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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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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嘉剩一个人在书房,觉得轻松了一点儿,很佩服素馨的聪明解事。他已经看完了牡丹的信,话说得冠冕堂皇,其实是残忍下作,正如偷偷溜走的一只豹向后的一下儿回顾。她既然走了,为什么不厌其烦,心那么狠,竟还要留下一封信?那封信犹如死亡的一吻,其硬如石,其冷如冰。 大哥: 因我实无勇气当面相告,今写此信,心中十分悲痛。 我深知,天地之间,大哥为最富有理解力之人,但求能体谅下情,同情堂妹不幸之遭遇。 我既不愿说谎,亦不愿欺骗。那件荒唐事为何发生,何时发生,何时在我心灵中涌现,我全不能奉告。 我今对你已毫无爱意,今生亦不愿再度相见。 过去我确曾爱你如狂如醉,但系盲目相爱,此皆由不可知之新奇与魔力所致,颇难条分缕析,如今对你已完全了解,我已自幻梦中觉醒,已然十分明白,往日我所谓之爱,实际不过系对一男人之仰慕。他已将我之生活改变,已教我在此浮生中如何谈笑。寸心甚感。 我对你仍极敬佩,因你这位思想家突破理学家名教之藩篱,使天下男女顺乎寸心中自然之善念,依其本性而生活。我之得有此种思想,当初实自君得来,今日依然不得不对君表示谢意。 你心伤悲,我非不知,因我亦有同感也。但今日君虽有情,我已无意。我无相爱之心,实难勉强。 请即忘记堂妹牡丹,勿复想念。不必再来相见。君之一生中,将再无我之踪迹矣。 堂妹 牡丹泣笔 这封信中充分显示一种荒唐无理的性质,实在难以言喻。好像正在倾耳谛听中的一个美妙的交响乐,突然被跳到台上发出聒耳噪音的猴子打断一样。孟嘉心头涌起一阵毒恨,咽喉中觉得一阵发紧。他的梦破碎之后,只觉得昏晕呆愣,欲求自卫,却软弱无力。 最使孟嘉茫然不解的,是牡丹信中最后一句锋利的中伤。孟嘉很明白过去数月之中牡丹热情的冷却。在既然离别之后,还有什么必要说这些话?孟嘉对牡丹的行为,早就予以无限宽容,因为牡丹的为人,他以为已然很清楚。而现在却是坦白而无温情,背义而无歉疚,分手而无伤感。这时他忽然想起初恋的经验;那位小姐也是改变了心肠,把他抛弃,改嫁了一个富家之子,当时所表现出来的也是同样的冷酷无情,犹如禽兽。因此孟嘉心里越发坚信女人第一条律法是,完全占有一个男人,嫁给他,指挥他,至于如何处置他,要视情势而定。牡丹这样毁灭了孟嘉的爱情生活之下,所毁灭的并不止是孟嘉的爱情生活。这又使他厌恶女人的思想在心中复活了。那就是,女人会用尖爪利齿撕抓奋斗,以求获得一个安定的家,以便抚养幼儿——这种天性就犹如鸟儿筑巢时的天性一样——而女人这样做,女人也并不一定是残忍无情,只是在遵守万古不变的天性而已。头脑聪明而意志坚决的独身男子就是一条狡猾的鱼,尽可以吞食别的食物,偏偏避不开这香吻吸吮的嘴和顾盼醉人的眼睛所织成的那张得广阔的罗网。 孟嘉的眼睛忽然又看到信后的附白,是匆匆忙忙之下写的,因为与那封信本身工整的字体显然不同。一定是昨天深夜那似火般富有启发性的狂吻,使俩人都感到意外的狂吻之后,她又添上的。 又启:务请宽宥,宽宥我之一切愧对大哥之处。上面既已写出,只好如此,不必改写矣。今将我之日记留下,其中所记,是我真正内心之所思所感。阅后可更多了解。 孟嘉并没打开那个大包袱,心想必然无甚重要。倘若其中另有解释之词,他要等自己能冷静之时再打开阅读,就犹如在一世纪之后,再阅读前一代之重要历史文献或某私人之日记一样,如此才没有当时人直接的利害关系。为什么牡丹要说“君之一生中,将再无我之踪迹矣。”如此坚决、如此冷酷,如此无情。孟嘉觉得彷佛是阅读一个技艺完美久经风尘的妓女的信一样,牡丹一定以前在认为已无需要而与人断绝关系时,也写过这样的信。写这样的信,也是这一行人的必要的本领,而事实只是,她分明是放弃他而另寻新欢。两三天之后,或者十天之后,再看她留下的日记吧。他须要先自行反省,好恢复原有的宁静心情。 * * * 第二天吃晚饭时,素馨问他:“您为什么那么看着我?” 孟嘉说:“是吗?对不起,我不是有意。” 孟嘉的眼睛显示沉思的神气,对眼前的一切,都似乎能一览无遗,能洞悉一切,一个头脑平庸自信力不强的姑娘是会望而退缩的。素馨看出了他心灵中的痛楚,他那凝神贯注,还有他那凝聚的目光后面那可怕的寂寞之感。 素馨问他:“您不是正想我姐姐吧?” “没有。我想的是女人的特性,女人的脾气。我这么看你,真对不起,我是要寻找……” “寻找什么?” “寻找女性本身欺骗虚伪那种特性的痕迹。” “找到点儿没有?”她的眼光的一瞥,显得疲倦无神而又厉害,暂时眼光看向别处。接着说:“你可以再仔细看……” “我真对不起。” “不过你别拿看我姐姐的眼光来衡量我。”她低下头,把从腋下衣扣处塞着的一块手绢儿拿下来擦擦鼻子。然后以宁静的面容转向堂兄,若无其事似的。 她问堂兄:“您是不是也愿我走?您知道,我是随时可以走的。” “你要走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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