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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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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团团脸的年轻人,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说:“好啦,总而言之,像您所说的一样,瘟疫流行啊。有什么办法!”他又向王老师说:“他们家也用不着这么胆儿小,应当派一个哥哥来。办丧事总要像办丧事的样子。” “当然了,他们应当在老家正式办这件丧事,他们只是想把灵柩运回去。其实他们应当为这个寡妇想一想。她这么年轻。” “她今年多大?” 王老师回答说:“二十二岁。” “他们结婚几年了?” “我内人告诉我,才两三年。俩人并不怎么和美。算了,这与咱们毫不相干的。”王老师很小心结束了这个话题。 这时王老师的太太过来,向丈夫耳边低声说话。这位太太方脸盘儿,五十几岁年纪,上嘴唇长,不管到什么地方,总是带着一团和气从容,使别人心情愉快。 她说:“若是再没有什么客人来,咱们就让费太太到后头歇息去吧。现在差不多快到晌午了。一个女人站几个钟头,可不是开玩笑。又没有人能跟她替换一会儿。您诸位先生,也体谅一下儿人家吧。” 王老师站起来,走到高个子的盐务使大人跟前说:“大人,这也不是什么大典礼。客去主人安,咱们不用等着吃面了。怎么有心情吃东西呢?大家心里都不好受。您说一句话,大家就都走了,叫费太太也歇一歇儿吧。” 薛盐务使转来转去的眼睛紧眨了一下儿,这表示,虽然他名声不佳,人人皆知,只要与女人相关之处,他也不是不懂怜香惜玉的。 他用喉音说:“当然,你的话很对。” 他又进入中厅,这就向大家示意。他没说什么,只是眼神一表示。每个人都看见了,也会意了。他外甥刘佑,刚才一直登记礼品奠仪,现在从靠近门口儿的桌子那儿站起来,合上了账簿。他们一个接着一个走到灵前——行礼告别;都默默鞠躬为礼,脸色凝重,轻轻走出门去。 薛盐务使在灵柩旁边多徘徊了一下儿,用手指头的关节叩了叩棺材,听了听坚硬的声音,脸上流露出得意的神气。 他自己低声赞美道:“这么好的木头!” 在这个当儿,年轻貌美的费庭炎的遗孀抬起了头,显然是轻松下来,不过一双眸子里,仍然似乎是有满腹的心事。 * * * 客人走了之后,王老师仍然留下未去。他太太负责准备了简单的汤面、馒头,做为午饭,现在正帮着办理礼俗上该办的事。即使盐务司这些公事关系的朋友已经离去,还有街坊邻居来吊祭的,所以也需要按着礼俗办,不能稍为疏忽。凡是带有礼品来的,都要送给人家馒头,等于是回礼。类似这些琐事,都得要女人照顾。 费太太内心非常感激。王老师王师母是住在街的那一头儿。费太太,年岁轻,过去觉得寂寞无聊时,常到王家去和孩子们玩儿,她很喜爱王家的孩子。其实,费太太对王家,不论是王老师,或是他太太,都算不上真正知己;但是现在费家突遭不幸,大祸临头,极需要帮着办这件繁杂又涉及外面人情应酬的丧事,这对夫妇突然光临,万分同情,伸出援手,正是费太太所急切需要的。 王师母引领她到了里间屋,她对王师母仅仅说了一句:“谢谢您。”而且不够热诚。她说这话时,甚至连抬头望一下都没有。说话的声音年轻、清亮,特别柔和,像一个声音清脆但隐藏有裂纹的铜铃儿一样。她说话满像小孩子,没有造做,不装什么样子。她好像想了一会儿,又说:“您两位若不来帮忙,我真不知道怎么好。” 王师母说:“你一个人嘛。朋友来做点儿事,是应当的。” 这老老实实的致谢,对方也就同样以老老实实的态度接受了。 王师母又说:“现在你躺一会儿,我到厨房给你端碗面来。还人家礼由我去办,你不用操心。你还得养足体力,还要走坐船回家这段路呢。” 她帮助这位新寡的少妇脱下丧服。脱下之后,立在王师母面前的,是个美貌动人的青春少年,几乎依然是个小姐身材儿的白衣少女。牡丹(这是这位新寡文君的名字),今天早晨总算压制住脂粉的诱惑,因为怕人家说闲话。不过她那自然青春的艳丽和两片撅起的樱唇,也并不需要用什么化妆品。王师母看见她前额上的汗珠儿,拿过来一条毛巾。 王师母帮着她擦汗时说:“穿着那么厚的孝衣大概快把你憋死了。今天热得出奇。” 这时牡丹眼里流出了两滴眼泪,晶莹闪亮如珍珠,在眼边停了停,快要掉下来了。她又勉强抑制住。 在王师母离开屋子之后,她才躺在床上,真正痛哭起来。这是丈夫死于瘟疫之后她第一次哭,并且哭得十分伤心。过去那几天她曾经极力想哭,但是没有眼泪。现在水闸打开了,意料不到的热泪洪流,如春潮般决堤破岸倾泻而来。 她躺在床上想,不是想她丈夫,而是想自己,想自己的将来,还在茫无头绪,想自己的青春生活,这段青春生活怎么过。她的婚姻生活里没有爱,是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办理的,为这种婚姻,没有什么可悲伤的。她过去那一段生活,是一连串的挫折坎坷,并非只因为费庭炎的公然玩弄女人,或是粗俗不文,年轻气傲,言谈举动惯于端架子讲派头儿,这些都是她看着不顺眼,都是使她憋气的。她天性多愁善感,温柔多情,她知道爱情应当是什么样子,她知道一个失望的爱情生活里的甘苦,她也知道自己的情郎和自己在棒打鸳鸯两处分离的痛楚愁恨。她的情郎金竹现在已然娶妻,有了两个儿子。但是她和金竹在她出嫁后,一直藕断丝连,暗中幽会。她觉得自己像苍蝇粘上了蛛网,纠缠起来使她神思混乱。现在她的眼泪从无以名之的深渊流了出来,有一种迫不及待的感觉,她分明有所盼望,但所企求者为何,自己又不了然。可是在她哭了一阵子之后,觉得轻松了不少,觉得好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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