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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六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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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青”既雅致而又很通俗的名词。在江南,人人都知道“踏青”是郊游的意思,但很少有人知道在唐宋时二月二日是踏青节,后来变成清明节郊游踏青草为“踏青”,到更后来凡是春夏时睛朗日子到郊外游玩,都可以叫做“踏青”。
小辛为人一点也不俗,踏青的兴趣绝不会比风雅之士少。不过现在他在春风吹拂一片绿意的郊外时,心中却没有一丁点“踏青”的雅兴。
城外游人络绎不绝,博望山的青翠层峦就在眼前,小辛忽离开游人最多的道路,由一家酒肆左侧的小路行入,穿过一片树林,但见一座茅亭搭在清溪边。
四下除了鸟叫虫鸣,溪水呜咽以及和风拂叶之声以外,没有一点世俗尘嚣喧扰。但小辛却还听到很多声音,都不是“人类”能听得到的,例如无数种类不同的昆虫噬咬嫩嫩的芽叶,泥土中蚯蚓蠕动,甚至欣欣向荣的树木底树液滋滋上升的声音。
当然那林木中鸟兽类的呼吸和动作的声音,更不能逃过小辛的耳朵。而在这种种无声之声当中,有一个悠长细密的人类呼吸声,一听而知是内功深厚之士的呼吸。
这呼吸之声来自亭后茂密的草丛中,小辛大步走上茅亭,突然凝立如山动都不动。
小辛的耐性早就经过世上最严厉的考验,在他来说,要他像木头般呆站上十天八天,真是比吃饭还平常些。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三个时辰过去了,太阳已移到西方的山巅。
亭后草丛中忽然簌簌响动,接着走出一个人,全身绸缎衣服和冠带上的玉器,闪耀出富泰的光辉。不过此人虽然打扮得极像富裕的员外一样,但他的脸庞和眼神,却泛射出冷静智慧的脱俗风采。
他的五官很清俊,三十余岁的人,充满青春省活力。腰间佩着一支形式古雅的剑,剑鞘薄而窄,许多宝石光芒闪灿。
他来到亭内,抱拳道:“是小辛兄么?”
小辛直到这时才动弹,点了点头。
那人道:“在下镇江严星雨,小辛兄你这份耐力,严某佩服之至。”
小辛道:“烟雨江南严星雨果然名不虚传,我的横行刀呢?”他并没有解释对方名不虚传之故安在,一针见血地提到“横行刀”。
烟雨江南严星雨一直走到小辛面前五六尺之处才停步,神采飞扬的眼睛中隐藏着能使女孩子们意乱情迷的魅力。
他态度舒徐闲豫,一点也不像面对危机的人,他甚至可以溶入这嫩绿色的季节中。
小辛道:“你的芳草剑果然很雅致。”
严星雨道:“过奖了,此剑本身不算什么,但当年我初出道时,孤身闯入太湖芙蓉寨,激斗三昼夜,杀伤二十四位寨主,最后终于与芙蓉寨总寨主柳叶青见到面,那是芙蓉寨十多年未得有之事……”
他停歇了一下,突然流露出落寞怀念的神色,又道:“柳叶青虽是女流,但气概风度远胜江湖上负有盛名的名家高手。我们只斗了一招,柳叶青就跃出圈外,请我先行休息,用最好的酒和食物,最舒服的房间床铺款待我。第二天早晨,我们在一个四面都是青翠树木包围的练武场碰面,除了我和她之外,还有四个使女,年纪都只有十七八岁,都长得漂亮健康,身材修长,面上都含着爽朗自信迷人笑容……”
过了一阵,小辛不但没有出声打扰,甚至连身子也纹丝不动。像“烟雨江南”严星雨这种人物,一望而知是善于修饰自己,善于隐藏情绪的人,而他居然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流露出如此强烈的怀念追慕之情,他当然已把这个陌生人视作同一等级有资格分享他内心秘密的人。这是一种不落言诠的敬意,要有同样胸襟见识和气魄的人才能够顺利领略得到。因此,小辛也他自己的方法回报内心的敬意。
严星雨轻嗟一声,道:“我自后的十余年中,足迹遍及大江南北,见过的女孩子不算少了,但至今竟还没有见到像那四个孩子那么有气质那么美丽的……”
但那四个女孩子以后可曾遇见过像“烟雨江南”严星雨这等倜傥风流极有深度的男人?
严星雨又道:“柳叶青把四个女孩子,连同她们手中捧着的珍奇宝物都送给我,作为我们言和罢战的礼物,柳叶青根本不必这样做,她只不过动了怜才之心,特地用这个法子,助我成名而已!”
小辛忽然道:“如果柳叶青没有和你拆过那一招,现在你就不会遗憾了。”
严星雨叹口气,道:“你说得好,如果当时我们不曾交过手,如果她那一招不显示出绝世功务,一切都改观了。我曾像大获全胜的将军纳降,收下四个美女和所有的珠宝,奏凯而归……但事情不是那样,我拒绝礼物,不过为了表示我的敬意,我挑了一把好剑,就是这把芳草剑。我告诉柳叶青,今生除了芳草剑之外,决不用第二把剑!”
短短的故事,却含蕴激越的侠情,极有深度的尊敬,这有几丝柔情,冲击着小辛也为之叹息一声。
烟雨江南严星雨的手轻抚剑柄,他的手很白晰,手指修长柔软,特别狭窄的“芳草剑”
衬托得更雅致。
他忽然大声道:“小辛,我先请你喝酒。”
小辛说一声“好”,严星雨击掌两声,掌声远远传出去,转瞬间一个老人家和一名小书僮提着食盒奔来,就在茅亭中,布下碗筷怀盏。酒是盛在一个红花双耳瓷瓶内,倒出来是透明晶莹的液体,散发出甜润的香气。
这是著名的佳酿“莲花白”,有人说古称“琼浆玉液”中的琼浆,就是此酒。事实上却是穿凿附会之谈,古人誉喻精美的酒便称为“琼浆”,并非某种酒的别称。
“莲花白”香冽甘甜,属于烈酒,小辛在雷家已尝过,与严星雨连干三杯之后,便停杯不饮,道:“好酒,多谢了。”
严星雨道:“小意思,何须言谢。”他沉默了一会,忽然怅惘地叹口气,道:“我知道横行刀在那里,但不能告诉你,所以你我之间,既不能坦诚相交,便终不免决一死战。”
小辛没有作声,严星雨又道:“听说你还有一把好剑,剑呢?”
小辛道:“已经押给海龙王雷傲侯。”由于雷傲侯已经召集旧属精锐大举出动过,江湖无人不知,故此已无须为他隐瞒什么了。
严星雨道:“雷前辈肯接受此剑,就算是凡兵,亦变成神物了。我只奇怪你怎能找得到这位隐居数十年的异人!”
小辛道:“如若我告诉你说,那是我凑巧碰上的,你信不信?”
严星雨沉吟了一下,才道:“为了表现你的风度,我会相信。但不瞒你说,我心中决不相信。”
小辛道:“随便你,这件事我觉得毫不重要。”
严星雨道:“在我却很重要,因为雷前辈昔日是家伯父血剑严北唯一的朋友,所以如果有人知道雷前辈的下落,世上只有家伯父一个人了。你可同意我这个想法?”
小辛道:“以一般的情形而说,我可以同意。但菲是令伯父某种奇特原因失踪,使可能不知道严老的下落了。”
严星雨微微一笑,道:“这话值得干三大杯。”
他果然连干了三大杯才道:“三十年来,江湖上无人不知家伯父已经失踪,因为他自成名以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因此他虽然真的失踪,谁也想不到“失踪”上面去,只有他的家人知道,还有就是真正知道他从江湖上失踪的人。当然,这个人必定知道他的下落!”
他深深呼吸了一下,似乎压抑内心的兴奋,然后又急急的道:“小辛兄,我的推断你以为怎样?”
小辛道:“很对,我就是三十年来唯一见过血剑严北的活人。”
严星雨忽然站起身,但迅即控制住情绪坐下,缓缓地道:“家伯你的近况能不能见示一二?”
小辛道:“可以,他像所有的落叶一样,已经化为尘土了。”
严星雨讶然道:“落叶?什么落叶?”
小辛道:“就是树上掉下来的落叶,严北纵然英雄一世天下无敌,但终不免要枯萎死亡,对不对?”
严星雨道:“肉体上这说法很对,人生自古谁无死?但在精神上却不对了,家伯父的剑道古今无双,有夺造化之功。如果能够一直流传后世,他也就可以不朽了。”
小辛道:“令伯父的确是一代剑学大家。”
严星雨等了一阵,才道:“还有没有别的评论?”
小辛道:“人死就一了百了。”
严星雨道:“他是我嫡亲伯父,现下这世上除了你之外,只有我父亲接近过他,得过他指点剑法。因此不论是好是坏,请你告诉我!”他表情严肃,声音诚恳,流露出内心的呐喊。
小辛道:“你很少这样吧。”
严星雨道:“简直是平生第一次,小辛兄,请你相信我这句话,我内心的情绪,从来不让别人得知。”
小辛默默想了一会,才道:“血剑严北的剑法几乎无懈可击,为人城府深沉无比,世上很难有人比得上他的机智总代表他平生大概只有过一次……”
严星雨眼中迸射出火花,沉声道:“他败过?败在何人之手?”
小辛道:“他的确败过,而且败得很惨很惨,因为他连性命也输掉了。”
严星雨齿缝中迸出一个字:“谁?”
小辛道:“是命运。”
严星雨突然松了一口气,道:“原来是主宰每个人的命运,他当然敌不过,谁能与命之神抗争?谁能不败在他手下?”
小辛道:“我还没有败掉!”
严星雨惊讶地扬起眉毛,凝视他好大一会,才道:“我们相遇是不是命运呢?”
小辛道:“对,至少我自己很相信!”
严星雨道:“可能命运之神选中我,要我设法击败你,你想有没有这种可能?”
小辛摇摇头,道:“不可能,你可以是我难对付的敌人,但决不能击败我!”
严星雨确实很有风度,举起杯朗笑一声,道:“小辛兄,我衷心佩服你坚强无比的自信,你可能真是我多年梦寐以求的敌手,只不知你是不是?”
他们毫无迟疑地对干了一杯,这一杯酒表示各自对对方的饮佩尊敬之意。
小辛忽然问道:“你对花解语的印象如何?”
严星雨想了一下,道:“她很漂亮,有头脑,男人很难不喜欢她。可惜的是她已被长州“恶仙人”韩自然诅咒过,成为世所共知的“不祥人”,你一定听过恶仙人韩自然的事迹,所以你想我敢对她怎么样?”
小辛道:“我没有听过韩自然的事迹。”
严星雨道:“好,我说一两件给你听!但你连这个传奇人物的恐怖事迹都不知道,实在太令人惊奇,你难道像齐天大圣似的突然从石头迸出世上的么?”
“恶仙人”韩自然只有三十六七岁,相信有未卜先知的本领。但毋宁说是“诅咒”使人陷于“噩运”的预言神通。他成名十多年来,没有一次不是以言中每个人悲惨结局为能事的。别的修习“祝由科”符录的道士法师,本以治病驱鬼为目的,但“恶仙人”韩自然,听说专门以符咒制人死命,而事实上无论有人出多少钱,也请不动他救人的性命。所以不多久,“恶仙人”之名就传遍江湖。
他住的地方在城外西方十六里的“黑石谷”,那是一座寸草不生尽是黑褐色石头的山谷,甚至入谷前半里之地,已经是草稀树疏,满眼黄沙黑石荡漾着一片神秘肃杀的气氛。
一顶软轿由两名精壮大汉抬着,在谷口忽然停下,软轿中传出沥沥莺声,道:“为什么不往前走?”
谷口两边黑色岩堆后面,露出五把强弓,引满待发的劲箭利刃上闪出一片清光。五去箭都向着他们,两名轿夫脑袋瓜热汗直流,只要不是瞎子,谁都能瞧出这五支箭随时可以射穿他们的身体,就像扎穿一张薄纸那样容易。
前头的轿夫连汗都不敢拭,呐呐道:“夫人,有五支箭对着我们。”
软轿内的夫人道:“你们的武功都很不错,五支箭有什么好怕的?”
轿夫道:“这五支箭距离只有三丈,两支对着我黑狗,两支对着李三,还有一支对着夫人。所以我们不敢往前走。”
在三丈距离内,强弓射出的箭真具有奔雷闪电之威,无怪黑狗骇得脚软不敢妄动。
软轿虽然已经放在地面,但没有人现身出来。轿后的李三也直冒热法,大声道:“夫人,这五名箭手不是简单之辈,握弓在手,稳如磐石,箭尖透出迫人杀气。箭法能炼到这种境地,小的听都没听说过。”
轿内的夫人道:“武功的事我不懂,你们看该如何做吧!不过……最新的消息中没有提到韩自然聘请能人把守谷口。韩自然为什么要这样做?连他也怕人暗杀么?人有能用武功杀死他?”
五把强弓是在谷中右边的几块岩石后露出来,在另一块黑色的岩石后突然传出一个轿滴滴的女子口音,道:“如果我是韩自然的夫人,我就送一支箭给你玩玩。”
轿内的夫人惊道:“哎,别开玩笑,韩自然不是我的丈夫。我自己姓安,夫家姓毕。!”
娘莫非是来找韩自然麻烦的?”
岩后的女子和她一样,只能听到声音,她道:“毕夫人你听着,第一件别叫我姑娘,叫我汪大娘或汪婆婆便好。第二件离开这个鬼地方,以后不要再来。”
轿内沉寂了一会,那毕夫人道:“听声音很年轻,只怕年纪比我小得多,但是纵然如此,叫一声汪大娘也没有关系,叫婆婆就未免太那个了。”
汪大娘道:“你很温柔很可爱,趁着还未被鬼缠身以前快走吧。”
毕夫人道:“鬼?是不是韩自然?”
汪大娘道:“除了他政治家谁!”
毕夫人道:“我跟他很熟,虽然他不像是鬼,说他是仙人倒有点象。”
汪大娘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冷,道:“你和他是老朋友?”
毕夫人道:“不是,从前他很讨厌我恨我,但却不能不听我的话。也不能不容让我,因为我是他师父的侄女。”
汪大娘沉吟一下道:“那么现在呢?他还恨不恨你?还听不听你的话?”
毕夫人道:“现在我是排教教主毕恭叟的夫人,韩自然是排教三大护法长老之一。我不知道他现在还恨不恨我,更不知道他听不听话!”
“排教”是道教中的一派,专以符录为人治病除妖,更为人所知的是利用江水运木材的无数木排,皆是排教势力。长度以里计的木排在江面上随波逐流而下,操作不易,必须有排教师父坐镇施法祭神驱鬼,方能平安航行。此外,穿州过县的航程中,若是没有排教师父保护,亦难免有各种大小麻烦阻难。
排教在湖南最盛。教主的地位非同小可,尤其是这种超乎人类能力的宗教,带着浓厚的神秘色彩,怪异传说甚多。因此即是最桀傲不驯的武林人物,遇上排教法师,亦都宁可敬而远之。所以那五把气势如山的强弓都微微震动一下,到底那些深入人心的神奇传说确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假如任何一个人一箭射死了“排教教主夫人”,将人有什么后果?
毕夫人带着笑声说道:“汪大娘,你瞧我可不可以入谷找他呢?”
汪大娘立刻道:“可以,毕夫人请便!”
软轿立刻离地而起,但在那方黑岩石边又忽然停住。
毕夫人的声音传出来,道:“汪大娘,我此行毫无把握可以生还,只不知道这话你信不信?”
汪大娘道:“那是你自己的事,对不对?”
毕夫人道:“我这话你一点都不奇怪?”
汪大娘道:“我为什么要奇怪?”
毕夫人道:“因为我既是他师父的侄女,又是教主夫人,何以会说出不知能否生还的话?”
汪大娘道:“表面上这话有理,韩自然有什么理由加害你?当然没有,但如果你长得漂亮而又年轻,那就难说得很了。江湖上传说这“黑石谷”不许女人踏入一步,甚至连猫狗鸡鸭也不得有雌的。你如果真是女人,愈年轻愈漂亮就愈死得快些。”
毕夫人道:“那都不过是传说而已,谁也没有亲眼见过韩自然杀死女人。”
汪大娘哼一声,却含有强烈的仇恨忿怒。说道:“我当然有证据!”
毕夫人道:“什么证据?”
汪大娘道:“你自己去瞧瞧就知道了。”
毕夫人沉默了一下,道:“既然你不肯告诉我,我只好亲自去瞧瞧了。”
汪大娘道:“可惜的是我不知道你长得漂亮还是丑陋,但你去吧,这都不关重要了。”
这两上人交谈至今,已说了不少话,但彼此都没见过面。将来狭路相逢碰面的话,可能从“声音”中发现竟是曾经“相识”的,但她们可有相逢之日么?
软轿迅即入谷而去,而谷口亦迅即恢复寂静,似乎并没有生物存在。
“恶仙人”韩自然相貌清俊,儒巾儒服,颇有书卷气。尤其是两上仆从都是高大丑陋的壮汉,一个还瞎了一目,更衬托出韩自然的儒雅潇洒。
瞎了一只眼睛的丑仆远远就拦住轿子,神色阴沉冷酷,手中拿着一面麻布的长幡,幡上有几个红色的字,但却被浮动围绕的层层黑雾阻住视线,使人瞧不清楚写着些什么字。
任何人只要瞧见这面黑雾笼罩的长幡,便为之毛骨悚然,想到“鬼怪”“法术”等等。
轿子当然停了,黑狗和李三神情似乎比见到五支劲箭对着脑袋时还害怕。
轿内的毕夫人道:“我是主教毕夫人,快去通知韩长老。”
在七八丈外一排高巍屋宇前面“恶仙人”韩自然站在阴影中。人人都看见他,也知道话声能传到他耳中。
毕夫人仍然躲在轿中,道:“你别无礼,韩长老为什么不来?”
另一个丑仆听了韩自然吩咐的话之后,大步过来,说道:“韩先生说轿内的女人如果真是毕夫人,那就赶快回去。”
毕夫人道:“如果不是呢?”
丑仆道:“如果不是,想回去也不行。”
远远望去,只见“恶仙人”韩自然一袭儒衫,秋风吹得袂袖飞扬,飘飘然大有仙气。
毕夫人忽然道:“李三,瞧瞧后面来路上可有动静?”
李三回头望望,脸色登时变得干泥似的,涩声道:“有无数白色的蟑螂和红色的蚂蚁,一堆堆散布地面,虽然各不相混,却又似互有默契,以小的瞧来,简直是一座红蚁阵和一座白蟑螂阵。夫人,小的活了三十多年,从未见过红色的蚁,只只大如姆指,更未见过白色的蟑螂。”
毕夫人道:“废话,你当然没见过,从来没有人见过炼狱使者或者勾魂使者而能够活着的。”
所谓“炼狱使者”便是红蚁,“勾魂使者”便是白蟑螂,毕夫人能指出这种诡异的名称,当然真是排教教主夫付印疑。
李三骇然道:“夫人,咱们呢?能不能活着离开?”
毕夫人道:“我也不知道,你和黑狗本来就不该踏入这黑石谷一步的。你们应该知道黑石谷乃是排教十二重地之一,纵是排教弟子,若无长老赐佩命符,也将死于非命,何况是外人呢!”
听起来这两个轿夫,竟然有问题,如果是毕夫人的手下,自然唯毕夫人之命是从,那里有得选择?再者毕夫人手下当然是排教中人,又怎会是外人呢?
黑狗突然仰天大笑一声,道:“我不是黑狗,当然更不是排教弟子。本人是湘江龙罗铁胆,李三是湘江虎李淇。今日特地亲自来黑石谷走一趟,来跟恶仙人韩自然算几笔帐。”
“湘江虎”李淇酒了一些黄色粉末在地上,厉声道:“韩自然,湘江凤崔青是不是死在你手中?”
话声是用内功传出去,纵是数里外人也能听见。但韩自然全无反应,过了一会,“湘江龙”罗铁胆手中忽然多了一对铁胆,捏得轧轧而响,说道:“韩自然,血帐一笔笔的算。如果湘江凤崔青不是死在你手中,只须回答一声。”
韩自然仍然不言不动,不过风度依然那么潇洒,似乎绝不被外界任何刺激所动。
毕夫人突然笑道:“你们湘江龙虎凤,几年来大出风头,时时不把排教放在眼中,实在是放肆得很。”
湘江虎李淇沉声道:“闭嘴,如果你不是全无武功,又不懂邪法妖术的话,我李某早已劈碎你的脑袋。”
毕夫人道:“如果我有武功和法术,相信你们就无法利用我进入黑石谷了。我只奇怪一点,那就是你们既然能查知我不懂武功法术,何以对韩自然似乎一无所知?”
湘江龙罗铁胆冷冷道:“因为韩自然十年来不曾踏出黑石谷一步,江湖上见过他的人竟然找不到一个,你们排教有关他的传说,谁敢轻易相信!”
毕夫人道:“现在你们一定出不了黑石谷啦。如果有什么遗言,最好先告诉我。”
可是,这个女人直到如今尚未露面,她真的是毕夫人?她是不是被罗铁胆他们所制而动弹不得?
瞎一目的仆人说道:“毕夫人,你们的对话韩先生听见了。”
沉寂一阵,罗铁胆道:“他既然听见了,何以还不表示意见?”
眇目人道:“毕夫人你以为呢?”
毕夫人道:“那是他的事情。”
眇目仆人突然举起手中麻布长幡,太阳光照射在幡上的黑色烟雾居然照射不透,反而映出诡异之气。
罗铁胆右手早就按在剑柄上,左手两枚铁胆转动更快,却没有声响。李淇从轿顶抽出一支五尺长的短矛,矛身金光闪闪,一望而知份量极沉,至少也有二十斤重。
屋宇那边忽然传来一阵嘶哑悲歌之声,那歌声抒发无限深沉悲哀,却又极是单调平板,来来去去只有几句。
六个人从一间屋子里鱼贯走出来,他们好像被一条无形的绳索系成一串,缓慢而齐整,六个人全是白巾白衣,面孔也被白布遮住,全身上下连手指也没有露出来。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地方:人人都极瘦,象竹竿似的。
其中有两个因为长发披垂,可以辨出是女性。
悲哀单调的歌声不知是那一个人发出,六个人一步步行过来,动作慢而僵硬。
湘江龙罗铁胆忽然感到全身发冷起了无数鸡皮疙瘩,湘江虎李淇也面色变得苍白,显然想恶心呕吐。
天色仿佛一下子昏暗了许多,连太阳也不热了,秋风中平添侵肌刺骨的寒意。
但幸而视线仍然清晰如常,那六个极瘦的白衣人在两丈外停步。他们实在太瘦了,使人担心这串“人竹”会不会随风飞逝。
两名丑仆忽然都摘下帽子,满头乱发垂下来遮住了大部分面孔,然后,身子挺直僵立动都不动。
他们的姿势根本不是有生命的人类,形容得直接清楚这些便是“僵尸”,但原来有呼吸会谈话的人难道真的能变成“僵尸”吗?
悲歌声单调地在秋风中回荡,歌词居然听得清楚:“这里谁家地?聚散魂魄贤愚,鬼伯一何相催迫,人命不得不躇踌!”
这是古代两首最有名丧歌之一,丧歌当然是表示有人死了,却不知是谁阳寿已尽?是不是一种“暗示”?
丧歌忽然停歇,四下便没有其他声息。
前有“僵尸”“人竹”,后有“炼狱”“勾魂”使者,湘江龙虎罗李二人都因不知该怎么办。这么诡异奇怪的场面,纵然是威名镇湘省的武林高手罗铁胆和李淇都大感茫然以及说不出的恐惧!
他们没有行动和言语,那些“僵尸”“人竹”“红蚁”“白蟑螂”亦全无声响动作,过不了知多久,毕夫人娇软的声音传出来,道:“现在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罗铁胆道:“申时左右!”(即下午四五点)
毕夫人道:“韩自然现下怎样?”
李淇惊噫一声,道:“不见啦!”
毕夫人道:“你们本是找他报仇,刚才明明见到他本人,何以不出手?”
罗铁胆不满地哼一声,道:“报仇也得找对正主才是,岂可胡乱出手!”
毕夫人道:“你们问起湘江凤崔青之死,韩自然不是默认了么?”
李淇大声道:“大哥,韩自然虽然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我瞧咱们三妹被害之恨已可着落在他身上无疑。”
罗铁胆双眼一睁,精光暴射,满面杀气腾涌,李淇也是鬓发微竖,宛如虎豹发威。但却无轻妄燥急之态,反而显得更沉着。两人打几个手势,其中一个手势是左手的“铁胆”向“僵尸”掷投状。
毕夫人忽然道:“你们好像已下决心要行动,只可惜一定失败。你们想不想知道原因?”
罗铁胆李淇都不答话,毕夫人又道:“这是因为你们没有‘眼睛’。”
仍然没有人答话,她叹了口气,道:“眼睛分好几种,有肉眼、有天眼、有慧眼、有法眼还有佛眼等,你们自问有什么眼呢?”
这句话声音轻柔悦耳,但罗李二人如闻霹雳,身子都震动一下,她的确说得对,世上之人每每对很多道理视而不见,那是因为他们只有肉眼而没有慧眼。罗李二人能享盛名,当然不是一般鲁莽武夫可比,但觉毕夫人这句话简直说到心坎里,没有法子不大为震动。
事实亦是如此,他们根本找不到正确“目标”,跟没有“眼睛”有何不同?
罗铁胆突然高高举起右母指,李淇点点头,也举起右母指回答,接着两人一齐行动,软轿四周的帘子突然都翻起搭在轿顶,轿中的四面八方都看得见,是个锦衣高髻珠翠满头的少妇,端坐轿中竟不向四下瞧看,原来她被一条黑布扎住眼睛。
那少妇显然相当美貌,忽然深深吸一口气,道:“啊,好舒服,刚才好腥臭,我几乎受不了了。”
罗铁胆道:“你有什么眼睛?”
毕夫人道:“我有慧眼,可以看见你们看不到的东西。”
李淇道:“别的东西都不打紧,只有韩自然,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毕夫人道:“当然,我一瞧就知道他在那里,他向来最怕我的眼睛。”
李淇有点像自言自语,道:“但愿你的眼睛还在,我李淇实在不想对一个女子下毒手……”
他扯掉毕夫人眼上的黑布,却不解开她双手反剪缚住的韧索。
毕夫人先眨眨眼睛,然后四下瞧看。“僵尸”“人竹”以及“红蚁”“白蟑螂”等她都一瞥而过,目光很快就凝定于那排屋子,她好像看见了什么,但又好像很迷惘。
秋天的黄昏来得早些,光线已略见暗淡,但她两道长长的眉毛,大而灵活的眼睛,瓜子型白晰的脸庞,依然清晰可见。用任何的眼光来评论,她都算得上是“美丽的女人”。只嫌太苍白了一点,好像一辈子都没有晒过太阳。
李淇的金矛尖离她后腰要害只一寸,人和金矛都稳如山岳,纹丝不动。
毕夫人忽然轻叹一声,眼中露出迷惑的神情,道:“他好像站在右边屋前的阴影中,但又好像不是……”
罗铁胆道:“毕夫人不妨仔细瞧清楚些,但这回必须瞧得肯定些,否则……嘿……
嘿……”
毕夫人似乎对他的冷笑的威胁毫不在意,缓缓道:“这是不可能的,韩自然永远逃不过我的眼睛,除非他炼成了分身术!”
罗铁胆厉声道:“毕夫人,他究竟在那里?”
毕夫人摇头叹气,道:“我找不到,他似乎根本不在此地。”
罗铁胆冷冷地道:“好,你永远也不必找他了。”
毕夫人好像没听懂他话中之意,惘然道:“他莫非根本不在此谷,但如果他不在此地,恭叟又何以严禁我踏入此谷一步?”
罗铁胆一扬手,一枚铁胆挟着震耳的风声飞出,“砰”一声击中眇目“僵尸”,但罗铁胆却感到难以置信的连连眨眼,因为他看见那“僵尸”的手微动一下,原来击中面部的铁胆却击中麻布幡,尤其奇怪地是布幡连震动都没有,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铁胆”本是最霸道强力的暗力之一,而罗铁胆的手劲更是出名的强大威猛,江湖上人人皆知他的铁胆可洞穿尺厚的墙壁。
毕夫人忽然道:“你最好省点力气,独眼张手中的‘蔽日灵旗’乃是排教八宝之一,经过不知多少代的教主祖师祭炼过,就算有千军万马杀去,也不肥伤他一根汗毛。”
李淇接口问道:“另外一个呢?”
毕夫人道:“他叫铁头王,身上藏着七支‘残星晓月针’,如果惹出这七只神仙,你们立即到阎王殿报到,半刻也拖延不得……”
李淇突然把轿顶掀下,晃眼间变成两面盾牌和一堆硫硝火药等物件,他当即掷了一面盾牌给罗铁胆,两人又同时把轿身抬起,轿底脱落在地,李淇用脚一蹬,罗铁胆迅即打开上面一层厚木板,里面有八个阔口圆罐,都盛着大半罐红黑色的液体,腥气扑鼻。
轿子现在只剩下四根支柱,两支长杠以及一些布帏,毕夫人虽然还在“轿”内,却有一种空荡荡近乎裸露身体之感。不过她仍然很惊佩地瞧看他们,说道:“两位准备得很周详,有护身盾牌,有几种火器和火药包,还有八罐“血”,唉,这八罐血必定鸡犬猪羊都有,怪不得我刚才给血腥味熏得头昏眼花。”
罗铁胆不理她,突然掷出两罐“血”,两个陶罐飞出时互碰摔裂,登时洒射出满空血雨。
“血雨”笼罩范围相当广阔,除了“独眼张”和“铁头王”之外,那一串六个白衣“人竹”亦没有幸免。
六件缟白长衣和头巾上霎时血迹斑斑,鲜红刺眼,反而增添恐怖气氛,使人感到这个人满身血污又见不到面孔的“人竹”,简直就是“死亡”的使者。
一般传说凡是使用“法术”的人以及鬼魅都怕血污,尤其是黑狗白鸡的血。但显然这个传说并非事实,罗铁胆一脚把剩下的六罐“血”扫到一边,这些血既然没用,就得另想办法。
四支直竖的轿柱,原来是伪装的火炬,中心是空的,里面有特制的油和蕊,李淇迅速点燃后发出四道奇亮的光焰,光线甚至把七八丈外的屋宇都照得很清楚明亮。
那凄凉单调的“悲歌”突然升起,竟不知是那一枝“人竹”发出的,却居然使四枝特亮的火炬一下子暗淡不少。
眼见如此诡异的事情发生,罗铁胆李淇立即晓得只有一条路可走。他们已不知计划过多少次,既然“敌人”果真有超人类神秘力量,证据确凿,只有走最后的一步棋。
世上任何生物,甚至武功炼到金刚不坏之身地步,也只怕一样,那就是“火”。无情的火可以毁灭一切,亦是使世上各种物质还原或突变的重要手段。而人类能够脱离原始生活,“火”也是至为重要的因素。
但现下要对付的是神秘莫测的力量,鬼魂和法术都是超乎物质的。究竟能毁灭万物的“火”,有没有用处呢?
毕夫人的声音在凄凉的悲歌中,好象也染上妖气,她道:“罗铁胆、李淇,你们最后只剩下火攻一着棋子,你们要不要听听我的忠告?”
李淇在她说话时,迅即掷出十几包物体,有些散开洒满一地,都是琉璜硝石等。有些散开时变成几十个小包,谁都晓得那一定是某一种火器,只要地上琉璜硝石一着火,就能纷纷引爆。
罗铁胆的胆子如铁,竟然毫无惧色,面对那两位“僵尸”和六个“人竹”,剑已出鞘,左臂挂着盾牌,情势摆得很清楚,他将首当其冲对付“僵尸”“人竹”,至于后面的“炼狱”“勾魂”使者,都给李淇的火器对付。
还是李淇说话,道:“毕夫人,你的忠告可能太迟了……”
毕夫人插口道:“不,怎会太迟了!”“你听我说,我们兄弟本来就不打算活着出谷,你作梦也想不到我们当真已活得不耐烦,所以才选中“恶仙人”韩自然作为对手,老实告诉你,罗大哥和我都有一枚“大地平沉神雷”,岭南祝融社的火器三百多年来独步天下,这枚神雷乃是祝融社三大火器之一,只要引爆一枚,百丈方圆之内树木屋宇全部化为灰烬,你可能也听过了,你猜世上有没有威力如此强大的火器呢?”
毕夫人骇然道:“你……你们都是疯子……”
李淇仰天大笑,道:“不,我们一点不疯,你想想看,我们两条性命算什么?只要能把黑石谷炸为平地,就算再赔上二十条性命也是合算的。”
毕夫人喃喃道:“岭南祝融社的大地平沉神雷,听说是古往今来火器之霸,威力之大不必多说。但又听说除了直接引爆外,还可以计时爆炸,只不知是谁说抑是真事?”
李淇答非所问,道:“毕夫人,你今年几岁?你很怕死么?”
毕夫人道:“你可是拖延时间?”
李淇干笑两声,道:“咱们反正都活不成,我不妨告诉你……”
毕夫人伸长脖子,眼中露出希望的光芒。
李淇道:“你长得很漂亮。”
人死一了百了,只有活着的人,才须要劳心劳力为眼前为以后种种打算,“死人”还要打算什么?
黑石谷中天色完全黑暗了,但四枝特制火炬却照亮了好大一片地方。可能是罗铁胆李淇死志已决,所以这时诡异恐怖的气氛也淡得几乎感觉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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