她自己也写诗。正如她哥哥,也就是杏乐的父亲一样,她能够为历史上的大英雄,或一幅迷人的风景而欣喜欲狂,她对别人忙碌追求的利益也能保持相当的超脱和冷漠。杏乐认为,她不结婚也很好,很自然,她若嫁给一个粗俗的新加坡橡胶巨手,一定很悲哀。她会轻易受伤害的。

  杏乐觉得和她最亲密,她打小时候就认识他了,他们被此互相了解。和她在一起,他可以感受到家园的气氛。他觉得她是新加坡泥浆中的一朵莲花,出污泥而不染。

  他打电话说,他要到学校找她,她的学校靠近查宁堡。待会儿他可以轻轻松松走过来,在山城街和他的朋友维生见面。

  她的房间恰如其人。临窗是一张纤尘不染的书桌,上面整整齐齐列着一方砚台、一瓶毛笔、一个莲叶型的细玉浅水余钵,和一块白色的铜文镇。床上的枕头和被单迭得井井有条。墙上挂着一幅明代的风景画,一张仿唐的作品。房间一角有一张梳妆台和几样化妆品。让人有“空灵”的感受——稀疏而轻巧,一切都恰到好处,样样都摆对了地方,连这么小的空间也留下了充分活动的余地。窗边挂一只鸟笼,养着一对长尾鹦鹉,还有一幅青苔、岩石、卵石、铅粉的风景缩图,印在浅棕的瓷盘上,就放在窗台顶。窗外渗进来的绿光给房间带来了凉爽的气氛。

  如果让一个粗汉或大嗓门的男人和她同住,在如此静逸、整洁、除了心灵不会有丝毫波动的环境中乱扔东西,那该多滑稽!

  杏乐又自忖道,她永远不该嫁人。

  你会以为她很严厉,对杏乐的烦恼毫不关心。其实他知道,她蛮有人情味的,而且总能了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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