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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继蒙赐临,传谕圣训,徬徨踌躇,无所容措。某羁孤无助,遭值大圣,独排众毁,付以宰事,苟利于国,岂辞麋殒!顾自念行不足以悦众,而怨怒实积于亲贵之尤;智不足以知人,而险诐常出于交游之厚。

  且据势重而任事久,有盈满之忧;意气衰而精力弊,有旷失之惧。历观前世大臣如此,而不知自弛,乃能终不累国者,盖未有也。此某所以不敢逃逋慢之诛,欲及罪戾未积,得优游里闾,为圣时知止不殆之臣。

  庶几天下后世,于上拔擢任使,无所讥议。伏惟明公方佐佑大政,上为朝廷公论,下及僚友私计,谓宜少垂念虑,特赐敷陈,某既不获通章表,所恃在明公一言而已。心之精微,书不能传,惟加悯察。(右其二)公至是盖益衰病,不任繁剧,故八年二月再相,九年春即辞至四五。久之既不得请,乃复乞同僚以助之。而词意肫肫,皆惧哓废所职,以误国家,而累其君知人之明。至是而神宗亦知公高蹈远举之志,终不可回矣,于是以检校太傅依前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使持节都督洪州诸军事充镇南节度管内观察处置使判江宁府,加食邑一千户,食实封四百户,仍改赐推诚保德崇仁翊戴功臣。盖以使相居外,宋代优礼勋臣之特典也。公屡表辞,不获命。明年,拜集禧观使,封舒国公。元丰二年复拜左仆射观文殿大学士换特进,改封荆公,居江宁十年,恩赉存问稠叠,终神宗之世,行公政策不少变。

  (考异十)宋史本传云:安石与吕惠卿相倾,上颇厌安石所为。及子死,尤悲伤不堪,力请解机务,上益厌之,罢判江宁府,终神宗世不复召。国史氏曰:

  嘻,甚矣宋史之敢于诬安石而并诬神宗也!安石谢事之本意,具见前所录诸文中,惟兢兢焉以盈满为戒,以旷失为忧,以累其君知人之明为惧,其于大臣进退之义,可退无遗憾矣。安石既去,而宠以使相之尊,封荆封舒为仆射为特进,遣赐汤药存问无虚岁,其谢表见于本集者盖数十章。其于待去国之臣,亦可谓恩至义尽矣。况当其第二次之辞职也,自春徂冬,表数上,皆不得请,乃至敕断来章,不许陈诉,至托同僚为之转圜。试思安石去志之决既若此,欲再起之,其可得乎?曾公亮尝言:上与介甫如一人。神宗亦自言:

  自古之君臣,如朕与安石相知绝少。惟其君臣相知甚深,故不惟知其才,知其德,且知其志。安石之初罢政也,言异时有所驱策所不敢辞,故一闻召即起应命,践其言也。至其再罢,则所以报其君者已尽,浩然不复可挽,神宗深知之矣。故惟恩赐存问,聊酬其勋,而不复再强之以负责任,此其所以十年不召也。若如宋史所言,一则曰上亦厌之,再则曰上益厌之,又曰太后亦尝涕泣宫中也。吾试有以诘之,使安石为相而帝果厌之也,则径罢黜之可耳。安石岂拥兵自重,而帝有投鼠忌器之惧者耶?即不然,而曰优礼大臣,养其廉耻,则于其辞而即听之去可耳。曷为每恳至再三,犹未之允,且至敕断来章耶?且上既厌之,则安石既去,新法宜可以速改,上有以慰太后之心而全其孝而已,亦得以少宽其厌恶之情,何新法行于元丰,十年如一日耶?夫吕惠卿所创之手实法鬻祠法,惠卿一去而即罢矣;而安石之法,终神宗世无一废弃,则知曾公亮所谓上与介甫如一人者,洵不诬矣。窃尝论自古君臣相与之际,盖难言之矣。萧何与汉高帝并起为吏,佐帝定天下,功臣位居第一。其后益封置卫,买民田宅。君有疑于其臣,臣亦致疑于其君,卒下相国廷尉械击之。唐太宗谓魏徵箴规过失,不可一日离左右。

  其薨也,既自制碑文,又许以公主妻其子,乃未数月而踣碑罢婚。求其如神宗之与荆公,咸有一德,二十年如一日者,振古未尝有也。盖君与臣皆惟知有国,惟知有民,而不知有其私,而其谋事之识,任事之勇,皆足以相辅,故能沆瀣一气,始终无间然也。宋之小人儒,衔安石次骨,所以诋之者无所不用其极,其衔神宗,盖亦如是矣。然不敢于迳诋神宗也,而又见乎诋安石之即无异于诋神宗也,于是不得不造为诬词,而曰上亦厌之,上益厌之。不知上之所以待安石者,章章在人耳目;上之所以继安石之志而思竟其业者,亦章章在人耳目。将谁欺?欺天乎?神宗而有知,吾信其必不瞑于九原也。夫使荆公而果如苏洵所言合王衍卢杞为一人也,则神宗亦必如杨用修所言合赧亥桓灵为一人而后可。盖其君相二人,已成一体,功则俱功,罪则俱罪,贤则俱贤,不肖则俱不肖也。今既欲共鲧荆公,又不得不尧舜神宗,进退失据,而造为此矛盾之言,不亦大可哀耶!然固已著之正史,以一手掩天下目者,千年于兹矣。因知秽史之毒天下,甚于洪水猛兽也!

  《隐居诗话》云:熙宁庚戌冬,王荆公自参知政事拜相,造门奔贺者相属,公以未谢皆不见,独与余坐西庑小阁,语次忽取笔书窗曰:霜筠雪竹钟山寺,投老归欤寄此生。放笔揖余而入。

  盖公生平进退大节,其所以自处者,皆定之于夙。

  彼其禀德高尚,轩轩若云间鹤,人世富贵,视若浮云,曾不足以芥其胸,而又夙持知命不忧之义,虽以道之兴废,犹信为不可强致,故当受事之始,即已怀归耕之志,而后此乃一一践其言,所谓皭然泥而不滓者非耶!黄山谷题公画像云:予尝熟观其风度,真视富贵如浮云,不溺于财利酒色,一世之伟人也。象山陆子云:英特迈往,不屑于流俗声色利达之习,介然无毫毛得以入于其心,洁白之操,寒于冰霜,公之质也。

  又云:公以盖世之英,绝俗之操,山川炳灵,殆不世有。吾辈生千年后,读公之书,犹穆然想见其为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然如秽史所记,则公乃直一热中利禄之徒,其进也以诡遇,其退也,乃见疏于其君,而犹汲汲焉思献媚以觊再起。

  则夫山谷象山之言,为皆呓语矣。吾于诋新法者,仅怜其无识耳,犹自可恕。至诋及公之人格者,吾每一读未尝不发为上指也!

  (考异十一)诸杂史如邵氏见闻录之类,记公罢政后谋再相之事,往往而有,今不屑辨,不屑述也。

  公自幼侨寓江宁,故尤乐之,其忆昨诗云:想见江南。

  多翠微,归心动荡不可抑。自少已然矣。神宗知其意,故命以使相判江宁,公遂老焉。罢政后日倘徉此间,借山水之胜以自娱,如一野人。读其诗词,几不复知为曾造作掀天动地大事业开拓千古者也。呜呼,欧公所谓无施不可者,至此益信矣!晚年著字说一书,精心结撰,而颇耽佛老,见道益深云。

  元兴元年四月,公薨于江宁。司马温公致吕晦叔书云:

  介甫文章节义,过人处甚多。但性不晓事而喜遂非,致忠直疏还,谗佞辐辏,败坏百度,以至于此。

  今方矫其失革其弊,不幸介甫谢世,反覆之徒,必诋毁百端。光意以为朝廷宜特加优礼,以振起浮薄之风,苟有所得,辄以上闻。不识晦叔以为何如?更不烦答以笔札,扆前力言,则全仗晦叔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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