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梁启超 > 王安石传 >  上一页    下一页
六〇


  第二十章 荆公之学术

  荆公之学术,内之在知命厉节,外之在经世致用,凡其所以立身行己与夫施于有政者,皆其学也,则亦何必外此以更求公之学术?虽然,亦有可言者焉。

  二千年来言学者,莫不推本于经术,而所谓经学者,各殊其涂。汉之初兴,传经者皆解大义,不为章句,而其大义则皆口口相传,罕著竹帛。以其口口相传故,必有所受,不为臆说,当能得经之本意。以其罕著竹帛故,与闻者寡,而亦无以永其传,自诸大师云亡,而经学盖难言之矣。两京诸生,强半以谶纬灾异阴阳五行之说释经,其果受自孔门与否,盖不可知。

  即曰有所受也,亦不过诸义中之一义,其不足以尽经术也明矣。其间有若董子繁露之说春秋,刘中垒新序之说诗,盖不必尽本于师说,而常以意逆志,籀经中之义蕴而引申发明之,实为经学开一新蹊径。及东汉之末,去古益远,口说益微,贾、马、服、郑诸儒出,始专以章句训诂为教,疏析文句用力至劬,而大义盖有所未遑焉。魏晋六朝以至于唐,士不悦学,而惟以文辞相尚,三五硕学,乃出释尊门下,而儒术无足以张其军者,其间如徐遵明、刘焯、刘炫、陆德明、孔颖达、贾公颜,又为贾、马、服、郑之舆台,虽用力更劬,而所发明者更寡。至于宋而濂洛关闽之学兴,刊落枝叶,鞭辟近里,经学壁垒又为之一新。顾其所畸重者,在身心性命,而经世致用之道,缺焉弗讲。

  谓但有得于身心性命,而经世致用之道,举而措之矣。

  其极也,乃至专标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跻而尊诸经之上,而汉以来所请六艺者,几于束阁。夫身心性命之不可不讲固也,然此乃孔子所谓众人以上可以语上,而性与天道,非尽人所可得闻者,以此为普通学得乎?且谓经世致用之道,悉包含于身心性命之中,而但有得于身心性命,其他即可不学而能,则六经当更删其什八九,而孔子犹留此以供后人玩物丧志之具,则何为也?是宋儒之学,虽不得不谓为经术之一端,然其不足以尽经术,抑又明矣。明代姚江崛兴,其在宋学范围中,诚自树一帜。语于经术,则其功罪亦适与濂洛关闽相等而已。本朝承宋明末流之敝,反动力作,而复古论昌。胡、阎、江、惠,导其先河;戴、段、二王,树其坚壁。自乾嘉迄今,则诸经皆有新疏,片词单义,必求所出,空言臆说,悬为厉禁,训故名物制度,钩比□索,刮垢磨光,遂使诸经无不可读之字,无不可解之句,厥功懋矣。然究其实际,又不过与徐、刘、陆、孔之徒,比肩事主,为贾、马、服、郑之臣;即进而上之,能为贾、马、服、郑之诤友,斯峰极矣。一言以蔽之,则治章句之学而神其技者也。

  由此观之,则二千年来所谓经学者可见矣。由宋迄明,是为别子,虽有所得,无与大宗,而两汉隋唐之绪,发挥光大以极于本朝,其最伟之绩,不越章句。夫并章句而未解,更靡论于大义,斯固然矣。然谓既解章句,则治经之业已毕,而此外更无余事,天下有是学术乎?即贾、马、服、郑、徐、刘、陆、孔、惠、戴、段、王诸经师,亦岂敢谓其学即为经学,不过曰吾之为此,将以代世之治经学者省其玩索章句之劳,俾得注全力以从事于讲求大义云尔。讲求大义,实为治经者唯一之目的,玩索章句,不过为达此目的之一手段。

  误手段以为目的,则终其身无所得于经,人人如此,代代如此,而经学遂成无用之长物矣。夫必明大义然后乃可谓之经学,既无所容难,然则当用何法以求诸经之大义乎?此实最难答之一疑问,而二千年来几许之大儒谦让而不敢从事者,正以此也。夫吾所欲明之大义,亦欲明其确为此经之大义者云也。然必如何而后确为此经之大义乎?是必亲受之于删定诸经之孔子乃可,即不然,亦受诸其徒,更次则受诸其徒之徒,受诸其徒之徒之徒。质而言之,则非有口说,莫知所折衷也。准此以谈,则惟先秦诸儒,可以言经学;次则西汉诸儒,犹可以勉言经学。自兹以往,口说既亡,而经学在势当成绝业,后之儒者,所以不敢于求大义者,凡以此也。然使长此以终古乎?则孔子之删述六经,果留以供后人玩物丧志之用,率天下之人而疲精敝神于章句训诂名物制度之间,而于天下国家一无所裨,何取此扰扰为也!故夫后之儒者,既不得亲受口说于孔子若孔子之徒,毋已,则亦有独抱遗经,以意逆志,而自求其所谓大义而已。所求得之大义,其果为孔子之大义乎?所不敢言也。然但使十义之中,有一义焉合于孔子,则用力已为不虚。就令悉不合焉,而人人遵此道以求之,必将有一合者,又就令无一合者,而举天下以思想自由之故,性灵愈浚而愈深,或能发古人未发之奥,不特为六经注脚,且将为六经羽翼,其为功不更伟耶!吾以为生汉以后而治经学,舍此道末由矣。苟并此道而不取焉,则无异于谓当废经学而不许人以从事已耳。以此道治经者,创于先汉之董江都刘中垒,而光大之者荆公也。

  荆公执政,自著三经新义颁诸学官。三经者周官及诗书也。周官义为公所手撰,诗义书则义则出其子雱及门人之手云。今录其序。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