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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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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语甚著,朝士相传以为戏笑。而台官益怏怏惭愤,遂为决去就之计。以谓因言得罪,犹足取美名。是时人主圣德恭俭,举动无差失,两府大臣,亦各无大过,未有事可决去就者。惟濮议未定,乃曰此好题目,所谓奇货不可失也,于是相与力言。然是时手诏既已罢议,皇伯皇考之说俱未有适从,其他追崇礼数,又未尝议及,朝廷于濮议,未有过失,故言事者但乞早行皇伯之议而已。中书以谓前世议礼连年不决者甚多,此事体大,况人主谦抑,已罢不议,有何过举可以论列,于是置而不问。台官群至中书扬言曰:相公宜早了此事,无使他人作奇货。上亦已决意罢议,故言者虽多,一切不听。由是台官愈益愧耻,既势不能止,又其本欲以言得罪而买名,故其言惟务激怒朝廷,无所忌惮,而肆为诬罔,多引董宏、朱博等事,借指臣某为首议之人,恣其丑诋。初,两制以朝廷不用其议,意已有不平,及台宪有言,遂翕然相与为表里。而庸俗中下之人,不识礼义者,不知圣人重绝人嗣,凡无子者明许立后,是大公之道,但习见闾阎俚俗养过房子及异姓乞养义男之类,畏人知者,皆讳其所生父母,以为当然,遂以皇伯之议为是。台官既挟两制之助,而外论又如此,因以言惑众,云朝廷背弃仁宗恩德,崇奖濮王。而庸俗俚巷之人,至相语云:待将濮王入太庙,换了仁宗木主。中外汹汹,莫可晓谕。而有识之士知皇伯之议为非者,微有一言佑朝廷,便指为奸邪。太常博士孙固,尝有议请称亲,议未及上,而台官交章弹之。由是有识之士,皆钳口畏祸矣。久之,中书商量欲共定一酌中礼数行之以息群论,乃略草一事目呈进,乞依此降诏云:濮安懿王是朕本生亲也,群臣咸请封崇,而子无爵父之义,宜令中书门下,以茔为园,即园立庙,令王子孙岁时奉祠,其礼止于如此而已。乃是岁九月也。上览之,略无难色,曰:只如此极好,然须白过太后乃可行,且少待之。是时渐近南郊,朝廷事多,台议亦稍中息,上又未暇白太后,中书亦更不议及。郊礼既罢,明年正月,台议复作。 中书再将前所草事目进呈,乞降诏。上曰:待三两日间白过太后,便可施行矣。不期是夕忽遣高居简就曾公亮宅降出皇太后手谕云:濮王许皇帝称亲。又云: 濮王宜称皇,三夫人宜称后。与中书所进诏草中事绝异,而称皇称后二事,上亦不曾先有宣谕,从初中书进呈诏草时,但乞上直降诏施行,初无一语及慈寿宫。 而上但云:欲白过太后,然后施行。亦不云请太后降手书。此数事皆非上本意,亦非中书本意。是日韩琦以祠祭致斋,惟曾公亮、赵概与臣修在垂拱殿门阁子内,相顾愕然,以事出不意,莫知所为,因请就致斋处召韩琦同取旨。少顷琦至,不及交言,遂同上殿。 琦前奏曰:臣有一愚见,未知可否。上曰:何如。琦曰:今太后手书三事,其称亲一事,可以奉行。而称皇称后,乞陛下辞免。别降手诏,止称帝,而却以臣等前日进呈诏草以茔为园即园立庙令王子孙奉祠等事,便载于手诏施行。上欣然曰:甚好。遂依此降手诏施行。初,中外之人,为台官眩惑,云朝廷尊崇濮王欲夺仁宗正统,故人情汹汹,及见手诏所行礼数,止于如此,皆以为朝廷处置合宜,遂更无异论。惟建皇伯之议者,犹以称亲为不然。而吕诲等已纳告敕,杜门不出,其势亦难中止。遂专指称亲为非,益肆其诬罔,言琦交结中官苏利涉高居简,惑乱皇太后,致降手书。又专指臣修为首议之人,乞行诛戮以谢祖宗。 其奏章正本进入,副本便与进奏官令传布。诲等既欲得罪以去,故每对见,所言悖慢,惟恐上不怒也。上亦数谕中书云:诲等遇人主,无复君臣之礼。然上圣性仁厚,不欲因濮王事逐言事官,故屈意含容,久之。 至此,知其必不可留,犹数遣中使,还其告敕,就家宣召。既决不出,遂各止以本官除外任。盖濮园之议,自中书始初建请,以至称亲立庙,上未尝有一言欲如何追崇,但虚怀恭己,一付大臣与有司,而惟典礼是从尔。其不称皇伯欲称皇考,自是中书执议,上亦无所偏执。及诲等累论,久而不决者,盖以上性严重,不可轻回,谓已降手诏罢议,故称白称考,一切置而不议尔,非意有所偏执也。上尝谕韩琦等云:昔汉宣帝即位八年,始议追尊皇考,昨中书所议,何太速也。 以此见上意慎重,不敢轻议耳,岂欲过当追崇也。至于中书惟称号不敢用皇伯无稽之说,欲一遵典故耳。 其他追崇礼数,皆未尝议及者,盖皇伯皇考称呼犹未决而遽罢议,故未暇及追崇之礼也。其后所议,止于即园立庙而已,如诲等广引哀桓之事为厚诬者,皆未尝议及也。初,诲等既决必去之意,上屈意留之不可得,赵瞻者,在数人中尤为庸下,殊不识事体,遂扬言于人云:昨来官家但不曾下拜留我耳。以此自夸有德色。而吕诲亦谓人曰:向若朝廷于台官所言事,十行得三四,使我辈遮羞,亦不至决去。由是言之,朝廷于濮议,岂有过举?逐台官岂是上本意?而诲等决去,岂专为濮议耶?士大夫但见诲等所诬之言,而不知濮事本末,不究诲等用心者,但谓以言被黜,便是忠臣,而争为之誉。果如诲等所料,诲等既果以此得虚名,而荐诲等者又欲因以取名。夫扬君之恶而彰己善,犹不可,况诬君以恶而买虚名哉?呜呼,使诲等心迹不露,而诬罔不明,先帝之志,不谕于后世,臣等之罪也。故直书其实以备史官之采。 读欧公此文,则当时所谓清议者,其价值可以想见矣。彼建言者之意,不过欲借此以立名,但求因言得罪,则名愈高,其唯一之目的在是。而国家之利害,一切未尝介其胸也。故惟日日搜求好题目,居之以为奇货,稍有可乘,则摇唇鼓舌,盈廷不得志之徒,相与为表里;愚民无识,从而和之,势益汹汹。有抗之者,即指为奸邪,务箝人之口而后已。争之不得,则发愤而诬人私德,至谓韩魏公交结中官,谓欧阳公盗甥女,夷考当时攻韩欧之言。曰:乱大伦,灭人理。 曰:含生之类发愤痛心。曰:奸邪之人,希恩固宠,自为身谋,害义伤孝。曰:百计搜求,务为巧饰,欺罔圣听,支吾言者。夫韩欧二公之立身事君,其大节昭昭在人耳目,曷尝有如言者所云云。使如所云云,则此二人之罪,不在施政之失宜,而在设心之不肖,是则真不可以立于天地间矣。而岂其然哉?若其不然,则攻之者之设心,又居何等也。夫濮议不过皇室私事耳,曾无与天下大计,即在皇室私事中,抑其细已甚。 而当时所谓士大夫者,以沽名泄愤之故,推波助澜,无风作浪,不惜挠天下之耳目以集矢于一二任事之人。 而况乎荆公之变法,其事业之重大而不适于庸众之耳目,有过此万万者乎,其一人狂吠而举国从而和之,固其所也。濮议之役,韩欧所为,无丝毫悖于义理,既已若是,而言者犹指为乱伦灭理,希恩固宠,巧饰欺罔。则夫后此之以此等种种恶名加诸荆公者,其又可信耶?以琦之耿介,而得诬为交结宦寺;以修之高尚,而得诬为盗污孤甥。则凡后此所以诋荆公私德者,其又可信耶?区区之濮议,其是非可一言而决者,而有一孙固欲与彼等立异,章未上已群指为奸邪。则后此凡有为新法讼直者,一切指为奸邪,不当作如是观耶?濮议一案,以有欧公此文,其是非曲直,尚得略传于后。而熙丰新法,以荆公熙宁日录被毁,后世惟见一面之辞,于是乃千古如长夜矣,哀哉! 且尤有一事极当注意者,则治平间攻濮议之人,即熙宁间攻新法之人也。荆公初参政,而首以十事劾之者,实为吕诲。吕诲即于濮议时主持最坚,首纳告敕者也。攻新法最力者,范镇、范纯仁。元祐初为执政以破坏新法者,司马光、吕大防。而镇、纯仁、光、大防,皆与诲为一气者也。(欧公濮议未及司马光,然当时首倡异议者实光,盈廷因而附和之耳。及诲等被黜,光抗疏乞留之不许,遂请与俱贬,亦不许。此皆明见史册之事实也。)彼等后此之攻新法,自以为有大不得已者存也。而后世读史者,亦以其为有大不已者存也。夫濮议之役,在彼辈岂不亦自以为有大不得已者存耶。然按诸实际,则何如矣? 夫以当时朋党之见,如此其重;士大夫之竞于意气,如此其烈,为执政者,惟有实行乡愿主义,一事不办,阉然媚世,则庶可以自存。苟有所举措,无论为善为恶,皆足以供给彼辈题目,而使居之为奇货,如欧公濮议所云云者。而荆公乃毅然以一身负荷,取百年苟且相沿之法度而更张之,其丛天下之谤于一身,固其宜耳。夫范文正所改革者,不过裁恩荫之陋,严察吏之典,补苴时弊之一二事耳,然已盈廷讧之,仅三月而不安其位,亦幸而仁宗委任不专耳。使仁宗而能以神宗之待荆公者待范文正,则荆公之恶名,文正早尸之矣。故虽谓范文正为未成之荆公,荆公为已成之范文正可也。夫以当时之形势,其万不能不变法也既若彼,而以当时之风气,其万不能变法也又若此,吾于荆公,不得不敬其志而悲其遇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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