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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七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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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页溥如婵翼的纸上,落满了蝇头小字,文句很通顺,字也相当好。但可惜的是故事到此为止,关于罗铁胆李淇毕夫人的下场,恶仙人韩自然的结局,都没有交代。
小辛还给严星雨,等他把这十二页蝉翼薄纸藏回颈练的小金盒内,才简单地道:"多谢!"
严星雨仰头望天,晚霞把大半边天染得象万花筒似的,变幻缤纷的色彩,令人目不暇给。
小辛不想把他观察所得透露出来,例如:这份报告末后的两页变得非常潦草,显然书写报告时是在很匆忙紧张的情况下。又:韩自然由始到终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有一个形象而已,他本是主角,却被毕夫人强尽镜头,可见得他的处境一定很奇怪甚至于"不存在"。又:
书写报告的人必是现场的一个,是那一个不要紧,因为至少知道那大地平沉神雷当时没有爆发,否则那有书写报告的机会?其实这篇报告,一开头就有一个"独"字,小辛由此猜测书写报告之人就是"独眼张",此外,还有一些别的……
严星雨深深叹口气,道:"小辛兄,人力能不能击败排教的法力?"小辛道:"横行刀在不在你手中?"
严星雨道:"世上最厉害的开功,也不能超过人的范畴,但法术却不然,那是超人力超自然的现象!"
小辛道:“连四没有死,有人能救活他。”
严星雨目光回到小辛面上,“除了连四和横行刀之外,别的事你概不关心?连韩自然的结局你也不想知道?”
小辛道:“韩自然究竟做过什么事?”
这个答案的确不能从那份报告中找到,小辛问话宛如用刀,轻描淡写地攻入要害。
严星雨微微一怔,虽然不太着痕迹,表面上几乎看不出来,但如果这句话真是刀子,严星雨自是“非死必伤”。
其实恶仙人韩自然的事传说甚广,江湖上人人皆知,所以这一件最秘密的事才最有价值,才值得提及。但小辛却对韩自然一无所知,严星雨应该先说一两件恶迹才对。小辛只不过使对方暴露“选材不当”的错误,正如敌人明明是拔山扛鼎神勇之士,你还要选择重兵器与之硬拼,错误是一样的。
天边的彩霞已经由灿烂归于平淡,茅亭内光线微见暗淡,一天又过去了,小辛内心深处打个寒颤,因为那幽冥世界永远被黑暗统治,所以他不喜欢黑暗。
烟雨江南严星雨的眼睛没有放过小辛任何微细的表情,他突然拍掌两声,老人家和书童立即奔到。这一老一小聪明而又俐落,一下子把亭子内杯盘等物收拾干净,却特别安排下两上巨犀角觥,斟满浓烈的“莲花白”,然后又在亭内亭外点亮了二十八盏风灯。挑灯夜战的阵势已经摆好,最后那书童送一把刀来,双手捧到小辛面前。
小辛并没有立即伸手去接,目光透过面上迷雾盯住书童。那一张白晰清秀的面庞,眉毛长弯,眼珠黑而灵活,透出狡黠或者惊疑神情,好像敏感多疑的兔子忽然和猎人面面相对。
小辛声音变得冷酷狠辣,道:“你只要小指头动一下,我就打烂你的面孔。”
书童全身露出僵硬的痕迹,果然连小指头也不敢动一下,除了眼中闪着震惊的神情外,白白的脸上已有许多颗冷汗渗出。
小辛又道:“我给过你三个出手暗算的机会,但你都错过了。你想与我面面相对时才动手,那时你可以看见我的惊讶、恐惧和痛苦……”
烟雨江南严星雨居然负手站在一边看热闹,一句话都不说。
小辛道:“你不是人,只是一只刺猬。”他的目光似乎能穿透书童的衣服,看得见书童的双肩肩尖,手肘,膝盖等地方,都藏着布满细针的皮垫。任何人若是被他滚入怀中,非被刺得到处都是针伤不可。如果细针淬过毒,那就变成死尸。
那书童只敢眨眼,全身其他部分果真动都不敢动。小辛既然说得出“打烂他面孔”,谁都不敢不信,同时谁也不愿意面孔变成稀烂苹果的样子。
小辛哼了一声,道:“开口讲话可以,就是不许动。你左腕藏着的是什么暗器?大概是用机簧射出的毒针吧?”
书童道:“是……是一支钢管,内藏七支毒地十二粒毒砂……”他的声音本是孩童清脆的嗓子,现在已经嘶哑干燥。
小辛道:“原来是四川不动阎罗阎家的暗器,我记得好像叫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针砂可以一齐射光,也可以分两次发出?你是阎家的人?”
他大概忽然记起说过对方不是“人”,立刻又道:“你不是刺猬,也不是男人。你知不知道男人和女人有多少不同的特征?”
书童面色灰白,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烟雨江南严星雨忽然开口,道:“小辛兄,这一位自称是阎家嫡裔,也是世上唯一还活着的阎家传人,芳名晓雅。”
阎晓雅,名字很好听,人也很雅致,尤其是用相象力看到这个清秀书童把头发垂下,换上女装,再加上一点儿胭脂的话,必定有清丽绝俗之美。
卿本佳人,何以参与江湖仇杀之事?想当年四川不动阎罗威名赫赫,据说他曾经端坐在一方石台上,被一百余名披甲执盾的武林好手围攻,但他身不动手不抬,百余名武士全部仆毙。每个人都是在盾甲缝隙遮蔽不到处中了针砂之类歹毒暗器而死。这便是“不动阎罗”此一可怕外号的由来。
如果阎晓雅真是不动阎罗的嫡裔,又得到秘传手法的话,的确可以仅仅小指头略动便取人性命。由此可窥见小辛的观察力惊人之至,因为他一开口就指出,“小指头都不许动”。
目前的形势只有小辛和阎晓雅处于危机中,反正性命是别人的,所以严星雨悠悠道:
“阎晓雅姑娘,我劝过你凡事务须三思,但你却一意孤行,可怜亦复可笑。
以我看来,小辛兄横行半壁河山绰有余裕,除非碰上拥有另一半天下的“刀魔”呼延长寿……”
“刀魔”呼延长寿这个名字好像本身已带有妖魔味道,尤其是烟雨江南严星雨亲口承认此人拥有一半天下,便绝对不会虚假。
但小辛竟没有表现出丝毫好奇心,却忽然道:“你样子很好看,所以我很不想打烂你的脸孔。”言下之意,还是要打烂她的面孔。因此,阎晓雅的面色更加苍白。
那个老人家从林中奔出来,急得一头大汗,远远厉声喊道:“小辛老爷休下毒手……”
小辛不理他,道:“阎晓雅,闭上眼睛,闭得越紧越好!”
阎晓雅目光一闪,突然发觉小辛和她的距离不知不觉中近了半尺,她立刻骇然闭眼,当真紧紧闭着。
老人家奔近茅亭,却见小辛的人已经在亭外。他惊愕猝然停步,小辛道:“我的夜眼还过得去,但我仍然不喜欢黑暗。”话刚说完,二十余盏风灯倏然一齐熄灭,四下陷入一片漆黑中。
这个黑暗来得如此突然,如果小辛还站在阎晓雅前面,他岂能躲得过阎晓雅的歹毒暗器?何况还有那个老家人和虎视在侧的烟雨江南严星雨?
小辛的身子像飞花落叶般飘逸空灵,轻轻落在一个人后面。
这个人所站之处,距那茅亭还有十七八丈,他一定是发现耀眼的灯光忽然熄灭,所以也就凝立不动,满脸俱是惊疑的表情。
小辛伸手拍他肩膀一下,那人身子一震,却感到喉间有一股热气扼住,发出不声息。
小辛在他耳边悄悄道:“你来干吗?”
那人全身肌肉神经忽然都松驰了,两手反抄,搂住小辛的腰。
她的气味,特别是双手,小辛熟悉得无以复加。这个人就是很野很美的“绿野”。她应该和爷爷在一起,照顾连四的伤势,何以忽然跑到这儿来?
他们走了二十余丈远,绿野发觉堵住喉咙那股热气不见了,当下双手勾搂住小辛臂膀,好像怕他忽然飞逝无踪。低声道:“你和他动手了没有?”口气中流露出无限关切挂念。
“他”就是“烟雨江南”严星雨,小辛自是会意,道:“没有。因为有别人打岔。”
绿野叹口气,道:“果然不出爷爷所料,他说你虽然顺顺利利见到严星雨,却不容易顺顺利利决战!”
小辛道:“如果你爷爷能推测出来,可见这种情况并非凑巧碰上,而是严星雨有心制造的。”
绿野道:“当然啦,你到底知不知道?严星雨成名十多年来,还没有人见过他的剑法?”
小辛淡淡道:“剑法并不顶重要,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人物才配称真正的高手。”
绿野忽然醒司悟,道:“原来如此,幸而那一夜我亲眼看见你和数十个武林名家对峙的情形,现在我了解啦,那天夜里的一幕,真是悲壮凄凉之极呢。如今回想起来,热血就涌上胸口……”
小辛问道:“近年来四川不动阎罗阎家的毒药暗器,有没有在江湖上出现过?”
绿野想一下,道:“不动阎罗是谁?我没听说过。”
小辛脑海中忽然泛起花解语美丽的脸庞,花解语博知武林历史的近况,她一定可以回答这个问题,可惜她不但不在此地,甚至连她的生死亦很有问题。
绿野忽然粗野地摇摇他,道:“你在想谁?花解语吗?”女性敏感的直觉往往令男人魂飞魄散,绿野一言中的,小辛不觉瞠目结舌。
绿野哼了一声,道:“我知道你一定是想起她,她有什么好?你说出来,我能比她好一千倍。”
她口气直率强烈,使人不能不信,亦不能拒绝--至少在口头上不愿拒绝她,伤害她。
小辛立刻拿出盾牌,便是“连四”。问道:“连四怎样了?”
绿野道:“没事啦,但也像从前一样没用,他是真真正正的儒夫!”
小辛若有所悟,道:“是因为他不敢拔刀么?”
绿野道:“对,他一直就不敢。”
小辛道:“你爷爷为了你,想过很多办法,仍然失败,对么?”
绿野点点头,忿然地低哼了一声道:“我真不明白连四,世上真有那么儒弱怕死的人么?”
小辛静静思忖很多事,至于连四,已经不用多费脑筋,显然那些欺负他的流氓,是海龙王雷傲侯支使的。当然在雷傲侯的立场业说,只要连四肯拔刀,就算杀死十个二十个流氓,雷傲侯一定设法替他打点摆平,不至于吃上人命官司。
连四为什么不敢拔刀?怕死?怕拔刀不够快?或者天性怯懦根本不敢面对挑衅?
小辛问道:“你讨厌连四?”
绿野点点头,但面上却露出犹疑寻思的表情。当然她万想不到,如此漆黑的一片环境,她的表情仍然被小辛看得清清楚楚。
小辛微笑一下,又道:“你不但讨厌他,还很恨他。因为这个人居然是你的丈夫,对么?”
绿野道:“对,但爷爷随时可以推翻婚事的承诺,我亦可以不听爷爷的话。”
小辛道:“你既然讨厌他恨他,把他交给我,好么?”
绿野道:“你要他干什么?”
小辛道:“你何必关心?”
绿野声音高亢起来,道:“我为什么要关心他?”
小辛道:“不关心就不必多问,连四在那里?”
绿野赌气地厥起嘴巴,道:“不问就不问,他在南京。”
小辛忽然道:“别说话,听……”
绿野吃一惊,屏息静气查听一阵,她没有听到任何可疑声息,但小辛的话可不敢等闲视之,所以不敢作声,摇摇他的臂膀。
小辛道:“你没有听见么?”
绿野道:“听见什么?”既然他开口了,她也就敢作声。
小辛道:“水田虫鸣,夏天晚上最热闹了,当然还有些你听不到的声音。”
绿野为之气结,道:“难道你以为我没有听过虫叫?告诉你,这儿有‘螽斯’‘蝉’,还有‘蟋蟀’‘蚱蜢’‘青蛙’,我都听见,从前在夏天的夜晚……”她的声音变得柔和很多,“我常常躺在树杈上,树叶的缝隙漏下来点点星光,那些小家们嘈得不得了,使我从来没法了数出星星的数目……”
仲夏之夜,数星星的年华,江南凉润的晚风,加上少女情怀,“虫声”变成诗歌的伴奏。绿野当然听得见而且有一份怀恋,但小辛呢……
小辛道:“我听见蜘蛛结网的声音,蜘蛛是在夜晚结网,你可知道?”
绿野怔一下,道:“蜘蛛结网也有声音?”
小辛道:“蜘蛛到早上就收回蛛网,等晚上再结一次,你可知道?”
绿野当然不知道,但小辛越是提出许多她不知道的问题,她就越发感到他的神秘魅力。
小辛又道:“最近我在山川田野发现很多东西,故老口传或书本上没有提到。你知不知道凤眼蓝的生长力有多么强大?我小心计算过,一株凤眼蓝(一种浮在水面上的植物,根部有充气的球茎,开蓝色花)每天可以繁殖三四百株。一晃眼工夫,整个池塘布满凤眼蓝了。
你可知道每种鸟日暮归巢的时间都不同而又固定么?首先是鹪鸟,然后是酷噪的鸟鸦,接着是麻雀、画眉,最后是燕子,这时天已经黑齐了!”
绿野静静听着,她希望这个男人继续说下去,不要停止。最好永远不要停止。
她亦从来没有想到过,每天看见接触的大地原野,竟有这么多稀罕新鲜的事,只不知小辛何以能够发现?为什么他能发现别人看不见,听不见的事物?
小辛忽然拍她肩膀,轻轻只有两下。绿野大吃一惊,道:“你要走么?到那儿去?”
小辛说道:“去取回横行刀。”
绿野道:“我还能够见到你么?”
小辛道:“当然可以,我会把刀送去南京。这把刀是连四的。”
明查暗访了十五天之后,种种证据都对烟雨江南严星雨有利。因为所有的证据都指出,连四横行刀被夺的那一天,严星雨本人却在南京对岸“浦口”作客。请客的是南七省镖行鼎鼎有名的前辈人物“风铃铁索”石鹏,当天以及那一夜,一共有五个人作长夜之饮,严星雨是其中之一。
其实却有六个人,不过第六个人却是严雨星的书童,小辛查得很清楚,这名书童正是那女扮男装的“阎晓雅”,所以把书童剔出证人之外。
阎晓雅恢复女装之后,竟是淡雅如仙的美女。当她踏入金陵著名的饭馆“四海春”时,由于有老家人陪着,所以还不会引起太多的注意。
饭馆的生意很好,人声嘈杂。阎哓雅占的是二楼临街的雅座。空白摆了一桌子酒菜,她连一样都没有动过,光是捧着一杯苦茶,慢慢呷着,目光落在熙往攘来的街上。
老家人埋头吃了三大碗饭,放下碗筷,叹口气道:“小姐,不吃东西不过是跟自己过不去而已……”
他一定知道劝解无益,所以根本不等她有所表示,径自斟了一杯浓茶,一连喝几口,然后又道:“小姐,我的名字叫阿福伯。”
阎晓雅姿势依旧,目光投向窗外街道上。
阿福伯叹口气,道:“小姐,烟雨江南严星雨是天下最聪明的人,你知不知道?”
阎晓雅道:“他很聪明?真的?”
阿福伯道:“当然是真的,严星雨有财有势,武功既高,人又潇洒英俊。但如今行年三十七岁,还没有娶妻。”
拥有种种条件而不娶妻,难道就是“聪明”?
阿福伯又道:“娶妻有百害而无一利,愚笨而不漂亮的使人倒胃口。但越聪明漂亮的就越难驾驭,整天伤脑筋耽心事。女人不比银子,银子没有脚,不会跑。但女子有脚,越漂亮的跑起来越快……”
阎晓雅耳朵听着“怪论”,眼睛仍然投向楼下街道中。她似乎想在来往不绝的行人中发现某一个人,但面上却没有期待的神色,很可能她心中已知道绝不可能发现那个人。
阿福伯又道:“女人很奇怪,越追她就跑得越快越远,我从前已吃足苦头。”
如果烟雨江南严星雨为了此而不娶妻,就算比旁人聪明一点,却也万万算不上“天下最聪明”的人。
阎晓雅微微烦燥起来,自己问自己道:“我究竟想怎样呢?暗杀小辛之事已经失败,严星雨无法再帮助我,我应该远远离开,何以还逗留南京?莫非我想再见到严星雨?不对,最近我只想起小辛,不是严星雨……”
她收回目光,在老家人阿福伯面上打个转便又投向街上,想道:“小郑真怪,三十岁的小伙子,却专爱扮老人,两年来一直跟随我,当真像老人般侍候我,却从来没有丝毫不轨之心,剑术和易容工夫一样精妙,杀人时诡诈机变之机,的的确确是第一流的暗杀高手。我们搭档得非常非常好,但也许应该收手了,这种行业难道一辈子干下去不成?”
小郑的声音就像阿福伯那么苍老,说道:“我们这一行不能过平常人的生活,若是娶妻生子,就像是把喉咙要害送到敌人刀下。所以我说严星雨很聪明……”
阎晓雅讶道:“严星雨也是这一行的?”
小郑道:“我嗅出他有这一行的气味而已,还没有证据!”
阎晓雅想了一下,道:“不可能,他身为大江堂堂主,号令千里,权势赫赫,又是江南三大名剑之一。我问你,一个人有名誉地位,有权力,有钱,他何须做这种行当?”
小郑耸一下肩头,道:“我说过没有证据,所以无法肯定。不过他有了名誉地位,有权力,有钱,他还能干什么?”
这种内容的谈话,最好别让隔墙之耳听去,所以他们都是使用一种独特的传声法门交谈,声音比蚊子飞还细小。
小郑又道:“你心情不好,我现在去找幢合适的房子租下来,再找几个使婢仆妇,暂住一段日子,你意下如何?”
这个人有一种洞查人心的观察力,又极会体贴。阎晓雅不禁大为服气,道:“好,别去得太久!”
小郑走了之后,阎晓雅立刻就看见小辛在街上走着。她身子震动一下,很想大声招呼他,叫他上楼来吃点东西讲几句话,但不敢贸然这样做。
阎晓雅向来很有决断,从来未试过像这一回犹豫不决。幸而小辛一径走入这间饭馆,因此她有多一点时间考虑。
小辛在厢房外走过时的步声像猫一样轻柔充满弹性,如果阎晓雅不是先见到小辛进来,而极为小心查听的话,一定听不见有人走过。
这个人真可怕,虽是在平常时脚下仍然保持警觉,随时随地可以像猫一样弹跃,阎晓雅简直屏住呼吸侧耳听,但迅即陷入迷惑中,因为小辛的步声过去之后,忽然完全消失,以致无法猜测他走入那个厢座之内。
阎晓雅轻轻叹口气,知道只有亲自去每个厢座瞧瞧,才可以知道答案。
她拨开厢座的布帘,忽见一个人的面孔距她不足一尺,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景像吓得愣住,瞪眼睛张开嘴巴,就像傻子一样。
那张面孔上有一层迷雾,叫人瞧不出他的年龄,但两道锐利目光却射穿别人的心。
阎晓雅心中喊道:“天啊,小辛,是你?”
小辛好像听得见,应道:“是我。这厢座布帘密垂,应该有人,但几乎呼吸声也没有。
所以我等着瞧瞧是何方高人!”
很奇怪的事他一解释,就平淡无奇,只听小辛道:“你果然很漂亮,当时你虽女扮男装,我仍然瞧得出你很漂亮。”
阎晓雅极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才道:“要不要进来喝一杯?”
小辛道:“很好,我也想跟你聊一聊……”
店伙跟着进来了,是个年轻家伙。他用惊奇而又敬佩的眼光瞧小辛好几眼,大凡是男人,对于另一个能够轻而易举勾上美女的男人,总不免即惊且佩。
杯筷换过,阎晓雅亲自斟满了,双手捧杯,道:“小辛,干了再说。”
小辛动都不动,冷冷瞅住她。阎晓雅的杯举在半空,见他不理,一时间喝了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突然一只手把小辛的杯子拿起,不过杯底离桌面才一尺便停住,原来是小辛抓住那手臂。
小辛道:“你叫什么名字?”
拿起酒杯的人原来就是那年轻店伙,他忽然发觉不但手不能动,根本全身没有一处能动,只有嘴巴还可以说话。
年轻和冲动往往分不开,等到不再轻易冲动的年纪,却已做下不知多少错事,那店伙道:“小的叫阿成。”
小辛道:“阿成,这杯酒你亲眼看见是阎晓雅斟的,你若是喝了这杯酒,忽然头昏肚痛甚至死掉,你怪不得我?”
阿成讷讷道:“当……当然不怪你。”
小辛松手道:“好,你爱喝就喝。”
阿成的酒杯登时凝结在空中,既不敢喝亦不敢放下。一急之下脸红脖子粗,再加上尴尬。
阎晓雅柔声道:“阿成,小辛说笑话唬人,我帮你喝这一杯。”
她没有伸手取杯,因为阿成也忽然觉得很荒谬,这杯酒怎会喝死人?所以他马上送到唇边,但他全身忽然又僵木,小辛道:“楼下有几只狗,找一只来试试看。”
阿成纵是不信这杯酒有问题,但用狗试验的主意对他只有利而无害,所以答应得很快。
那只黑狗相当肥壮,酒杯一直放在桌上,没有人动过。阿成把狗翻转按在地上,至少灌了大半杯进去。过了一会儿,阿成放松手,那狗一溜烟跑掉。
阿成道:“客官,酒好像没有问题,只怕是你的脑袋有问题!”
小辛静静瞧着阎晓雅,她的微笑很斯文,很纯结。没有丝毫嘲讽,小辛既然不能证实他自己的判断,以常情而论,应该自觉惭愧。而阎晓雅大大讥嘲他一番亦不为过。但小辛一点也没有惭愧之意,眼睛也不转向阿成,冷冷道:“你如果不想变成哑巴,快走!”
阿成乖乖地走了,剩下小辛和阎晓雅。小辛道:“听说‘不动阎罗’的惊世绝技是‘无痕砂’发出时无形无影,受害者无痕迹。我总算开了眼界。”
阎晓雅那一抹优雅动人的微笑登时消失,面色苍白如土,道:“我想……你不是人,是魔鬼的化身。”
小辛淡淡道:“你已经不是第一个这样恭维我的人,我现在只想知道‘无痕砂’有多大威力,能不能杀死魔鬼?”
阎晓雅咬住薄而美丽的嘴唇,道:“别逼我,我不想对你用这种恶毒手段!”
小辛悠然靠在厢座的板墙上,道:“有些人喜欢咄咄逼人,不幸的是我小辛正是这类人。”
阎晓雅浮现一种奇怪的神色,含有浓重怜悯意味,通常只有对一个垂死之人才会现出这种神色。
她温柔地道:“这是你逼我的,请不要怪我!”语声稍歇时,她双袖轻拂,又快又稳。
别说小辛,就算是很普通的武师,亦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阎晓雅双袖发出两蓬针砂之类的暗器,袭射向自己身子左右两边。
小辛和普通武师不同之处,就在于小辛能够立刻晓得暗器的目标是什么地方。他可以纹丝不动,因为那两蓬针砂之类的暗器距他左右双臂尚有数寸距离,除非他身子闪动,否则反而毫无问题。
不过,小辛又听见板壁那一面的声音,是一柄锋利长剑刺透木板,剑尖正对他背心要害。
直到现在阎晓雅何以不直接攻击他的真相才大白,如果小辛向前跨出,剑刺之势一定比他快。但如果向左右闪避,又恰好把自己送到暗器部位之上。总之,他不论往那一个地方躲都不行。
小辛的脖子忽然抵压着一把剑的剑身,此剑是从板壁刺出来,恰好从他脖子边透过,小辛脖子一碰到剑身,登时使那剑定住不动,好像用大铁钳夹住。
他当时既没有向前,亦没有向左右闪避,只缩低身子。原来刺向他背心的剑,变成从脖子边滑过。至于阎晓雅的两蓬暗器当然亦落空,小辛及时伸掌轻拍板壁一下,那两蓬暗器一沾木板,忽然反击回去,害得阎晓雅整个人叭贴地面,才避过这一反击。
阎晓雅站起来,花容失色道:“你是魔鬼,世上没有人能躲过这一击……”
小辛忽然双脚缩起,整个人就吊在剑上。只见木板墙角无声无息透出一支黑色长钢针,此针本应刺中小辛足踝,现在却刺个空。小辛随即一脚踏住乌黑钢针,站直身子,说道:
“这是暗杀道最可怕的大拼盘手法,万发万中,永不失手。”
“万发万中”这话是夸口,因为阎晓雅的神情言语必能令任何人心神分散,而这时那支浸过剧毒的黑长钢针无声无息刺入中踝,神仙难逃。
小辛即不是人,亦不是神仙,所以躲过此针。这个解释自然很圆满,但对小辛此人,这个解释竟不会使人觉得奇怪。
小辛冷笑一声道:“你不必缩着头,耸着肩膀翘臀准备飞上屋顶,这种蝙遁忍术身法虽是诡奇精妙,但我一出手就抓出你的肠子。”
隔壁小郑的姿态很奇特,正如小辛所形容的那样,头缩在双肩内,臀部翘起。表面上使人直觉他要往地面钻进去,但小辛却说他想跃上屋顶,还指出这是东瀛忍术的蝠遁?最令人可怕的是:小辛知道蝠遁唯一要害是在肚腹?
小郑当然害怕肠子被抓出来,神秘的恐惧,使他面色变为紫色,这时叫他跃起一尺都办到。
小辛声音透过板墙,钻入小郑耳中:“三十年前东瀛忍者高手伊贺川死于金陵,他的肠子被人抓出,流了一地。但听说他几种著名的忍术在中土有两个传人。蝠遁是他几种拿手绝技之一。你姓郑亦是姓楚?”
小郑声音嘶哑,应道:“我姓郑。”
阎晓雅接口道:“他叫小郑。”
小辛道:“伊贺川向来以暗杀为业,在国内他的声名几乎超过“血剑”严北。不过,后来事实证明伊贺川终究输严北一筹。”
阎晓雅惊讶道:“你怎么知道?你……你究竟是谁?”
小辛道:“我是小辛,你想不想知道何以严北高于伊贺川?”
阎晓雅那会美丽眼睛射出热切渴望的光芒。她当然想知道,世上谁能够不想知道“暗杀道”的轶闻秘密?
小辛忽然闭起双眼,似乎是集中精神回想那些已成陈迹的秘密,但根本没有这个必要,他几来记忆力强,看过听过甚至感觉过的事情和经验,绝不忘记。
他知道阎晓雅这个美丽女杀手目前绝不会出手,因为她等着听一件秘密。所以他大可放心关闭视觉,全身心的力量完全集中在听觉。
一支短而锐利的钢针插入屋梁,一只巨大的蜘蛛沿着韧丝往上爬,到接近屋梁便停住。
这些声音人类的耳朵无法听见,因为根本上不算得声音,只是“变化”和“波动”。
但小辛却听见,并且知道那只巨大蜘蛛其实是一个人。他亦知道东瀛忍者为了连空气也不愿搅动,所以修习蜘蛛的本事,利用蜘蛛丝似的韧线滑过空气。
小辛睁开眼睛,说道:“数十年前武林中有一位年轻的高手,投入公门,先后跟随过天下三大名捕,把三大名捕全身本事都学会,成为有史以来最杰出的捕头。”
阎晓雅道:“我听过他的名字,但近三十年来却消息全无。有人说他终于被暗杀了,也有人说他忽然隐退,有意使天下人不知他的下落。”
小辛道:“那是题外话,我要说的是这位中流砥柱神探孟知秋,平生捕杀了数百名职业凶手,威震天下,暗杀道几乎在世间绝迹。他自从最得意的一役是在金陵莫愁湖边,连破伊贺川一十二种忍术,逼得伊贺川不能不施展蝠遁之太逃走,就在伊贺川身形要隐没在树林顶稍浓密枝叶中,这一刹那间,神捕孟知秋施展天龙爪奇功,一把抓住伊贺川的肚肠,伊贺川还飞遁了十七八丈之远才发觉肠脏都不见了……”
阎晓雅不觉连透几口大气,谁都想像得到伊贺川肚子破裂血肠飞洒的惨厉景象。
小辛道:“但后来孟知秋临死之时,还亲口承认无法捕杀血剑严北,这个结论,无可置疑!”
阎晓雅点头道:“对,对,孟知秋远远比不上血剑严北,此论绝无可疑。”
小辛冷冷道:“中流砥柱神探孟知秋没有什么了不起,像其他落叶一样化为尘土。他终于亦不免一败涂地……”
隔壁传来小郑惊讶的声音,听来以为是在小辛背后原来位置发出,道:“他一败涂地?
谁能击败他?血剑严北?刀王蒲公望?”
小辛道:“都不对,孟知秋虽然在很多方面成就突出,例如他渊知博闻天下第一,又他耳力至佳,可以听到蜘蛛攀游的声音,眼光精细敏锐,能够查出每个人做过任何职业所留下的痕迹……孟知秋打破了很多人做不到的限制,所以大幅改变命运。可是宇宙中万事万物都有一个极限,他只能打破限制而不能超过极限,所以最后仍然败在命运之下,也就是败在极限之下。”
阎晓雅迷惑地道:“我简直听不懂你说些什么?”
小郑声音透过板墙,但这一次却显示是在邻室高处发出,道:“我却只懂得他提到蜘蛛的意思。”
阎晓雅更迷惑了,道:“什么蜘蛛?”
小郑道:“我现在像蜘蛛一样挂在梁下,小辛特地提到听见蜘蛛攀游的声音,这暗示已经很明显。如果我不希望像我的祖师一样肚破肠流,最好相信他和孟知秋一样听见。”
阎晓雅道:“你为什么吊在空中?干脆破瓦逃走不是更安稳吗?”
小郑苦笑一声,道:“小姐,如果你听到有人提起你最祟拜的祖师的事,又是最神秘的事,你肯一走了之吗?”
阎晓雅道:“小郑,我们合作两年多,这段日子我学了很多东西,但回想时又觉得想吐。你知不知道我想说什么?”
小郑道:“我知道,你想拆伙。我也不得不承认这种生涯很不适合女人,尤其是漂亮年轻的女孩子。”
小辛道:“小郑,阎晓雅,我的横行刀呢?”
阎晓雅立刻摇头表示不知,小郑表情如何无从得知,只听他道:“去找严星雨。”
小辛冷冷道:“我横行刀若是在手,最多斩下一两只手指,但既然没有刀,我就只抓破肚子。”
小郑没有作声,阎晓雅眼中露出恐惧,望着小辛,但他面上的迷雾,使人永远有瞧不真切之迷惑。
小辛突然缓缓伸手,并指如戟向阎晓雅印堂点去。阎晓雅既不知他是否有杀机,亦不会闪避……
隔壁的小郑猛可咬牙,推开已经掀松的屋瓦,迅如狸猫从瓦洞钻出去,满眼阳光照处,使他泛起从鬼城逃回人间之感。
可惜他这口气松得太快一点,因见到小辛双脚,登在面前,小郑的脑子变成空白一片,已不会思考。抬眼望去,只见小辛炯炯双眸凝视着自己。
完了!一切都不必多说,遇上这种对手,简直是“天亡我也”!小郑一面想一面深叹口气,全身放松瘫伏瓦面上,等候最后的一刻。
小辛道:“伊贺咱的绝术还有多少传人?”
小郑道:“我大师兄前半年去世之后,据说中原只有我一个人是伊贺祖师的传人。”
小辛道:“伊贺川能在中原称雄,算得上是一代怪杰。这话是中流砥柱神探孟知秋说的。”
小郑道:“我现在只关心我的性命。”
小辛道:“你死不了,我想请你办点事,行不行?”
小郑慢慢再度抬头望他,方型的脸孔上充满了怪异的神情,说道:“我居然还有利用价值么?”
小辛道:“记住,你已经死了,至少阎晓雅认为这样。你却在暗中替我打听几件事,第一件是烟雨江南严星雨上个月的行踪。第二件事……”
南校场周围相当偏僻荒凉,尤其是校场后面除了树林之外就是旷野。在一片枫林边有间矮陋屋子,通到屋前的小径,野草丛生,几乎连小路都遮住了。
屋内居然打扫得干干净净,有一张方桌,两条长板凳,一张床铺。门前的小院落左面另有一间小屋,设有炉灶炊具水缸等灶房用物。
阎晓雅正在煎一条鱼。
小辛默然注视她窈窕的背影,心中忽然泛起不妥当的感觉。于是回想一下昨天到现在的经过细节--他解开阎晓雅的穴道,她迅速清醒,第一句话便是:“小郑呢?”
小辛道:“我刚刚丢掉一具尸体。”
阎晓雅深深叹息一声,道:“其实小郑为人还不错,凡是老弱鳏寡,他都会送点东西或银子。”
小辛道:“但他也杀人!”
阎晓雅眼中闪过不服气的光芒,道:“你呢?你从未杀过人?”
小辛道:“我杀人必有理由。”
阎晓雅道:“你怎知小郑没有理由?”
小辛道:“不必讨论了,你走吧!”
阎晓雅站起身,忽又坐下,道:“你呢?”
小辛道:“告诉你也没有关系,但你却不许告诉别人。”阎晓雅严肃地点点头,小辛又道:“我打算隐居三天,然后找严星雨。”
阎晓雅道:“你一个人?”
小辛道:“当然只有一个人,难道隐藏行踪也要带很多人吗?”
阎晓雅想了一下,道:“我会烧饭做菜洗衣服,我暂时跟你几天好不好?”
小辛没有拒绝,但由昨天直至今日上午已未(将近十一点),他们没有交谈过一句话。
事实阎晓雅跟他说了不少话,也问过不少话,只不过小辛总是回她一个白眼,一句话都不回答。
为什么会有警兆呢?小辛反复寻思着。这种心灵上直觉的警兆,绝不会无因而生。好多次他没有送了性命,便是因为心灵感应这种预兆,而加以警觉之故。
理论上,阎晓雅屈身相随,必有原因。为了要报小郑被杀之仇也好,为了烟雨江南严星雨也好。甚至为了银子也好,反正总有某种理由。因此她出手暗杀甚至用下毒的手段也不稀奇。说到下毒,她既然使用家传的毒药暗器,当然深谙下毒之道,在饭菜内下毒自然最方便妥当,特别是女人最喜欢这种方式。根据谋杀案的统计,女性凶手使用最多的方法就是下毒。
菜和饭端上桌子,那条鱼煎得微焦之后,再调味红烧,香气扑鼻。另一样是白菜炒猪肉,一大碗蛋花汤。小辛登时感到饥肠辘辘,恨不得连吞五大碗热腾腾的白米饭。
小辛的眼光由热腾腾的白米饭移到阎晓雅面上,看见她清丽雅致的微笑,纯洁得有如天使。任何人都不决不相信她会做出伤天害理的事,她如此清丽脱俗,怎会是个冷血杀手?
小辛轻轻地叹口气,掏出三个拇指般大小的瓷瓶,排列在桌上。
阎晓雅突然花容失色,道:“那是什么?”
小辛道:“蓝色瓶子是羚犀角粉,黄色瓶子是丹砂琉璜,红色瓶子是砒霜和蝎子蜈蚣赤练蛇等混合毒物。”
阎晓雅的叹息有如呻吟,道:“你……你不是人,你是魔鬼!”
小辛道:“你是行家,所以一听这三个瓶子所盛载之物,就知道配合得宜,无毒不解。”
阎晓雅颓然道:“小辛,你永远都占上风,是不是?”
小辛道:“小时候不谈,自从我懂事以来,一共有十五年我永远屈居下风,直到最近,情形才改变。”
十五年不是短时间,如果你没有吹牛,十五年的苦头的确叫人听了有点心惊动魄之感,同时现下的“屡占上风”也就极可以原谅了。
阎晓雅低头道:“对不起,实在没有想到,一个象你这样无所不能的人,也会有过悲惨的过去。”
小辛道:“是,我想你原来是心高气傲的人,即使在你小时侯,仍是傲骨满身的人。所以十五年的屈辱,绝不是悲惨两字可以形容的。”
小辛把这三个瓷瓶放回怀中,然后拿起碗筷子,开始津津有味地大嚼起来。他当真连扒了五大碗饭不住手,摸摸肚子,道:“饱了,很久没有这样子饱过。家常便饭才吃得饱人。
现在我明白了。”
阎晓雅老早就吃饱,而且面上老是挂着满足的微笑,她现在才知道喂饱一个男人原来很重要很有价值,至少自己会感到很满足。单是看他大口扒饭大箸夹菜的样子,就已值回票价了。
小辛喝一口酽酽已经凉了的浓茶,才道:“你的无痕砂很管用,可以杀人,亦可以解毒。那天在四海春,今天在此地,无痕砂使你减少很多尴尬的场面。”
阎晓雅垂头轻声道:“你饶了我行不行?”
小辛居然无视于她极动人惹人爱怜的哀鸣,还生硬的道:“我要搜光你全身的暗器才行。我不喜欢过提心吊胆的日子。”
阎晓雅吃惊地说道:“不,我答应你,下次不敢了。”
小辛道:“谁信任一条还有毒牙的蛇,此人将必倒楣受害。”
阎晓雅无奈道:“当然我违拗不了你,但至少你会让我自己动手,献出所有的暗器,对不对?”
小辛道:“不对,我亲自动手。”
阎晓雅身子一震,道:“那怎么可以,有些暗器是在衣服底下紧贴肌肤的。小辛,我求求你,请相信我……”
小辛道:“我不把你当作女人就是。”
阎晓雅几乎要跪下哀求,道:“你的搜查一定很彻底,我至少要把外衣通通脱掉,这样子非常的不雅,亦将贻误我一辈子,何必呢?”
小辛道:“贻误一辈子?我可是听错?”
阎晓雅道:“没有听错,我为人既愚蠢又固执,如果有男人见过我的身体,我一辈子跟定了这个人,但你不是容许女人跟定的那种人,你想,是不是害了我一辈子?”
小辛冷冷地道:“何止外衣,简直全身不许有一丝一缕,而且我不止用眼睛,还要用用手检查。”
阎晓雅变色如土,因为她知道任何女人要是一丝不挂之后,除了最隐秘之处,何须用手检查?如果小辛真是此意,他是不是存心不良?难道他仍然以为女人赤身裸呈,并且最隐秘处被检查被摸过之后,不能够不死跟着他?
问题是他肯永远给一个女人跟随着么?这个人有如一团迷雾,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他想走什么路,她愿意永远跟他么?
小小的屋子内激荡奇幻迷乱的气氛,有寒冷的杀机,恣意奔放的热情,迷雾似的想象,还有冷静如冰的理智……
小辛平静地道:“你不服气的话,不妨把一身本领使出来……”他的声音低沉安详,有着饱经世故的平静,“如果你杀死我,那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阎晓雅忽然抬头望着门外的天空,蔚蓝色的苍穹,足以容纳人间一切拢嚷因惑或争杀,但永不会回答任何人的问话。“天啊,老天爷啊!我出手的话能杀得死他么?我……我当真能够向他施毒手么?”
如果要杀死强敌,最佳时机莫过于露出女性胴体的刹那间。至于象小辛这等无可再强的强敌,恐怕非得完全脱得精光的刹那间才有机会,她曾经受过这种训练,当时以致后来都认为这种训练属于多余之举,谁知今天果然面临这种局面。
阎晓雅的衣服不多,脱了两件,就露出白藕似的两只手臂。她的颈细而略长,每一寸肌肤都如羊脂白玉,一望而知柔腻细滑兼而有之。裹胸的是一抹雪罗纱,但隐约可见的胸肉,似乎比抹胸还白些。
她的细腰不但衬托出胸部的丰满,还强凋臀部的浑圆结实,短裤下面两只修长圆白的大腿,简直能教男人流下口涎。
六个皮制的针垫都已剥下,这些皮垫都是在双肩肩尖,双肘双膝等部位。密密麻麻的利针尖端泛现青黑色,可知不但淬了毒,而且毒性甚为利害。
阎晓雅双手遮住突出的胸部,倨促畏缩的站在小辛面前。不过她眼中却流露了内心的兴奋紧张,闪动的眼神充满着强烈的刺激。世上任何一个处女,当她平生破题第一次在男人灼灼眼前脱掉衣服,如果还能心如古井,那一定心理有总理。阎晓雅显然很正常,所以她畏缩、羞怯、慌乱。到后来她几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在干什么?
小辛忽然出指点住她穴道,把她平放在床铺上,捏摸抹胸当中,也就是双乳中间的扣结,抽出一支细如发丝的钢针。但他却料不到抹胸一分为二,登时双峰颤挺眼前,肉香四溢。
小辛好像是木头人,继续摸到她裤带和裤脚,他灵敏的指尖已发觉大有古怪,看准位置,一下子撕掉裤子。
小辛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因为他万万想不到女性的胴体竟是如此美丽动人。竟然使他血脉贲张,身体内涌起强烈的冲动。
他象一头猛虎,垂涎三尺,静静地注视着猎物--一只白羊。他渴欲张牙舞爪扑上去,抓住那不能逃脱的猎物肆意大嚼,但是且慢,似乎尚有危险,危险在那里?
古今武林中尽有奇人异士能够炼成金刚不坏之身,但从来没有人能把男性独有的器官炼成金刚杵。这个部位必是全身唯一的弱点--致命的弱点。因此假使女性的私处内藏着武器,这个男人的后果如何,不难想象。
小辛稍稍冷静之后,就想到这一点。但却无计可施,除非马上找一个专门接生的隐婆帮忙,查明情况。
阎晓雅美眸中孕着晶莹泪珠,惊慌的眼光中居然含有兴奋渴望之意。
人生原本充满了种种矛盾,爱中可以有恨,惊拒中可以有渴求,痛苦中可以有快感等等。所以阎晓雅的表现并非不合情合理。只不过她清丽脱俗纯洁的面庞的表情,使人感受特别强烈,更易为之感动而已。
小辛忽然拉起薄被盖住她身躯,轻轻道:“有人来了,如果不是被你影响,我不会到现在才发现。”
阎晓雅的眼睛挤出一些心意,小辛居然能看懂,伸手拍她一下,道:“只能让你说话,不能放你。”
阎晓雅透一口大气,压低声音道:“不要让别人侮辱我。”
小辛道:“如果我伤败或者被杀,你只好自己照顾自己了!”
屋子外面到处可见绿树青草,晴朗的阳光使得寂静的野外充满了生机。
小辛出了门口,便笔直向树荫下的人行去。
树荫下只有一个人,劲装疾服,身上交叉斜系两条皮带。一条皮带插着七支钢镖,另一条皮带排列着九口短薄的小刀。背后斜插一支长剑,剑穗血红。
小辛距他三丈便停步,这时他除了看出对方年约二十二三岁,自幼勤修武功以及冷酷眼神显示曾经杀死过人之外,便别无所知。小辛甚至无法判断出此人来自外地抑是南京的居民。
这种情形小辛还是第一次遇到,通常任何人一经他注意观察,至少可获得更多资料以供推论判断。
但这个人却没有,干净得有如刚出世的婴儿。他的钢镖飞刀长剑,俱是江湖上极常见之物,任何人被捡到都无法根查来源。换言之,验尸时起出这些凶器,也无法找到凶手线索。
小辛道:“我是小辛,你呢?”
那年轻人用冷酷的眼神打量着小辛,应道:“我叫韦达,还有一个外号,你想不想知道?”
小辛道:“知道了也好,虽然我若是被杀死,知不知道都是一样。”
韦达道:“我的外号叫有血无泪,只不过是几个认得我的人起的,其实没有多少人晓得。”
小辛道:“这一行你干了多久?大概不超过三年吧?
韦达道:“你已经知道我干那一行的了?”
小辛笑一笑,正因为这个人太干净了,只有干杀人这一行,才会收拾得不留一点痕迹线索。
这一行的人虽然必有根源,但当他能单独出道交易时,一定会切断所有的根源。纵然失手被杀,但谁也休想从他的尸体上找出他的出身、籍贯、住所等线索。当然更查不出与他交易的人。
小辛道:“我们的正确距离是三十步,应该是飞镖飞刀最佳发射距离。你知不知道我为何特地给你这个机会?”
韦达冷酷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安,因为敌人简直比想象中难应付得多。事实摆得很明显,如果小辛没有极有力的理由和把握,怎肯明知故犯地站在那个位置上?
一个出色的杀手,通常只须要一个出击的机会就够了,要是一击不中,则后果决没有远避千里那么简单。所以上佳杀手其实很难得出手,很少出现刀往剑来激战数十招甚至数百招的场面。
小辛又道:“韦达,你年纪虽轻,却不是气盛鲁莽之辈。想来亦不至于狂傲得自认为天下无敌之士,所以我不妨多说几句。”
韦达道:“请说!”
小辛道:“如果站在我这个位置的是另一个人,这个人曾经在一个黑暗地方,有四位第一流高手都想杀他。他用尽智慧武功机诈机变种种手段,竟能活好几年。那四大高手其中有暗杀道顶尖人物,有武功强绝一代的人物,有轻功暗器举世无双的人物,更有一生捕杀无数巨盗元凶的神探。经过这种严酷的考验之后,这个人你自问杀得死杀不死他?”
韦达道:“这种人谁能杀得死他?”
小辛道:“有!”
韦达讶道:“谁?”
小辛道:“世上不止一个人做得到,你可能也是其中之一。”
韦达冷哼一声,道:“你太看得起我了。”
小辛道:“但不管出手的人是你或者别人,俱无分别。”
韦达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小辛道:“因为无论谁出手,都不过是命运的傀儡而已。”
韦达道:“我还是不懂。”
他突然发觉小辛面上的迷雾更浓,使人感到一种咄咄逼人的神秘力量。他自动站在最难防犯的位置,没有带武器,却说了不少话,他是不是拖延时间?为什么要拖延?等候救兵?
但不管是不是,他何必选择那最不得的位置?
小辛道:“我说的命运,不是神,亦不是神的力量,只不过是宇宙万物的根限。例如我现在站在这里……”
他终于谈到这一点了,韦达不觉侧起耳朵,但并没有丝毫松懈,任何奇特的事绝不能令韦达分散丝毫注意力,杀手能一触即发,而且保证能够全力发出。
小辛继续道:“你我相距三十一步,你只要双手一齐发出七镖九刀,连苍蝇也飞不掉。
当然我可以击落一两只飞镖和两三口飞刀,但这一刹那间,你最致命的一击已经发动,那便是你背上的长剑。为了配合时机距离,这一剑必是破空飞到。”
完全正确,这就是韦达最撤擅长最凌厉的杀手,只要他有机会出手,不论小辛向地面以上任何角度飞起躲避,或是凝立不动,都躲不过飞剑破空的雷霆一击。
韦达全身的肌肉神完全处于最警戒状态,眼光锐利冰冷盯住猎物,说道:“我仍然不懂。”
小辛道:“距离、方位、角度以及你个人的巅峰状态,已经在时间、空间做成无人可以逃生的极限。我除非纵得比光还快些,但一定没有可能!世上谁能突破时空的极限?”
韦达冷冷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小辛道:“很可惜,你仍然不明白,更可惜的是横行刀不在我手中,所以是不你死便是我亡,没有第三条路了!”
话声才歇,两个人好象老早排演惯熟一齐动作,小辛微微屈膝坐马,是要跃起的姿势,但韦达双手射出的七镖九刀,简直快逾电光。每一支镖或小刀都强劲绝伦。
但韦达忽一愣,已经拔出来用右掌托着的长剑,居然不能一气呵成地掷射出去。因为小辛的身子隐没在地面之下,使他七镖九刀全部落空。亦同时使他的剑失去目标。
小辛蓦然出现,快如鬼魅扑到。韦达的长剑脱手射出,也快得有如电光石火。但韦达甚至连转念的时间都没有,便已感到剑柄退回在胸口撞了一下。
那么年轻冷硬的杀手,被自己的剑柄撞一下,就跌倒变成一滩烂泥。
小辛很快拾起所有的镖刀剑,连同韦达的尸体,丢在地洞内。这个地洞刚才帮了他突破了空间的极限。换言之,对方暗器兵刃的一切计算,本以地面以上的空间作为基础,偏偏小辛能够躲入地下,空间限制就被突破。
在尸体兵刃上面,小辛用树枝叶和泥土加以填盖,于是,一个活生生的小伙子象烟云似地消失无踪。同时,亦无须向不存在的人解释任何问题。例如:小辛何以明知故犯站在三十一步距离之处。
他缓缓走回木屋,寻思着韦达被什么人聘雇的?谁知道这一处隐秘地方?以后还将会派些什么杀手前来呢?
阎晓雅望着屋顶,道:“你们交谈了不少话。”
小辛道:“他叫韦达,我们的确谈了相当多话。”他双耳微微耸高,有点象虎豹搜索某种声音,眼肿流露出警惕光芒。
这间屋子里显然潜伏着危险,小辛用鼻子就能嗅出。但那是怎样子的危险?受害的人将会是谁?小辛抑是阎晓雅?
阎晓雅道:“我想喝点水。”
小辛道:“水不必花钱,你爱喝多少就喝多少,但我却不妨给你一个忠告。”
阎晓雅道:“喝口水那有这么多罗嗦的?你爱给我喝就喝,不给就拉倒。”
小辛哼一声,道:“我这个人就是山西骡子脾气,拉着不走,打着倒退。你想喝水,偏偏不给你。”
阎晓雅叹口气,道:“好吧,你告诉我什么忠告?”
小辛忽然笑容满面,看得出显然有关危险的疑难解答,心情大为轻松。他道:“水喝多了要解手,对你有害无利。你不是那种低贱卖弄风骚的女人,你愿意我帮忙做这件事么?”
阎晓雅大声道:“不,用不着你帮忙。”
小辛道:“你希望我死,一直找机会取我性命(这时他对她眨眼示意)。我很想找出一个办法解决你,最好不必我亲自动手杀你。我一向不喜欢杀人。”
阎晓雅眼中闪出警诧而又安慰的神色,小辛怎知道有危险?但谢天谢地总之他已经知道而又正在设法破解。现在他正在利用言语缓住局势,只不知他需要拖延多久?接下去用什么手段?
小辛两只手掌内忽然出现六种药材,他双掌一合,药材挤在一起。同时摧动内力,掌心变得热如烙铁,屋内马上弥漫奇异的香气。
阎晓雅根本连香味尚未嗅到便已经闭目睡着,她面上虽然少了一对会说话似的明这眼睛,却另有一种娇美,有使任何男人怦然心动,尤其是知道薄被下面的秘密--晶莹赤裸的女体。
直到小辛认为迷魂之香达到可以迷昏一头大象,才收回内力,当下摄神聆听,床铺底下传出极细极长的呼吸声,节奏一样,迷香似乎没有改变任何情况。只有阎晓雅本来很雅致斯文的呼吸现在却粗浊沉重。
床下又传来极轻微的“爬行”之声,透墙而出。
小辛第一次感到惊骇,汗毛直竖,冷汗遍体。目下共有四个理由使他骇然汗下,一是暗中潜伺之敌用那种手段威胁阎晓雅?二是接下去的后者必定极毒辣,这危险潜藏在何处?三是此敌呼吸声甚是怪异,竟无法判别是何种内功家数。四是此敌居然不怕迷香尚能施然离开,而这种迷香的配方本来就是针对气脉悠长内功深厚的高手用的。
世事变幻无常确难逆料,小辛一向被人看成魔鬼而不是人,但这个敌人却使他泛起碰见鬼的感觉。
小辛一下了就到了屋后,身法之快,果然可用跨日无影踏月凌虚的话来形容。
屋后阳光明朗,稍远处一排翠竹摇曵生姿。晴朗幽静的景色气氛教人怎样也不能想到鬼魅。在光天化日之下,毫无神秘感可言。
不过墙脚处有一个洞,约是一尺见方,只要是骨骼柔软稍有武功的人都钻得过。
小辛一脚踏住一物,却是只蠕蠕而动的绿龟,约是一个巴掌大小,他既没有踏死绿龟,亦不缩脚,因为龟尾有一条细丝线系着,一端通入屋内。
直到现在小辛长长透一口气,他终于找到线索,不必惊叹怪骇了。
龟尾系着的丝线色泽和地面砂石杂草几乎分不出,平常人万万难以发现,小辛不是平常人,所以发现还不算数,进一步便知道丝线另一端缚住一根小竹篾支撑着弹簧不使弹合。此龟若是继续爬行,随时可以扯脱小竹篾,使弹簧合拢,于是牵动了机关。
小辛知道机关发动的情况是一支毒针或淬毒的刀剑忽然从床板底刺上,刺破阎晓雅白晰嫩滑的肌肉。阎晓雅就会像蚱子一样屈曲身体,不断痉摩抽动,不久气绝毙命。这就是玄机药毒性特征。在历史上最著名的玄机药凶杀案就是唐李后主,这位照耀词坛千古无双的亡国之君,投降宋朝之后,由于一首虞美人的词,其中有两句是“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宋太宗便下令用玄机药毒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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