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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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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来吊祭的女客,因为她如此年轻而丧夫,还要寡居守节而悲叹她苦命之时,她不由得心中窃笑。女客把心里的想法都说了出来:都觉得她可怜,都分明说年轻轻儿的守寡可真“难”(按照中国那时的习俗,谈论寡妇和谈论新娘一样,寡妇和新娘是不能答言的 )。 那些女客认为她是要含辛茹苦遵守妇道的。所谓寡妇要遵守的道德已经由圣人分为两类:一是终身守寡,做节妇;一是抗命不再嫁,一死做烈妇。 对这两种想法,牡丹都一笑置之。在她生活的欢乐和自己青春的气质之下,她觉得做节妇,做烈妇,全无道理。她心中正在思索寻求——这也受了她读书的影响——在寻求每个男女都感到幸福快乐的美好生活,她聪明有见地,绝不为别的女人的话所动。她天生气质强烈而敏感,高尚而不同于流俗,热切追求理想,世俗传统的善良,常人所认为的美德,她全不在意。她适时地自己嘤嘤啜泣,或是号啕大哭,那只是因为她心中想哭,并无其它缘故。 王师母在厨房待了半天之后,用一个瓷盘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面,还有开胃的酸辣味道的菜。刚踏进门,大大出乎她的意外,那位少妇乌云般的黑发松垂在肩上,低着头,在竹制书橱里正在找什么东西,很不像一个寡妇的样子。 王师母责备她说:“你找什么呢?来,你得吃点儿东西呀!” 新寡的文君一回头,王师母看得出她那秋水般眸子里的急切激动的神气。牡丹的脸变得绯红,彷佛心中的秘密泄露了一样。 王师母搬了个椅子,她说:“坐下,吃吧!”声音腔调就像个母亲对女儿说话一样。又说:“我炸了几个火腿蛋,我跟你一块儿吃,你一定要吃呀。” 牡丹微笑了一下,笑得很愉快。她知道王师母平日是怎么样照顾她自己的五个孩子,所以这位太太对她这么关心照顾,她也不感到意外。 牡丹正在吃饭时,王师母看见她又红又肿的眼,大声说:“来祭奠的客人,现在看见你就好了。” 牡丹听了茫然不解,问道:“为什么?” “你总算真哭了。” 这位新寡妇立刻回了一句:“我知道,这样儿他们才觉得对,是不是?” 现在又静下来,牡丹不声不响的吃那火腿蛋。没有人知道,也不了解为什么她刚才躺在床上哭。她希望王师母不在她屋里,她好一个人静静的想自己的心事,想自己烦恼的问题。她很想确实知道刚才王师母有没有看见她包扎那些爱情书信。 现在,王师母在这段平静的时候儿,有一搭没一搭的问她:“我刚才进来的时候,你在那儿找什么东西呢?” 牡丹扯了个谎说:“我找杭州府志。” “你们家是杭州吗?” “是啊,我是余姚县人。” “我想丧事过了一百天之后,你要回娘家去看看吧?” “是啊,我想回去。” 这时王老师在外面门上敲了敲,说想要杯茶。他已经在书房吃完了饭,想知道她们正在干什么,还有什么时候他太太可以回家去。 “你先回家吧。我要陪一陪费太太,她有东西要收拾。” 出乎王老师的意外,那位新寡妇站起身来请他进去坐。 这位学究犹疑了一下,虽然他太太也在屋里,按他这老一代的人想,依圣人之礼,他是不应当进入邻居女人的卧室的。 牡丹看到王老师脸上犹疑的样子,她就走到门前来,恭恭敬敬的向他说:“您和师母这么帮忙,我必须向您两位特别道谢。我现在把茶送到书房去,还有事向您请教。” 过了片刻,这位少妇用茶盘端着茶到了书房门口。王老师站起来,说了声“不敢当”。 牡丹的态度很爽快利落,不像丈夫死了才半个月的寡妇。王老师看见这个青春的仙女站在他面前,心里猛然咯噔一下。他心想,一个失去丈夫的年轻女人,命定要毕生守寡,这是确定不疑的。至少,有功名的读书人的遗孀是要一直守节的,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普通男人的寡妇常常再嫁,秀才、举人的寡妇,按儒家的伦理规矩,是应当守节居孀的。 这时候,王老师觉得他面前这位少妇能否守节不嫁,可很难说。她看样子不太像。 “王老师,您对我们太好了。什么事情我都要求您指教。明天我就要和连升一块送灵柩回家。我由这儿到船上这段路,当然要穿上孝服。可是,随后一路上是不是都要一直穿着呢?” “费太太,我想这要看个人的心意。在上船下船时,你当然应当穿着,尤其是下船的时候,因为公婆要来接你。”王老师把她上下打量了一会儿,又说:“你自然应当这样子。我认为必须如此。你应当一路的哭,直到灵柩抬到家里为止。我自然不认识你的公婆,但是按人情之常,他们一定愿意你这样做。到时候,一定还有妯娌,还有邻居的女人们,她们一定在场观看。我想你当然不愿招她们在背后说闲话。” 王老师话说得流畅而纯熟,好像寺院里的执事僧或是古迹胜地的导游一样。 “我以后会怎么样呢?” “大概是,丈夫家会给你收养一个儿子,好接续你丈夫家的香烟。他们总是会这么做的。他们认为一个寡妇有个孩子要照顾,会清心寡欲,安心守节。你要知道,我并不是说年轻轻儿的守寡容易,可是总得要守过去呀。你先生有没有功名?” “不能算是真有。当年朝廷举办水灾赈济时,他拿钱捐了个贡生。那时我还没嫁给他。您知道,一千块钱捐个秀才,三千块钱捐个举人,我想他是拿五百块钱捐个贡生吧。” 王老师认真望了望这位少妇的脸,然后说了声:“噢,是这样。” “您认为怎么样?” 王老师这时像对自己人说话一样:“事情是这样的。……这件事在你自己,完全由你自己决定,我不应当说什么。可是你来问我,你要知道怎么办。我说,这事完全由你自己决定。不过,一个秀才的寡妇再嫁的情形,的确从来没听说过。也许贡生的寡妇,也可以算进去。可是,大部分还要看你先生的家里怎么想,他们若提到给你收养个孩子,你就明白他们的用意了。” “您觉得这么做对吗?” “我刚才说过,这是个人的心意。并且,这要看你公婆愿不愿养活你。” “女人总是比较想要养自己生的孩子,您说是不是?” 这位老学究觉得很难为情,不由脸红起来。 “我想你应当拿这件事和你母亲去商量,我想你母亲还健在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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