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云笼黄山




  黑衣蒙面人一呆,竟忘了追赶。
  但听蓝衣妇人喃喃道:“真怪,既不是好人,又不像坏人,有这样的一身武功,最后却出之拔足而逃,真令人百思莫解……”
  华云表飞身出洞,回头虽不见有人追出,脚下却仍不停顿,一路纵跃下峰。他知道不必为那名蓝衣妇人担忧,囚禁她的人,如要取她性命,她也不会活到现在。
  她仍活着,定有她活下来的原因,所以,只须假以时日,他一样还有重见这蓝衣妇人的机会!
  如今,华云表已发觉这蓝衣妇人绝不是个疯子,而可能是故意装出来的;她看上去似乎只是因为被禁日久,身躯屠弱,心智滞钝,情感略呈麻木而已!
  这时,天已微黑,华云表又换上另一副人皮面具。换好,引镜一照,不意竟是一张歪鼻斜唇,满面大麻子的丑脸孔。他感到好笑,也甚觉有趣,心想,等会儿找人问话,倒要看看人们面对这么一副脸孔会有什么反应。
  天色大黑后,华云表到达一座叫陵阳的小镇。
  镇上家家灯火,华云表略一顾盼,便决定在此歇上一宵,吃点东西,顺便问问去黄山还有多少路;但又估不定这么一座小镇是否有客店,正犹豫间,迎面忽然走来一名挑着水桶的姑娘。
  于是他迎上一步,抱拳打躬道:“请问这位大姑姐……”
  那挑水姑娘娇躯一侧,正待卸担答话时,秀眸偶扫,立又狠啐一口,挑起水桶,昂脸迳自快步而去。
  华云表呆了果,他因为一时又忘了自己那张丑面孔,所以上前致问之态度显得异常自然,直到被人家啐了一口,方始恍然大悟,哑然失笑。
  走过正街时,华云表随便买了几样饼食,继续向前走去。出镇半里许,华云表看到路旁有座土地庙,庙前竖着丈许高一道砖墙,里面既干净,又凉爽。这种初秋天气,睡什么高贵客栈反不及露宿在这种地方来得更惬意!
  于是,他吃了饼食,又去不远处饮了几口河水,回到墙后砖地上,倒头就睡。
  夜静天凉,华云表不一会便即睡去。
  也不知隔了多久,华云表忽为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叱喝声所惊醒。运神倾听间,但听墙外大路上一人正在怪吼着:“喂喂,老子招呼打在前头,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你们如果再不放手,老子真的要发毛啦!”
  一派虚声恫吓之词,结果却只换来一阵嘻嘻哈哈笑声。这阵笑声竟然男女夹杂,不下五六人之多。
  最令华云表心动的,便是先前发话的那人,口音听来极为耳熟,可是,究竟曾那里听过,一时间却又偏偏想不起来。
  华云表正待起身设法窥视,忽听一名青年男人的声音大声责问道:“你真的还不服罪?”
  先前那汉子叫道:“我犯了什么罪?”
  年青男人喝道:“你,你——?”
  先前那汉子叫道:“我老子怎么样?你们双双对对,勾腰搭背,拿肉麻当有趣,老子心急赶路,只不过无心碰了你们一下,你们就硬指老子摸了你们妞儿什么地方,谁摸了?再说,就算摸了又怎样?她那屁股走起路来一摆一荡的,虽说这一带天黑地荒,不碍眼,却碍人走路,顺手推一把算什么?谁知道她不是有意歪过来给老子摸的呢?”
  华云表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这厮怎么这般下流横蛮,人家有情人成双结对的月下漫步,你毛手毛脚地揩了油,不但不服罪,反而出口糟踏人,世上哪有—
  —突然之间,他不觉得可气了,也不觉得可笑了!
  因为,他已猛然发觉了双方是什么人!那名无赖之徒,他听出,正是那名神秘而又滑稽的“黄胖汉子”,而男男女女,可能即为那些“幻形教”的男女门徒!
  华云表一跃起身,探首墙头向外一看,自己猜测的,果然一点不错。
  所不同的,只是那位冒牌病弥陀已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件大布褂穿在身上,但是,那件布褂仍只遮掩了双臂和背心,纽子没扣,前襟敞着,那肉坟似的大肚子,依然高高的向前腆顶着。而那批青年男女,六人中有四人他曾经见过,正是那天在合肥城外演戏而弄假成真,结果闹下人命血案,一哄而散的四名打手!
  这批男女教徒原先似乎只为了黄胖汉子貌不惊人,进逼逗着好玩,现在见黄胖汉子愈说愈难听,一个个不由都动了真火。
  左边一名绿衣少年突然挥手道:“上,宰了这龟孙子!”
  六名男女呼啸一声,六支长剑齐挥而上。
  黄胖汉子一面闪避,一面怪叫道:“喂喂,且慢。你们还没弄清老子是谁,便当真出手,待会谁要吃了亏,可别怪老子事先没有打招呼……”
  指挥攻敌的那名绿衣少年猛刺一剑,嘿嘿笑道:“一面打,一面报名也是一样!”
  黄胖汉子大叫道:“你们真的不怕么?老子就是山东‘病弥陀’!一向手狠心辣,杀人不眨眼,你们可不要后悔啊!”
  这批年轻男女显然对“病弥陀”三字毫无印象,而且黄胖汉子的一番话,更使他们消除了可能的一点顾忌之心。因为就如那酒醉者永远嚷着还能再喝一样,一个真正手狠心辣,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会像他这样色厉内荏,一再乱放大气地以求妥协么?
  所以,六支长剑不但没有稍缓,反而在一片冷笑声中攻得更急,黄胖汉子突又大喝一声:“等一等!”
  绿衣少年笑喝道:“等什么?”
  黄胖汉子跃退丈许,探笔入怀,一面正容道:“以一对六,有一对六的战法,待老子查了拳谱和兵书,再来好好地收拾你们!”
  华云表正自暗暗发笑,不意黄胖汉子口里这样说着,竟然真的自怀中取出一本破破烂烂的小册子来。
  六名男女幻形教徒见了,先是颇感意外地一怔,接着,由那为首身穿青色长衫的教徒扬臂止住另外五人之攻势。意下大有横竖不愁这厮会飞上天去,不妨看看这厮于黔驴技穷之余,究竟还有什么名堂耍出来。
  但见黄胖汉子非常认真地将那本小册子匆匆翻过数页,大声念道:“牛马羊,鸡犬豕,六畜为灾,应镇以‘雪花六出法’。而最有效者,莫过于本法中之‘回眸一笑百媚生,江州司马青衫湿’!”
  六名男女教徒,人人为之莫名其妙,心想:这家伙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就在众男女教徒,惑然相顾之际,黄胖汉子身躯一转,突然闪电般向那名青衫教徒一掌劈去。
  变生仓促,欲避无从,青衫教徒应掌就毙!
  另外五名教徒既惊且怒,神定之下,一声吼,齐齐挥剑攻上。黄胖汉子边逃边叫道:“且慢,一对五另有一对五的一套,不看书我是打不来的,你们逼急了,老夫可就不奉陪了。”
  现在当然不会再有人理他了。可是,说也奇怪,五支剑交错围攻,虽然织成一片虹网,黄胖汉子却不仅在纵横剑影中进退自如,而且两眼还一直盯在手中那本小册子上。
  只见他一面穷嚷,一面更忙里偷闲。手沾口水,掀着书页,好像真的在找其中某一页某一段一般。
  不多一会,黄胖汉子忽然叫道:“有了,在这里,刀剑矛戟矢,上火水木金;五行不正,五刀相危,应破以:‘浪絮已逐东风去,夭桃应随春水归’!”
  叫着,身躯一矮,单足扫出,迎面一名红衫女教徒应足向左踉跄绊出,正好撞上另一名教徒的剑尖,剑尖贯颈,血雨四溅!
  黄胖汉子早窜去一边,这时扬着那本小册子大叫道:“今日不回头,明年纸钱飞!底下一招名叫‘四大皆空’。该死的一对已经死了,你们四个斟酌着办!”
  余下的两对男女教徒本待继续扑过去,闻言不禁朝地上两具同伴的尸体扫了一眼,惨状入目,心底寒生,猛打了一个冷噤,纷纷掉身拔腿而适。
  黄胖汉子等到四名男女教徒去远,忽然身子一转,探首朝墙头的华云表略略一笑道:“朋友,你瞧也瞧够了,现在该轮到咱们二个玩玩了吧?”
  华云表知道这黄胖汉子虽然发觉到他的存在,却没有认出他是谁。当下他有意拿这黄胖汉子寻开心,一声不响地,双手一搭墙头,轻悠悠倒翻而出。姿势之美妙,无以复加。
  黄胖汉子果然看得眼光一直,暗讶道:这厮相当不好惹呢!
  华云表落地之后,抬头一笑道:“玩玩因无不可,就只怕阁下不是对手。”
  黄胖汉子被激恼了,哼了一声道:“试过了再说不迟!”作势扑出。
  华云表双手连摇道:“等一等!”
  黄胖汉子止步怒声道:“等什么?”
  华云表不慌不忙地探手入怀道:“我们的毛病相同,我也有一部载有各种特殊战法的奇书,在与人交手之前,我也一样要先查看一下。现在等我查一查,看看跟一个擅仿他人面目,能打一手烈火弹,体重有我两倍的人物交手,究竟以采取哪一种战法为宜。”
  黄胖汉子眼皮眨了眨,突然偏脸向地下狠狠啐了一口,骂道:“真是活见他妈的大头鬼!”
  华云表弯腰捧腹,笑不可抑。
  黄胖汉子强自僵持了片刻,终于噗哧一声,也忍不住跟着大笑起来。
  华云表笑了一阵,目光偶扫地面,不禁住笑皱眉,指着地上那两具死尸朝黄胖汉子责问道:“你怎么动不动就杀人?”
  黄胖汉子瞪眼道:“嫌我杀得太少,还是嫌我杀得太迟了?”
  华云表摇摇头道:“古人说得好:‘王者固有征,不杀乃天声’。儒家讲‘仁’,讲‘恕’,以恕为仁之本,我辈武人,似亦应三复斯旨……”
  黄胖汉子又啐了一口道:“去你的!”
  接着意犹未尽地翻眼道:“你小子只看到他们被杀,可曾见过他们杀人?他们曾经破坏了多少纯洁男女的贞操,毁坏了多少幸福美满的家庭,那些,都不谈。就说适才吧,我只不过赶路稍急,无意中碰到他们一下,他们立即穷追不休,大有不取我一命,怨气难泄之势。幸遇上的是我,如果换上一个身手较差的,那时候你以为被杀的将会是谁?”
  华云表语为之塞,只好搭讪着改口道:“你有什么重要事要赶得那样急?”
  黄胖汉子脱口道:“还不是——”话说一半,突然咽住。
  华云表见疑道:“还不是什么,怎么不说了?”
  黄胖汉子乱咳一下道:“还不是,咳咳,还不是穷忙?噢,对了,我不是说过,你纵然赶来黄山,也无法找到你所要找的人,你为什么还是这样急急忙忙地就赶来了呢?”
  华云表见他不愿意解释下文,自然不便穷追下去,这时本想说:“除非来黄山,我目前还有什么地方好去?”
  继之一想,终又忍住。因为他如果说了,对方一定要问问为什么。那时,他是说好,还是不说好?虽然他知道这名黄胖汉子不是坏人,但是,人家居然处处保留,你又为什么不保留一点?
  所以,他耸耸肩道:“你又不肯告诉我找不着的原因,我为何一定要听你的?”
  黄胖汉子并不生气,点点头道:“好的,就陪你跑一趟吧!”
  二人踏着月色,并肩前行,走了一会,华云表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偏脸向黄胖汉子笑道:“刚才你那本册子到底记载什么没有?可否借给我欣赏欣赏。”
  华云表童心未退,一旦对一件事产生好奇,不弄个清楚,心中总是有着疙瘩。
  他倒不想真的能看到那本小册子,只要黄胖汉子能加以解释一番,不论所说是真是假,他也就不再会对那本小册子念念不忘了。
  没有想到,结果大出华云表意料之外,黄胖汉子竟连想也没有想一下,便伸手入怀将那本小册子掏出来送到他的手上。
  这一来,反弄得华云表有点不好意思了,赧然红脸笑道:“我真的可以看吗?”
  黄胖汉子反手一把又夺了回去道:“不看就还我。”
  华云表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方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反复无常?”
  黄胖汉子毫不为意地道:“这一手你也得学学,这就叫做‘放得出,收得回’!
  这本册子根本不能借给别人看,但是,我算得准,如果答应得非常爽快,你就一定会这么谦虚一下,那么我便有机会藉此收回。高深的武功也一样,故意露出的空门,敌人不一定敢攻过来,别人防守最严密的部分,也往往是最软弱的一部分。攻其不备,是俗手,攻其自以为敌必不攻,方称妙着,险中弄险,方能化险为夷,便是这个道理。”
  华云表气都气不完,哪还有心情去听他这一套,一路下去,他始终没有再跟黄胖汉子说过一句话。
  天亮后到达离石埭县城不远的长林驿,黄胖汉子忽然低声说道:“大白天,我们这两副怪样子跑在一起实在多有不便。你去前面城中等我,我在这附近有点事,午后近晚茶时分,我们在公明庙前相会。”、”
  华云表仍有余愤,故只以轻哼作答。黄胖汉子朝他扮了个鬼脸,分手迳自拐去一排草房之后不见。
  华云表一人进入县城。这座石埭城,小得可怜,但有一种行业特别兴隆,那便是药材行。因为黄山出产多种药草的关系,这儿已成了药材的批发集散地,药商们来来往往,城虽不大,市面却还相当繁荣。
  石埭这地方,曾经出过一名不平凡的方士,他就是三国时代的神相管辂。相传管辂明周易,善卜筮,所占无不验。
  一般相士都只能相别人,而不能相自己;独有管辂。曾预言自己年届四十八,即难再见人间男婚女嫁,其后,果于四十八岁而亡。管辂字公明,黄胖汉子口中的公明庙,实即为管辂庙,该庙就建在管辂故宅所在,为黄山脚下第一有名之胜迹。
  华云表打听清楚后,由于时间还早,先在城中四下转了一圈,然后方朝公明庙按址踱去。
  华云表一路走去,心中疑窦丛生。适才,他似乎看到不少武林人物,匆匆而去,形色仓皇,如临大敌。他暗暗奇怪:难道发生什么大事?或者将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不成?
  再参请黄胖汉子先前在长林驿的那番神秘举动,华云表益发相信,这两天内,黄山一带,一定不很太平。
  他想:这会不会就是黄胖汉子口中所说,他不宜这么早就赶来黄山,来了也无法能找到那位丐帮十结太上长老古慈公的原因呢?
  人声嘈杂,华云表依然惊醒,抬头一看,原来公明庙已到了。
  华云表定神扫视之下,心情又为之一振。迎面庙前高高地悬着一幅白布,上面写的是:“医卜圣手玄星上人云游至此”。两边垂配之短联为:“遍相天下人,尽治疑难症!”
  下面还有二行小字写着:“相不灵,当面自砸招牌;医不好,事后十倍退钱。”
  华云表心想,乖乖,这家伙好大口气。一面想着,一面快步上前向人群中挤去。
  挤去前面一看,华云表不由得大感失望。他没想到,所谓上人者也,原来只是一个獐头鼠目的老家伙。
  这位“玄星上人”,看上去约莫五旬出头,六旬不到。貌相之不扬,固不在话下,就连身上那件儒不儒,道不道的开口长袍,也似乎十年以上没有换洗过,肮脏破旧之程度,几连它当年到底是什么色地也无法分得清楚。
  这家伙之“医道”、“相术”,真如他自己吹嘘的那样灵验么?不然,怎么连件干净的长衣都治不起来呢?
  “原来只是个穷途潦倒,凭运气很口饭吃的江湖郎中而已!”
  华云表胃口一倒,马上便想抽身退出。一念市起,身躯尚未转过,那位垂目养神,面前案桌上只放了一双药箱,一副签筒,一盒文具的玄星上人,忽然打了个呵欠,露出一口稀疏板牙,同时将伸去头顶上空的右手朝华云表这边懒做地招了一下道:“过来,今天你尚是第一个生意,无论是医病看相,酬金统打五折实收也就是了。”
  华云表为之愕然,心想这厮穷疯了么?招揽生意哪有这般硬栽的道理?正疑怒间身躯忽然被人以手肘顶开。
  华云表侧挪一步,一名脸色蜡黄的年青汉子,腼腆地越列而出。华云表见了,不禁暗道一声惭愧。
  年青汉子走至案侧坐下,玄星上人打量着道:“看相还是治病?”
  年青汉子微微低下头道:“都想……这半年来,身体不好,运气也是坏得不能再不……不过,不瞒上人说、关于酬金问题……”
  玄星上人揪着几根山羊须子沉吟了一下道:“批流年普通是五十亿大钱,草药一付,大概也在五十文左右。我说过对折收费,现在不妨再打八折,八五四十,两项加起来,一共收你十文如何?”
  年青汉子点点头,甚为感激地道:“谢谢上人。”
  玄星上人道:“本上人算命看相,一律不用报生辰八字,无论过去未来,如有不灵,你尽可当面翻我台子。好,抬起头来,五官先给我看看。”
  年青汉子畏缩地抬起脸来,玄星上人一面端详,一面不住点头道:“唔,可惜,可惜,一副福禄双全大贵之相,全给这一脸毒气掩尽了。气为运之华,气不正,则运不行,而你这一脸毒气,完全是由于健康不佳的关系,所以,只要能先将病治好……”
  年青汉子似对这番不着边际的泛论不甚满意,插口道:“上人不是说,可从相上断出过去未来吗?”
  玄星上人连连点头道:“当然,当然,慢慢来,这就快要说到了。”
  接着,轻轻咳了一声道:“阁下年纪,应在三十上下,可能尚未成家立业,同样的,根据阁下这种相格,也不宜早有妻小之累,年过四十,方称允适。”
  顿了顿,口气一改,又接下去道:“不过,相格虽然如此,而事实上,阁下前此在这一方面,却似乎占尽风头,很可能夜夜春宵,夕无虚度。”
  四下哄然大笑,年青汉子似乎有点着恼,要待发作,终又忍住,玄星上人却沉下脸色道:“行医仗仁心,算命凭铁口;吃我们这一行饭的,如果只求拍马屁,让顾客听了痛快,不但对祖师不起,就是对自己良心,也无法交代过去。要是阁下认为不中听,不妨另就高明可也!”
  年青汉子显得相当尴尬。拂袖而起吧,对方的话,句句都说在心坎里,实在舍不得就此放弃。继续听下去吧,又无异默认自己确曾一度好色成性。挣扎了半晌,终于低低说道:“你……说下去。”
  玄星上人脸色一缓,接着道:“色为祸之源,所谓万恶淫为首是也。不过,今天你来这里,算是你的运气,过去的不去提它,今后只须革心洗面,摒绝欲念,再由本上人交你一付秘制药方,包你能重新为人就是!”
  年青汉子似乎不怎么动心,避开正题问道:“未来呢?”
  玄星上人愕然道:“你指那方面?”
  年青汉子勉强笑了一下道:“女色不算什么,稍为下点决心,也就戒掉了。我是指个人未来利禄事业方面。”
  玄星上人思索了片刻道:“不宜东南行,尤其是最近三两天之内。阁下鼻梁稍薄,是属于刀口相,虽云大吉,亦主大凶,吉凶有时只决于一念或一瞬之间。假如阁下以行走江湖为业,今夜最好隐姓埋名,远离故旧,另谋营生……”
  年青汉子神色一变,忽然拦住道:“你抓药吧!”
  玄星上人点头道:“好,你伸出手来,处方之前,查查脉象是少不了的。”
  年青汉子极为不愿地缓缓伸出一只右手。玄星上人撸起袖子,五根瘦如鸡爪的手指刚刚搭上去,年青汉子右腕一翻,突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快捷手法,一把将玄星上人一条手臂牢牢扣住!
  玄星上人骇乎道:“喂喂,你,你这是做什么?”
  年青汉子嘿嘿狞笑道:“本侠现在拿住的,是你的三里大穴。三里脉联胃经,只要本侠稍稍用劲,不但你这条右臂废定,五脏六腑恐怕也难免要走位易形。就算你有通天彻地之能,现在也凶不起来了吧!”
  说罢又狞笑着一挫牙,玄星上人杀猪般大叫起来:“快……断……啦……有话好说,哎唷唷,痛煞我也!”
  围观者哗然色变,但却无人敢予过问。华云表也始终没有看出这名年青汉子竟是一名武林人物。这时他见那位玄星上人脸色惨白,额汗如豆,虽然生出拎恤之心,然因猜不透双方身份,不知道双方究竟谁正谁邪,一时间也无法插手干预。
  这时,只见那名年青汉子接着冷笑道:“朋友,何必再装蒜?真人面前不作假,快点从实供来,朋友姓甚名谁,这次来黄山,用意何在?”
  华云表有点起火了,心想:“这黄皮汉子也太横蛮了,你既连人家是谁都不知道,又怎能武断人家也是道中人?”
  玄星上人惨叫道:“救……救命啊,……我……我的大……大侠,你先松开手再说好不好?”
  痛极曲身,双足乱蹬,木桌倒翻,文具和药草洒满一地。华云表再也无法忍耐了,跨前一步,厉声喝道:“放手!”
  年青汉子神色一愣,回头注目道:“朋友何人?”
  华云表戟指喝道:“且别问我是谁,叫你放手,你就放手!”
  华云表刻下这副相貌,歪鼻、斜眼、吊眉梢,老实说,恶心也的确是够恶心的了;不过,在眼前这种情况下,他这副外形反倒帮了他很大的忙。
  年青汉子望着他,望着,望着,终于软下语气眨眼道:“春风三千里,四海原一家;朋友要我放人可以,但请朋友先依道上规矩,亮个万儿或者挑面哑旗出来如何?”
  “亮万儿”是报学号,“挑哑旗”则是提出帮派中信符信物之意。
  论武功,华云表目前尚处在“君子动口不动手”的阶段;报字号,自然更无字号可报;现在,他惟一可以抖出来威风一下的,便只有怀中那面“阎罗令”了!
  于是,他探怀取出那面阎罗令,缓缓托起,照向对方冷然道:“凭这个够不够?”
  年青汉子眼神一变,松手抱拳道:“失敬!”
  语毕,身躯一转,越过人群中,如飞而去。华云表大感意外,他本一方面担心对方不买账,一方面又在担心对方纵然放了人,可能少不了还有其他麻烦,万没想到事情竟然这样简单,连第二句话也没有用得着多说。
  那位玄星上人自地一爬起,一边揉膀子,一边大骂道:“天杀的,杀千刀的,你这畜生如能逃过今夜三更,我他妈的今生今世就不再吃这行倒头饭!”
  一面骂,一面向庙中走去,连打翻的摊子也忘了收拾。上下闲人,均以好奇的眼光打量着华云表,神色间好像说:“人,真是貌相不得啊,你看这人,通身上下没有三分样子,可是刚才,你看他,啧啧啧……”
  华云表奋不顾身,毅然仗义出面,结果,却连谢谢也没有听到一声。而这,还不是最令华云表感到扫兴的地方,他见了玄星上人刚才那种泼妇骂街式的小人之态,觉得这名什么玄星上人,实在是俗人一个。早知如此,反正那汉子在清楚他不会武功之后也不会伤他性命,自己实不必多此一举。
  闲人纷纷散去了。华云表收起阎罗令,仰脸看看日头、发觉才不过未牌光景,距离跟黄胖汉子会面的时间还早,便想再去别处打上一转,谁知身子一转,却忽见远处有一人向这边走来。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黄胖汉子。
  黄胖汉子健步如飞,眨眼间便已来至身前,脚下一停,眯眼笑道。“怎么这样早就来了?”
  华云表憋了一肚子气,早将先前对黄胖汉子的那点不愉快忘得干干净净。这时见了黄胖汉子,竟如见到亲人一般,恨恨地道:“不谈了,以后我发誓再也不……”
  黄胖汉子一呆道:“什么事?”
  接着,上下一扫,低声接道:“走,那边有棵大榕树,刻下黄山附近,风起云涌,我们小心点,到树后隐蔽处说去。”
  到了榕树后面,二人对面坐下,华云表开始一五一十地将适才情形说了一遍。
  黄胖汉子注意地听着,听完久久不语,最后,摇摇头,深深一叹道:“真想不到你老弟这样爱管闲事。”
  华云表失惊道:“怎么呢?”
  黄胖汉子道:“那位年青汉子除了脸色枯黄,再无其他病态是不是?”
  华云表点点头道:“是的,不过他开始时一直装得很像,直到最后才知道,难道你已猜知他是谁了么?”
  黄胖汉子反问道:“年纪轻,武功高,机诈,好强,你想他会是谁?”
  华云表呆了呆,瞠目失声道:“‘侠蝶’?”
  黄胖汉子嘿了一声,没有开口,华云表忙又问道:“那么那位什么玄星上人呢?
  他是不是武林中人?如果是,怎么那样稀松,竟连一点反抗余力也没有?”
  黄胖汉子哼了一声道:“一点反抗余力没有?嘿嘿,五十个侠蝶加起来还差不多!”
  华云表呆了,喃喃道:“真是一个比一个装得像……”
  黄胖汉子忽然深深地点点头,自言自语道:“这样也好,我可以因而减轻一份负担了。老实说,像他那样怪脾气的人,平时就是想巴结也不一定巴结得上呢……”
  华云表惑然道:“你在说些什么?谁巴结谁,想巴结也巴结不上?”
  黄胖汉子抬起头来,神色甚是愉快地笑道:“没有什么,我是说,我想巴结你,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巴结得上,如此而已。”
  华云表虽然明知黄胖汉子又在胡扯,但他见对方高兴,心情不由得也就随之开朗起来。
  当下他趁机打趣道:“现在有个最好的机会,如果你真想巴结于我,千万不可轻易错过!”
  黄胖汉子眨着眼皮道:“什么机会?”
  华云表笑道:“赶快说出那位玄星上人是谁,愈详尽愈好!”
  黄胖汉子摇头道:“抱歉。”
  华云表佯怒道:“为什么?”
  黄胖汉子苦笑道:“不但我不知道他是谁,说得夸张点,恐怕连他自己也都忘了他究竟是谁了。”
  华云表不解道:“此话怎讲?”
  黄胖汉子追忆着道:“早在十多年前,武林中曾不断于各地出现一名行踪诡异的怪人。每次出现,外貌均不相同,但是,大家从各方面加以推测查证,最后断定那些间歇出现的怪人,即系一人之多种化身。但此人到底是谁呢,直到今天,仍然无人清楚,刚才,我听了你的描述之后,也不过凭一时灵感,觉得这位什么玄星上人极为可能就是那位已十多年不听人提起的怪人,至于究竟是不是,尚须这今夜三更以后……”
  华云表本已显得很失望,这时不禁咦了一声道:“怪了,知道就是知道,怎么十多年都弄不清楚的公案,一过今夜三更,便能找出眉目来呢?”
  黄胖汉子平静地道:“此人有个特性,就是言出必验,哪怕出于一时失言,事后也必如言做到。现在,就看那位侠蝶能不能逃过今夜三更不死了!”。
  同一天傍晚时分——黄山,天都峰顶,摘星堡前,于金黄色的落日余晖中,一名黄衣中年儒士,正背剪着双手,在堡前空场上,缓缓来回闲踱着。这位黄衣中年儒士,正是黄山本代掌门人:“天都摘星手”罗心岳。
  这位当今最年青的掌门人,此刻看上去,显然有着满腹心事。
  但见他行行停停,有时凝眸出神,有时蹙额摇头,就像在苦苦思索着一件问题,而结果却总无法获得满意之解答一般。
  就在这时候,峰下不远处,忽然响起一阵轻微的嗖嗖破空之声,等到天都摘星手警觉转身,迎面已然并肩出现三名白衣人。
  来的,正是“巢湖三布衣”:“秃笔布衣”蓝生华、“诗酒布衣”胡山林、“孤鸣布衣”阳步术!
  布衣三兄弟含笑而立,但于眼神中却都流露着一种疑讶色,那神气似是说:
  “罗大哥,您今天是怎么啦?平常时候,十丈外飞花落叶都难逃过您的耳目,怎么今天我们兄弟来到您身后,您才霍然觉察?”
  天都摘星手苦笑了一下,目光四扫,忽然手一招,低低招呼道:“请跟小弟来。”
  身躯一转,领先疾行,不由正面堡门进入,却领着布衣三兄弟沿堡墙绕向堡后。
  巢湖三布衣互视一眼,为之恍然大悟。怪不得主人今天显得有点心神不属,原来这次飞鸽传书,邀来自己兄弟,并不是想像中为了一次诗酒聚会。
  天都摘星手带着布衣三兄弟,由堡后墙头翻入堡内,悄悄进入偏院一间书斋,回头吩咐一名书重道:“去厨房传命准备一桌酒席,就说本座是与你三师叔闲来小酌。同时,你在通知你三师叔来此时,别让旁人听到,顺便叫他带把剑来。”
  巢湖三布衣纳罕不已,三弟兄正想抢着发问,天都摘手却已拦在前面,先向弟兄三个注视着问道:“你们一路来,有没有发现可疑人物在后面跟踪?”
  布衣三兄弟一致摇头,天都摘星手深深嘘出一口大气道:“这还好,坐下吧。”
  秃笔布衣皱眉道:“如谈这座摘星堡,它倒是平安得很,至少在目前还不会发生什么事。”
  诗酒布衣惑然道:“那么——?”
  天都摘星手神色一凝,沉重地道:“如果有事情要发生,那可能将是整个武林的。幸与不幸,谁也不敢断定,而这一点,正是小弟将三位请来的原因。”
  孤鸣布衣目中闪光道:“关系哪一方面?”
  天都摘星手没有立即回答,眼望地面,双眉紧皱,似又陷入一片沉思之中。
  布衣三兄弟见了,人人默然,三兄弟已经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天都摘星手”
  罗心岳,虽然是当今有名门派中年事最轻的一位掌门人,但是,一身成就,却是恰恰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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