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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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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不要。”随后又以更为温和的语气说:“除非是您要我走,那我才走。您已经看了我姐姐留给我的信,她希望我留下。我非常喜爱北京。我喜爱这栋房子,喜爱您,喜爱我自己住的屋子,还有能向您学习,对我那么大有益处。谁还会再抱更大的希望呢?您若愿意让我住下去,我当然愿意。我要住下去。我姐姐……您看了她的日记没有?……还没有?……我知道她记日记,我不偷看……”最后一句话她说得很自负的样子。 孟嘉觉得应当自己辩解。他说:“那么,我央求你住下去……千万对我不要误解。我有一种清清楚楚的感觉……那全然不同。”说到这儿,孟嘉竖起耳朵来听。 “听什么?” “我觉得听见她的声音,你姐姐的。我一定是神经错乱了。” “那也是自然之事,她在这儿住了这么久。有时候儿我也似乎听到她的声音。昨天晚上,我半夜醒来,正要开口叫她,忽然想起来她已经走了……可是你为什么不看看她的日记呢?” “我不愿意。不想现在看。我愿意等到我觉得和她很疏远之后再看。” 素馨继续吃饭,忽然发起脾气来。她说:“这厨子简直越来越荒唐!”她按了一下电铃,对打杂的小男孩子说:“把这汤端下去,告诉厨子不要再上这种洗碗水。难道没有好点儿的东西做汤吗?” 片刻之后,厨子来了,几乎不敢抬头望一望这位年轻的女主人。素馨根本不给他辩白的机会,就开口对他说:“有我在这儿,你休想用姜用醋就能把烂鱼的气味遮盖住。你看看吧……” 厨子勉强分辩说:“这是我今天早晨才买的……” 素馨根本就不听他,自己接着说:“今后三四天老爷都要在家吃午饭和晚饭。我看见罐子里的酱茄子都光了。做一点儿,不然就到东安市场买点儿来。记住,老爷爱吃酱茄子。” 厨子走去之后,素馨转身向孟嘉说:“他简直岂有此理。因为咱们不在家,家里就乱翻了天,所有的佣人都懒起来……只有朱妈还是照旧做事。不用吩咐,她自己就把脏东西收拾起来。我很喜欢她。你没看见她把牡丹屋的窗帘儿摘下来洗了,烫了,又挂上了?” 孟嘉的脸在不知不觉中轻松下来。听一听女人这些家常话也满舒服的。 孟嘉说:“咱们到书房喝茶去吧。” 这就是孟嘉和素馨共同度过的第一个黄昏。气氛是如此般的新奇,可是又似乎是那么陈旧。孟嘉觉得过去从来没有真正仔细望过素馨一眼,现在才重新端详她;其实以前他已经把素馨看了千万遍了——她那直率坦白清亮的眼睛,嘴角儿上时而显时而隐的酒涡儿。 孟嘉问:“你怎么知道我爱吃酱茄子?” 素馨微笑得很得意。她说:“什么事情也逃不了女人的眼睛。你一个人怎样过日子,我实在没法子想象。你天天吃的是什么东西,你大概自己也不知道吧?” 孟嘉在这样女人的关怀体贴之中,真是如沐春风。他这位堂妹,所给他的真纯的满足和心情的宁静,实在是太大了。素馨和他坐在那儿,在椅子上坐得笔挺,两条腿紧紧靠拢,淑静而腼腆,和她姐姐那么懒洋洋的四伸八叉的样子简直有天渊之别。她那样坐着和孟嘉就那么相称。她说话的声音温柔而低,没有牡丹声音像铜铃儿般的清脆。在她斯文的喝了一小口茶之后,常举起手来,用纤纤的玉指细心的整理一下儿头发上的簪子。她的脸盘儿和五官的大小,很像牡丹,但是她姐姐眼睛梦幻般的蒙眬的神气,她却没有。素馨和她姐姐比起来,就犹如一部书:她是诲淫诲盗等章节删除之后的洁本。 孟嘉有一天问素馨:“这屋里有点儿变得不一样了。什么地方儿变了呢?” 素馨微笑说:“你没看出来吗?今天早晨你不在家的时候儿,朱妈和我把窗帘儿换了。我找到了那蓝缎子床单子。”说着她指放在卧床上迭得整整齐齐的那蓝色的被褥。“您不觉得那蓝色好看一点儿吗?我一向就喜爱蓝颜色。那旧紫色的洗了。您是不是还要换回来?” 孟嘉想起来牡丹是多么喜爱紫颜色,尤其是睡衣。 孟嘉说:“不用了。铺上这条蓝色的很好,我一看就觉得这个屋子有了改变——看来屋里光亮多了。” 他俩喝茶之后,素馨问他:“你现在要做事吗?你若想一个人儿待着,我就回我屋去。” “不。我不做事,你若愿走你再走。有你们姐妹在我身边儿惯了,有时候儿我一个儿觉得闷得慌。” “那么我再添点儿炭,坐在这儿看书吧。今天下午我在我屋里也觉得闷闷的,因为姐姐走了。” 这是差不多一整年以来,孟嘉第一次享受生活上的平安宁静,他彷佛在惊涛骇浪里搏斗一夜之后,现在进入了风平浪静的港口。 * * * 牡丹所给与孟嘉个人的羞辱,现在还使他心中隐隐作痛。出乎他自己的预料的是,他发现自己仍然没有停止想这位堂妹,还在计算她哪一天到上海,哪一天到杭州。他永不再相信任何一个女人,而从一副冷眼看人生的态度,认为天下的女人都一样,自己遭遇的本是早在意料之中的,他从这种想法里获得少许的安慰。纵然如此,可是他在想象中看见了牡丹的笑容,听到了牡丹的声音,他的心还是怦怦的跳,他对牡丹已经不在身边,自己回家时的空虚之感,还是感觉得非常锐敏。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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