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夏来,秋往冬至,韶光易逝,转眼之间一年过去了。
在这一年中,少年武维之先后将各门各派的一十八种掌法完全习完。他因为对当今武林中的人与事所知有限,再加上一条不准问及师门一切的限制,所以在这一年中他仅知道了下面几件事:眉山天毒叟、龙虎头陀是一对可怕的邪道人物,两人的武功比起金判跟一品箫来,差得极为有限。
其次老人告诉他,以后如果遇上黄山要命郎中崔魂,更应提高警觉。此人武功虽与前述两魔仅在伯仲之间,但此人善恶不分,全凭一己喜怒行事,手段极辣,而那一身剧毒暗器更是令人防不胜防。
再其次老人告诉他,庐山黄衫客黄吟秋人虽年轻英俊,人品却不甚端正。此人幼丧父母,由他祖父一手抚养成人。抚养他长大的那位祖父今仍健在,德高望重,武功造诣深不可测,是武林前辈三老之一——这点便是老人告诉他不可开罪斯人、也不可与斯人结纳交往的原因。然黄衫客人品如何不端正,老人避而未答。
末了老人告诉他,当今武林中有两位奇女子,一位叫“梅娘”,一位叫“雪娘”。后者便是他年前在洛阳那家酒楼上曾经见过的那位中年美妇人。所谓“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便是缘此而来。至于梅娘何人?雪娘何人?二女是何渊源?上述两句究竟含意何在?老人则摇头说道:“这些事人人可以知道,但做师父的却不能以之当故事说给徒弟听。”老人的语意已很明显,那便是:要想清楚这些事情,你只有将来自己去打听。
除了上列数事之外,少年已是问无可问,只好就修习的各种掌法向老人探讨,因此在这方面他获益良多。说到他练掌的进境,起先跟习剑法时一样,耗费的时日跟师祖天仇老人差不多。后经老人一再鼓励,他自己也痛下苦功,他终于渐渐脱颖而出,不是超过师祖一天,便是超过两天,最高纪录是三天,但仅有一次。老人对他慰勉有加,心情显得非常愉快。
可是,这期间少年却愈来愈沉默了。因为他发现老人表面上虽然笑意盎然,但那似乎并非发自老人的内心。换句话说,那是老人为他故意装出来的。好几次,少年看到老人瞑目沉思的神态已比年前更为黯然,一声声的叹息也比年前更为悠长而深沉,老人已完全变了一副样子,好像这然苍老了十年。
少年每次见了,都悄然避开,心头同时泛涌着一种说不出来的难过。他这样做是因为他无法探问,也不敢探问。他深深知道,一旦老人晓得了他注意到这些,老人虽不致有所责怪,但可以想像到老人的心情只有更加沉重。
春天又来到了王屋山。满山白雪开始在桃花的笑靥中陶醉、酥融。少年武维之已习练至接在各种掌法之后的三种轻身术中的最后一种。
这是一个风和日暖桃花盛放三月最后一天的上午。少年以种种轻灵曼妙的姿势,在崖顶树叶间反复起落游走了无数遍过后,始以一个“飞燕掠波”,翩然投落到老人身前。落地之后,气定神闲,星目清光湛然地望着老人。端的一派英秀之气,宛如临风玉树!他待老人含笑连连点完头之后,方跨上一步笑道:“又合格了!谢谢师父,今天好开始本门武功了吧?”
老人点点头,忽又摇摇头,同时指着少年胸前的一瓣桃花笑道:“合格是合格了,不过这瓣桃花师父看了很不顺眼。师父跟师祖当年习练这套身法,也是春天这个时候,虽然当年的成就都不及今天的你,但师父跟师祖却没有在练完后从经过的地方带回什么,所以你小子最好还得再辛苦几天。”
少年拂落花瓣,恨恨地踩了好几脚,抬头闷闷不乐地问道:“再几天?”
“三天——师父正好趋空出山一趟,买点应用的东西回来。”老人说完,头也不回返身进洞而去。
少年在身后拍手大笑起来道:“哈哈,原来如此。”
老人身没洞内,遥遥传出笑骂道:“那瓣桃花难道是师父贴上去的么?”片刻之后,老人挟着一只布袋出来了,他朝少年吩咐道:“门户小心,不可走得太远,师父最迟三天就回来。”老人说完便走了。
少年拔身站到最高处的一块山岩上,直到老人背影完全在坡道尽头消失不见,方怅怅然跳了下来。他选了一块净石坐下,两手支头,心头顿然起了一阵空虚之感。虽然仅是短短三天的别离,他好像都有点忍受不了,几次冲动着想奔去赶上老人。脑中胡思乱想,浑然不觉时间的过去,等他茫然抬头四顾时,天色已黑。就这样,一天过去了。
晚间,他灯也不点,和衣躺在石床上,睁大眼睛无法入睡。一直反复揣测着:“师父此刻安歇了没有?他到哪里呢?他也在念着我吧?唉唉!我,我该跟他老人家一起下山才对啊!”想着,想着,终于朦胧睡去。
第二天,又是一个好天气。他上高处眺望了一阵,雪残花艳——但在少年看来,却是触目到处皆寂寞,尤其那笑靥迎人的朵朵桃花,更是令他生气。
“不然师父可能不下山,就是你!”他恨恨地想着,猛然腾身发掌,朝最近的一株又一株劈去。一刹时满山满谷的桃树都成了他的生仇死敌,招式身法全随树与树之间的距离任意变化,以快疾方便着力为准,口发清啸,纵横奔驰腾落。直劈得满谷生风,漫天飞花如扬血雨。少年愈劈愈起劲,身手愈来愈疾。
“好,崆峒派的‘怒龙卷风’!”
对面峰头传来一声低喝。少年没有注意,致未听到,继续发招。
“好,北邙派的‘玉掌惊魂’!”
“好,摩天派的‘单掌开碑’!”
“‘力劈华山’、‘左龙右虎’!好,好!少林绝学‘天慈地悲’!”
喊声愈喊愈高,少年终于听到了。他心头一凛,蓦然收掌护胸,定身抬头向对面一望。
不知打什么时候起,身前三丈远处,业已含笑站定一人。
来人身穿一袭天蓝长袍,约莫四旬上下,长方脸、直鼻方口。
修眉凤目,双目精光似电,不怒自威。肤色微紫,英挺中另透着一股豪放气派。来人负手傲然而立,朝少年庄严地微笑着。
少年因对方出现得突兀,自己事先全无警觉,心中既羞且惭,微有怒意。他本待开口责问一番,但一见对方那种超脱气概,不禁敬意潜生,当下身不由已地垂手朝来人深深打了一躬。
蓝衣人点点头,哼道:“唔,人虽小,礼貌还周到!”语调老气横秋。
这一下,少年可火了。他霍地睁目平视,也哼了一声,昂然朗声道:“武维之,本地主人,已向长者尽了地主应尽之礼。现在请教长者尊姓大名,以及长者驾临之意。”
蓝衣人轻轻一哦,笑道:“你是本地主人?看样子我们之间一定有人弄错了。”
少个做然一笑道:“武维之自信没有弄错。”接着又是傲然一笑:“如果错的是长者,武维之甚感抱歉。”
蓝衣人笑容一敛,不悦地沉声道:“除了你,这儿还有没有别人?”
少年也正容抗声道:“武维之系与家师同住。”
蓝衣人冷冷一笑道:“现在我再问你,你能不能算本地主人?”
少年大声答道:“能!”
蓝衣人斥道:“僭越尊师,罪该万死!”
少年也冷冷一笑道:“徒为师之继,师长外出,受命者即为一派之主。此处为本派所在之地,在下今日即使以一派之主自居亦不为过,何况地主?”微哂着又道:“长者词严义正,在下异常敬佩,只是尚欠明察而已!”蓝衣人勃然变色,沉声道:“你师父哪里去了!”
少年忽然发觉了一件事:真能屈人者,理也。理直,气便能壮。现在,经过这番对答,他一点也不觉得面前这位蓝衣人有什么可畏之处,他甚至感到现在的他似乎比蓝衣人还要凛不可犯,其故何在?理直气壮而已矣。
他因之联想到发怒不过是匹夫之威,理可令人气短,怒却易于激发他人之怒,两者相衡,相去真是不可以道里计。基于此,他一见蓝衣人面色不容,竟然益发心平气和起来。当下微微一躬,朗声答道:“家师因事离山,临去未留行踪。长者如果有事,尽可交代在下。
家师日内即可返程回山,届时在下自当详为转答。”
蓝衣人冷哼一声道:“你师父回来之后,就说五月五我在洛阳等他。”
说完长袖一拂,便欲调身而去。
少年一怔,暗道:这真是莫名其妙!洛阳那么大的一座城,谁知道你在哪里等?还有,师父如果问我留话的是谁?我又怎么个答法?眼看蓝衣人脚下已动,他连忙喊道:“长者留步!”
“好不罗嗦!”蓝衣人口中低骂着,同时偏脸张目,不悦地道:“有话快说!”
少年咬牙忍着一股无名之火,躬身大喊道:“也许长者心情欠佳,是以在下见责,就好像在下一无是处。但因长者辈拟家师,在下自然不便计较。不过长者如只交代刚才那么两句,在下谨此声明,武维之迫不得已,只好违命。”说完身躯一转,便待回洞。
蓝衣人沉喝道:“你过来!”
少年转身微躬道:“长者又有什么吩咐?”
蓝衣人怒声问道:“你小子竟敢抗命?”少年从容道:“首先在下无法报告家师五月五他应至洛阳何处找人?”“华林园,九花丛殿。”
“其次家师他老人家也应该知道这次约会的是哪一位?”
蓝衣人听了,突然仰天哈哈大笑起来。少年不知蓝衣人所笑何事,只好忍气耐着性子静沙地等待。蓝衣人笑了好半晌,这才笑声一收,大声说道:“噢,原来你小子还没有认出我是谁?”又是一阵大笑,连声说道:“怪不得,怪不得,哈哈!”笑完,脸一板,沉声问道:“当今武林各门各派有些什么人物,你师父平常跟你提过没有?”
少年虽然自认所知有限,但却不肯认输,毅然答道:“敢回长者一声,关于这一点,武维之颇以家师的交游广阔而自豪。”
蓝衣人连声道好,接着沉脸问道:“那么再看看清楚——我是谁?”
少年暗哼一声,好狂!同时又忖道:你卖狂,我就偏要气气你!想定之后,立即不假思索地摇摇头道:“一时想不出来。”
“一时想不出来——抱歉得很。”
蓝衣人似乎为之气结,脸色大变,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少年心念电闪,忽然想道:师父是谁,师父不肯说,我何不从此人口中套问?心底连道两声真笨,居然没有想到这个?脸色一缓,立即躬身低声告罪道:“请长者息怒,在下忽然想起一件事,我们之间可能误会了。长者来此要找的是谁,请长者先行赐告,可能长者找的是另有其人,而非家师也不一定。”
蓝衣人气冲冲地道:“那你师父是谁?”
少年想不到对方还有如此一问,不禁猛然一呆,不知所对。
总算他机智天生,一急之下,又挣扎出了几句:“长者……见谅……在下不便直呼家师名讳。”
蓝衣人不待他说完,早哈哈大笑起来:“从你师祖到你师父,先后在这座玉屋山已居住了六十多年了。哈哈!除了你师父,这山中会有别人?倒还是第一次听说。哈,哈哈!”
少年见对方并未觉察到自己的困窘,希望又生,立即倔强地道:“长者也许久未来此,说出来先对对看也不要紧呀!”
蓝衣人哼一声道:“谁说有甚要紧来?不过你小子硬头硬脑的,叫人看了就有气。一想到你小子就是他老儿教出来的宝贝徒弟,他老儿的名字我也没兴趣挂在嘴边上了。”
少年大怒,心想:你骂我也还罢了,现在居然侵犯到我师父他老人家,斯可忍,孰不可忍?当下冷哼一声,拱拱手道:“既然这样说,长者的大名在下也懒得再问了!”话一说完,调头就走。蓝衣人在他身后喝道:“给我站住!”
沙年暗忖道:站住?你算什么东西!只当未闻,仍旧照走不误。
“好!大概刚学会一点玩意儿,还没受过教训呢!”
少年暗忖道:我怕你唬,我就不姓武。
“说不得要替老鬼代劳一番了。”
少年暗忖:你替我师父代劳?哼!省省吧!你师父又是怎么教你的?
“教你小子看看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吧!”
这时少年已至洞口,身后蓦地涌来一股凌厉掌风。少年虽明知不是对方之敌,但想到自己既无理亏之处,一味容忍也不是事。当下默运本门心法,功行周身,并迅即决定了以北邙掌法中的“倒拂寒梅”迎接来掌。因此矮身半旋,右臂反挥,硬向掌风来势撞去。
“嘿,招式运用得倒很机敏。”来势一消,笑声已至身侧,喊道:“再看这个!你师父教过没有?”
少年星目急闪,见蓝衣人左掌斜劈,右手并指疾点自己双睛,正是巫山派的“风雷并起”,破解之法只有少林龙虎掌中的“我佛如来”——一合双掌,并起胸前,然后还向左右劈开。可是师父说过,如此的拼拆时,双方四条手臂势必格合。普通功力相等之人,因不愿两败俱伤,当然会抽招换式。现在人家的功力既强过自己太多,这样化解岂不要吃上大亏?
师父一再告诫:欲胜人,必先立于不败之地。不败之地包括攻守双重意义,既然不敌,就该闪避。他想到这里,当下毫不犹疑,双掌虚推,人已趁势向后疾射丈五左右。这一次险极了,仅以毫厘之差地将蓝衣人的攻势避过。他因初次临敌,不够沉稳,虽然化险为夷,却也惊出一身冷汗。
蓝衣人微微一噫,大感意外,看样子似乎已因两招未曾得手而老羞成怒。只见他嘿嘿一笑,身形暴起,原式不变,二度扑来。少年大惊,只好也以原式后退。可是,这样一来便成了追逐之势,他的速度当然不及对方快,三起三落,蓝衣人双指已临近他的面门。少年暗喊一声“好厉害!”双目一闭,双臂一合猛分,勉力以赴,听天由命。
蓝衣人哈哈笑道:“薄惩而已,谁要你的命?”话说之间,少年双腿一麻,人已坐地。
睁眼看时,蓝衣人业已杳然不见,远远传来那个陌生而可恨的笑声:“告诉你那鬼师父,五月五,我在洛阳等他,不见不散。”声音愈去愈远,渐渐不可复闻。
少年挣扎着要爬起身来,只觉双腿知觉尽失,不由得大惊忖道:我的腿难道残废了不成?低头查看,周身完好如故。除了腰身以下没有一丝气力之外,其他一无痛苦。不禁摇了摇头,暗自叹道:只好坐着等师父回来了。
天色渐黑,他仍静静地坐在那里。
他知道急也没有用,索性定下心来检讨自己这次失败的原因。最后他得到了结论:我各种招式都能入目便知,就只差一种无坚不摧的劲力,否则的话,刚才对方绝不敢苦苦进逼。
但愿本门武功能补救我这一弱点才好。
他坐的地方离洞口已不太远,正好照应得到,因此他放心合上双目,按本门心诀,慢慢的调息起来。他现在对本门“万流归宗”的要求已进至八成火候,入定后不但能警觉十步之内的风吹草动,且能随意控制入定时间的长短。
一夜在宁静中过去了。
这已是他师父离开后的第三天清晨,仍是好天气,金色阳光耀眼生辉。他看到满各桃树尽成秃枝,自己也有点好笑。想到今天师父要回来,他心头不禁发急。他想:“虽然我输的并不意外。但像这样坐在洞门口,满身露水,成什么样子?”还好,阳光照干了衣服,师父仍未回来。不过当他想到师父怎么还不回来之后,心中不由得又有点不安起来。他忖道:师父并不晓得我出了事,要是他因故慢回来两天,我可怎办呢?
少年愁忖未毕,一个亲切熟悉而苍老的声音,已远远传了过来道:“维之,怎不坐到里面去?是练累了在休息?还是在这儿等师父?”
少年心头卟通一跳,急忙抬头循声一望。那个正自两丈外朝自己这边走来、身穿老蓝布袄、肩扛大麻袋、腰插旱烟筒、面目慈和、须发如银的老人,不是自己一方面惦念着、一方面却又怕见面的师父还是谁?少年瞥得一限,便即低下了头。
老人走近,伸手在少年蓬乱的头发上抚摸了一下,呵呵笑着,迳自向洞口走去。老人走至洞口,发觉身后没有声息,回头一看,只见少年仍然低头坐在原地,不禁咦了一声道:
“维之,你怎么啦?进来啊!”
少年脸如火烧,又羞又急,差点失声哭了起来。
“怎么啦?”
没人答腔。
“进来啊!”
少年一动不动,头却垂得更低。
“嗵”的一声,老人放落肩上的大麻袋,急步回到少年身边,伸手托起少年的下巴,看到少年脸红如火,两颗晶莹的泪珠正夺眶沿腮滚滚而下,不禁一声惊噫。立即抄起少年腰部和足三指搭于腕脉之上,略略瞑目凝神,旋又并指在少年腰部和足底分别一点。少年立感双腿一振,血脉已通,拭去眼泪,默默地站起来。老人脸色端凝地沉声道:“维之,先跟师父到里面去。”
进入石室,老人关好室门,令少年在对面坐下,厉声道:“谁来过了?告诉师父,不许漏掉一个字!”说着双目注定少年,不稍一瞬,脸色阴寒如铁。少年心中一凛,擦了一下眼睛,遂将昨日那位蓝衣人出现的始未说了一遍。
老人起初一动不动地倾听着,好似十分注意,未待少年说至一半,脸色已逐渐缓和,及至少年恨恨说完,他更是身子一仰,哈哈大笑起来。少年忖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老人笑了好一阵,始渐渐住声,微笑着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他!”接着又手指少年,愉悦地道:“好小子,有你的!不冤枉,不冤枉!这个亏吃得光荣之至。”
“师父真的认得他?”
“老朋友。”
“他是谁啊?”
“坐稳点,小子。”
“嗯?”
“此人全衔是:一笔阴阳金判韦公正!”
“什么?一笔阴阳金判韦公正!”
“不是他是谁?”老人说毕,再度放声哈哈大笑起来。
少年暗忖道:唔,对了!那袭蓝长衣,以及那副修长的身材和那双精湛的目光,如果再加上一幅篮面纱的话,与这次武林大会上出现的那位蓝衣人倒真没有什么两样。此人之武功和仪表,自是无话可说,不过他那副狂态可实在令人无法佩服。
哼!闻名不如见面,一代风云人物,原来也只不过如此而已。
少年想着,默默无语。他在心底暗暗告诉自己:不论对这位金判如何不满,我总不应表示出来,因为他是师父他老人家的朋友。少年胡思乱想,竟没注意到老人的离去。等他警觉时,老人已再次从外室走了进来,手上端着一盘热气蒸腾的饭菜。
少年脸上一热,慌忙站起,不安地道:“师父刚回来,还没休息,维之真该死!”
老人白了他一眼,哼道:“马后炮——哼!师父虽老,但比起你这个小子来,你小子还差得远呢!别的不说,单说什么金判银判的,换了师父,就第一个不在乎!”
“师父当然不在乎。”少年说完扮了个鬼脸,接着又笑道:“不是么?不然还算什么老朋友呢?”
老人哼道:“丢开这层关系也一样。”
少年狂喜道:“师父能胜金判?”
“师父是说金判不能胜师父!”
“这有什么分别啊!”少年喊着,心中高兴至极,不禁手舞足蹈起来。他忘情地雀跃着,又喊道:“好了,好了,维之有胜过金判的一天了!”
老人瞪了他一眼,少年一缩颈子,笑着改口道:“维之说错了,维之应该这样说:维之将有金判也胜不了的一天了。”说着又朝老人扮了个鬼脸,笑嘻嘻地道:“这样说,该总可以吧?”
老人骂得一声浑蛋,忍不住地也笑了。这一餐少年吃得特别饱。三天来的悒郁,一下全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饭后,老人带少年进入密室,少年知道师父要开始传他本门武功,心中兴奋异常,坐定后,老人果然第一句就说道:“现在开始传授本门武功。”
少年坐正身躯,然后指着石壁问道:“本门武功是不是都在那上面?”
老人摇摇头,少年微微一怔。老人微笑着说道:“那上面绘着的,只是一套非常浅俗的掌法,并非本门武功。本门开派至师父止,共历九代,可说从无一人学过这套掌法。”
少的不解地道:“师父以前不是说过这就是本门的武功么?”
“你师祖也曾跟师父如此说过。”
少年愈发不解地道:“其故安在?师父能为维之说个明白么?”
“很简单,师父那样告诉你的时候则准备将它传给你的。”
“师父,您,您说什么?”老人静静地说道:“就像师祖对师父说这话时,准备将它传给师父,以及师曾祖也准备将它传给师祖的情形一样,本门弟子九代以来无人例外。”少年稍稍安心。
老人继续说道:“说得更明白一些,就是本门的传人,向例都在习完本门心法,以及他派的九套剑法、一十八套掌法、三套轻身术之后,始作正式决定。也就像你一直到了今天,才算正式被师父宣布为第十代传人一样。”
“噢!噢!”
“明白了么?在这以前,如果你表现得不合本门要求,壁上那套掌法便将传给你。换句话说,真正的本门弟子永远不会修习壁上那套本门武功。同样地,修习过壁上那套‘本门功夫’的人也就不是真正的本门弟子。”
“噢!噢!”
“这是本门永远不许改变的规矩。”
少年心头一凛,感激地低声道:“维之真是侥幸,全是师父加意栽培。”
老人轻叹道:“是的,孩子,师父对你确有一份偏爱。不过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天赋,谁也改变不了。假如你是一块根本不堪造就的材料,纵然师父有心,又有何用?”
少年想了一下,又问道:“那么本门武功另有藏放的地方了?”
“当然。”
“就在本室中?”
“是的。”
“维之居此半年,怎么没有注意到呢?”
“有时候在,有时候不在。”
“师父时常移动它?”
“唔。”
“今天在不在?”
“在!”
“在哪里?”
“这里!”老人说着反手指向自己心口。
少年一看,讶声道:“什么?记在师父心上?”
“代代如此。”
“为什么不以文字记录下来呢?”
老人轻轻一叹,没有开口。
少年想了一下,犹疑地道:“难道是怕不慎落于外人之手么?”
“不是这原因。”
“那是什么原因呢?”
“简单一点说,是因为代代只传一人。”
“只传一人?”
“只传一人!”
“永远如此?”
“不一定。”
少年剑眉微匡,一时会不过意来。老人闻目一叹,无限伤感地道:“已经九代过去了,到哪一代才能有所改变,以及今后是否有改变的一天,那就很难断言了。”
少年脱口道:“师父,假如——”话出口,发现失言,脸一红,慌忙咽住了下面想说的话。
老人早已明白了他的意思,毫不为意地点点头,接下去说道:“正是这样!孩子,哪一代传人有了意外,本门便将于该代中绝。”
“师父,那,那怎么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老人说完一句,睁眼肃容又道:“太公云:技与众同者,非国工也,假如一种武学连保全自己生命也办不到,还谈什么行道济世?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
少年不安地又道:“假如碰到一种并非技不如人的意外,岂不造成师门憾恨?”
老人深深叹道:“师门遗憾,已非自今日开始。假如一旦碰上了像你所说的那种情形,那只可解释做师门原始遗憾延续下来的必然后果,在师门来说,并不意外!”
“师门遗憾无可弥补了么?”
“不一定。”
又是一个不一定!由这个不一定,少年立即想起刚才师父口中的那个不一定来。他细细回味了一下,约略地猜到几分,心神一振,立道:“关于师门遗憾,维之已经想透一点端倪,但不敢胡乱揣测。其详细情形,最好仍由师父告诉维之。”
老人平静地道:“跟华山派的境遇大同小异。”
“本门武学出过差池?”
老人点点头,闭目叹道:“本门真正的武学只有一种,名叫‘大罗周天神功’。本门始祖便是四百年前,与武圣潜龙子同一时代,辈份且较武圣高出半辈的‘巫山玄衣仙子,慕容美!’”微微一顿,接着道:“慕容始祖于离开当年的九疑山武林大会后,旋即遁身玄门,并将其傲视武林的大罗周天神功参化为十句心诀,录成一小册,同时易名为‘大罗神功’附以小志,封匣密藏于巫山神女峰。百年后玉匣为本门第一代祖师仙樵老人所得,祖师拜启玉匣后,为慎重计,乃将最末一句心决另镌于一方玉砚砚底,同时将小册上最后一句毁去。
讵知祖师回到家中查点行囊,玉砚竟不知于何时何地不翼而飞。”
少年跺足失声一叹。老人继续说下去道:“第一代祖师于痛心之余,便将另外九句心诀熟记后将小册毁去,同时立下了这种单传的规定。除非哪一代弟子能将那方玉砚找回,这种规定永远不会改变。”
少年面露迷惑之色,老人瞥了他一眼,又道:“接诸第一代祖师仙樵老人订定这种规定的原意,可能是因为这种神功本为一派完美的绝学,如今只剩下九成威力。若凭以开派,恐因威力不足,反而会令绝学本身及慕容始祖蒙羞。细说起来,第一代祖师也实有他老人家不得不这样做的苦衷,我们后代弟子应该首先深切的了解这一点。”
少年知道老人在说他,忙低声答道:“维之愿追随历代祖师,秉遵本门遗训。”
老人点点头,接着说下去道:“你师祖天仇老人曾为探寻师门故物奔波一生,现今那些剑谱、掌谱上的批注,便是他老人家为查访此事而遍访各门各派印证武学的结果。就拿师父我来说,过去数十年来也未尝不是到处留意,可是事历九代,玉砚仍如大海沉针。”
“第一代祖师没有交代可能是遗失于哪一带么?”
“没有,大概他老人家带着玉砚走的地方太多了。”
“会不会在没有离开原来的地方就丢了呢?”
“你是指巫山神女峰?”
“是的,师父。”
“那是历代祖师门去得最多的地方。”
“师父也去过了?”
“先后三次。”
“维之将来也应该去。”
老人点点头叹道:“孩子,你已是本门第十代传人,当然应该以此立志,更应该为此尽劳,但也不必终日戚戚于心。本门过去九代中,颇不乏奇才异士,如果此事简单,哪还会一直悬留到今天?”
老人说完,便口授少年大罗神功的九句心诀,等到少年完全记熟了,又交代了一些进修时需要注意的地方,然后起身走向石壁一角,停留了片刻,又口到少年身边,肃容说道:
“大罗神功虽仅有九成威力,但如练足,守则仍将百锐难人,攻则仍将无坚不摧。当今之世,鲜有何派武学敢与颔师。”微微一顿,肃容又道:“但是必须记住一点,将来你艺满出道,行走江湖时,不论跟什么人交手,既不可道出这种武学名称,也不可单独用以攻敌。必须掺杂于他派武学中施出,令对方无法看出究竟。若藉兵刃招式发出亦可,至于用什么兵刃,那可由你自己喜爱决定。”
“就用维之那支箫可以不可以?”
“不可以!”老人语气异常粗促,少年一怔。
他眼望老人,惶惑地喃喃说道:“师父不是说——维之可以凭自己喜爱决定么?”
“那不是兵刃。”
老人干咳一声,勉力挣出一丝微笑,藉以掩去先前脱口喝出“不可以”三个字的反常神态,又说道:“一品箫是师父的老友,又是当今两位盟主之一,他用的是箫,你是后辈,不应在这方面有所悟拟,知道么?”
少年又道:“维之那支箫也是一品箫么?”
老人又咳了一声道:“师父没有仔细看过。”跟着微微偏脸,好似在嘴着念着什么,口中说道:“师父将来见到一品箫武品修的时候,可以问问他的。如果他不在乎这个,你再用箫不迟。咳,咳!而且师父也很喜欢那支箫,先让师父留下玩些时候,等你能用的时侯,师父再还你。”
少年忙道:“师父留着吧,维之不想用了。”
老人朝石壁一指道:“我们去那边。”
少年随老人走至老人刚才停留过片刻的地方,老人指着石壁上一只深约寸许的掌印,沉声说道:“本门这种武功的最低要求以此为准。这手印是师父刚才留下来的,你什么时候能够做到这种程度,便算是艺成了。”
“大概要多久?”
“师父是半年。”
“师祖呢?”
“师祖是五个月零十五天。”
“无人再短了么?”
“那得看九代以后的了。”
少年低头盘算了一下,仰脸道:“现在四月开始,就以半年计算,不也得到九、十月才能完成么?”
老人脸色一黯,强笑道:“最好能在八月十五以前练成。”
少年有点发愁道:“假如不行呢?”
老人笑得更为勉强地道:“迟就迟点,也没有什么要紧。”
干咳了一声,紧接着又强笑道:“如能习成于八月十五之前,那将超过你师祖,成为本门十代以来的第一人。”
少年又约略计算了一下,雀跃着笑道:“对,对!八月十八完成跟师祖一样,八月十五完成便比师祖快三天。”
“是的,孩子!八月十四快四夭,八月十三快五天,早一天完成便多快一天!”
“但愿维之不令您老人家失望。”
“事在人为,孩子,好好的下点苦功吧!”
少年忽然想起一件事,忙道:“五月五师父要不要去洛阳?”
老人点点头道:“当然要去!”
少年惆怅地又道:“什么时候回来?”
老人沉吟着道:“什么时候回来——现在还无法决定。”
“要是过了十天师父还不回来的话,维之就天天站在山顶等,看师父还忍不忍心放维之一人在家里?”
老人脸色又是一黯,偏脸闭目,强笑着叱道:“别罗嗦了!小子,这就开始吧!”
少年不依道:“还有——师父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老人好似没听到。少年催了一遍,老人这才深深吸进一口气,再睁眼时,脸色业已平静如常了。
老人扶着少年双肩,微笑着说道:“明天。孩子,师父这次下山买东西就是为你买的呀!”
第二天,老人说走就走了。
回回回清晨,少年站在高高的崖顶上。老人背着一件简单的行囊向山下走去,频频回头,不断地向上含笑挥手。少年则一动不动,目光发直,呆如木鸡。雄伟的背影逐渐模糊,一头迎风飘散的皤然白发终于在春末夏初的朝阳中消失。少年再也忍不住了,心头一酸,两行泪珠潸然流下双颊。
寂寞和空虚开始笼罩了整座王屋山。
樵隐峰脚下的石洞中,少年武维之支颐枯坐,身心茫然。
“师父走了,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他茫然地想道:“师父说,从现在开始,你便是本门第十代传人了。师父又说:从现在开始,本门今后的绝续兴衰,将系于你之一身。你已经十七岁,不能算小了,师父入门时也是十八年龄,师祖更小,只有十六。”
老人曾经告诉过他:一个人应该多用思考,思考可以增进一个人的智慧。“是的。”他又想:“师父的话说得不错,我应该好好的想上一想——可是,我能想些什么呢?”他问自己:“到今天为止,我既不知道师父姓什么、叫什么,也不知道师门属于什么门派——我能想些什么呢?”
少年深深一叹,喃喃自语道:“我是本门第十代传人,但对已往九代的历史,却是一无所知。”他默默地站起身来,怀着沉重的心情,拖着沉重的脚步,分别将每间石室检点了一下,发现食用物品一应俱全,足敷上人半年之用。少年于伤感之余,见此情形,脑际突然闪过了一个可怕的疑问:“师父难道不再回来了么?”
他回亿昨夜他问老人究竟何时归来,老人笑骂道:“要师父守着你一辈子么?你这么小,师父这么老了。师父就是天天伴着你,又能伴多久?”老人没有正面答复他。
少年一想到这问题,心头立即突然狂跳起来。因为,他同时又想起了年前当他修完本门心法之后,向老人提出第一个问题,问老人为何背着他长吁短叹的时候,老人似乎在末尾巴过这么一句话:“师父担心三年时光恐怕不能太平度过——”
当时他没有注意,而现在,他却清清楚楚、一字一字的记起来了。他想:不得太平的当然不是王屋山,否则师父怎肯丢下他一人在此?换句话说,不得太平的当是师父本人。那么,师父的遁世不欲为人所知与此有关了?
这时,昨夜老人的另一段话又在少年耳边响了起来:“孩子,你已是本门第十代传人。
按道理说,你有理由,也有权利知道有关本门的一切。师父之所以始终瞒着你,那是因为师父做错了事,与师门无关,你如一定要逼着师父说出来,师父没有理由拒绝你;要是你肯暂时不问,那就等于施惠师父,师父非常感激你。”
老人这样说了,他还能再问什么呢?所以,他当时连忙陪笑道:“师父别说啦!今后维之永远不问也就是了。”
还有,今天才四月初三,距五月初五还早。洛阳离此并不远,师父为什么现在就动身了呢?难道——他又恿起老人的一句话。那是在他们师徒沉默了很久很久之后,老人为了安慰他说出来的话,老人说:“师父暂时不告诉你,并不是永远不告诉你。”
“师父,那么应等到什么时候呢?”
“下次见面的时候。”
老人说得很轻松自然,他还为这一承诺高兴了好久,当时他想:下次见面?那能有多久呢?可是,现在回味起来,意义不同了。老人底下似乎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全说出来应该是:“下次见面的时候——只要咱们师徒还有见面的机会。”
所以少年最后以为,师父可能不再回来了,师父赴的可能是个死亡的约会。
想到这里,少年不由得五内如焚。他有点恨金判韦公正,因为他知道师父是被金判催走的,但继之一思,恨金判也没道理,金判是师父的朋友,金判没来之前师父就已说过难得太平三年的话。此事不但非金判之过,金判身为盟主,可能还是师父请来的也不一定。不过,他猜测师父所遭遇的困难,金判可能无能为力,因为,假如金判帮得了忙,师父为什么还要忧愁呢?
他想:我一定没有猜错,师父说过金判胜不了他。金判既不比他老人家强,那么他老人家解决不了的问题,金判当然也一样无法解决了。又想:本届盟主有两位,除了金判还有一位一品箫,既然两人都是他老人家的朋友,怎不一起请上呢?
少年愈想愈愁,愈愁愈急。喃喃自语着,从这一室到那一室,从那一室又回到这一室,往返不停,恨不得立即奔去洛阳。
可是,他一这样想,老人最后的叮咛便在他耳边响起:“维之,记住啊!维之!你已是本门第十代弟子,你必须练成本门武功。你不但要成功,而且更要超过前人。你有特殊的成就,将是师门的光荣,也是师父的光荣。如果失败了,在你,你仍是一个平凡的孩子;在师父,师父对不起师门——你,你则对不起师父我!”
石桌不语,石榻无言。
除了他,山洞中什么都是死的。没有求助的对象,没有诉说的亲人。十一岁成了孤儿、开始乞食为生,到处流浪……十五岁有了奇遇,遇见老人……十七岁的今天,老人离他而去。由孤苦到温暖,由温暖中又回归于寂寞凄凉。
自己的身世是个谜,师门的历史是个谜,今后前途,则是一个更大的谜。
“是的,我十七岁了。”他想:“我长大了,但痛苦比年岁增加得更快更多。”
少年拭干眼角的泪水,心神交瘁地又在原先的地方坐了下来,同时自怀中摸出一个布包和纸包,两个包都是老人留给他的。老人说,布包中是几件珍物,他带着没用,留给少年无聊时把玩消遣。少年取出后,看也没看便又放回怀中,因为他怕睹物思人,又触愁绪。
现在少年的目光落在纸包上,纸包封得很密,上书一行笔力雄劲的草楷:“何日卒业,何日开拆。”这是师父的吩咐,不应违误。
“里面说了些什么呢?”
“我真忍不住要拆开来看看。”
少年内心交战不已,最后终于长叹一声,依然将纸包收好。
“师父疼我,我应对他格外尊敬,”他告诉自己:“他老人家如何吩咐,我就应该如何做。我如想提前知道内容,只有一个方法:加紧练成大罗神功!”
天黑了,大地沉沉睡去了。
王屋山樵隐峰下,一座偏僻石洞中最里面的一间石室里,一位年约十六、七岁的英俊少年,正面东闭目盘膝端坐在一张石榻上。周身隐媳散发着淡淡雾气,容颜焕发,神态至为庄严。
武维之,一个师门不明的第十代弟子,开始了本门武学的第一课。
遍地菜花黄如金的四月过去了。
榴花似火耀眼红的五月过去了。
满地清香稀疏碧的六月过去了。
枫叶初染半山秋的七月也过去了。
现在是丹桂飘香的八月。
王屋山樵隐峰下的石室中,一个英俊少年的右手刚自石壁上放落,正星目如电地比较着壁上两只手印的深浅。但听他口中自语道:“唔,还差一点点,不到半分。”跟着又见他奔至石室另一角,数了数壁上指痕,忽然失声道:“什么?今天已经八月十四?明天就是八月十五?”
星目眨动,他似乎在谛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师父六个月,师祖是五个月零十五天——
”少年蓦地大声道:“师父!我一定要在明天完成,跟我当初的愿心一样,八月十五,比师祖快三天!明天就是十五,月色好,我将于月下展读您老人家的留训,然后一口气奔到洛阳!”说完,唇角绽开一丝傲然的微笑,返身跃登石榻。
他面东闭目盘膝,片刻之后,神采焕发、周身又慢慢散发出一阵淡淡的白雾。雾气愈凝愈浓,渐至只望到一抹隐约的影子,像一座庄严的石像。
天黑了,天已亮了,八月十五。
日影西移,约莫是申牌时分。少年睁目一声龙吟清啸,飞身扑向石壁,单掌一送,石壁上又多了一只深深的手印。
经过细心比较,少年狂喜地又叫又跳道:“好了,好了!成功了!跟师父的一样深浅。”
天又黑下来了,他雀跃着点亮油灯,自嘲地笑道:“我等不得啦!月色好,夜间赶路也是一样。”灯下,少年心跳如鹿撞。他以颤抖的手撕开纸包封口,抽出一叠笺,一页连一页地抢看下去,笺中这样写道:
“维之:师父先问你,今天,你看这封信的时候,正好是八月十五对不对?好了,师父听到你的惊呼了!咦?这,这个师父怎会事先知道的啊?告诉你,孩子,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因为本门的大罗神功深奥无比,根据以往九代的经验,师祖天仇老人的五月又十五已是登峰造极之作。你资质虽佳,但绝无超过他老人家三天以上的可能,永远无人有此可能!所以师父断定你就是到十四,也都不会功行圆满,而过了十五,你又没有机会看到这封信,因此师父知道你看信是在八月十五。
师父这次拿你的生命冒一次残酷的奇险,原谅师父吧!孩子。
现在,师父再作进一步的解释:今夜,八月十五,师父会有两个死亡约会:一个约会地点在终南山;另一个约会地点便是你现在看信的地方——王屋山樵隐峰下。现在过了二更没有?假如没有,你可安心地看下去。
两个约会,师父都是被邀者,而且都不容许师父取消,不管师父答应与否。在这种形之下,师父既无分身之术,当然只好选择一个了。所以,师父选了一个,另一个留给了你。当你此刻看信时,师父可能已在终南山顶,或者正向山顶攀登。今夜,你能看到这封信,师父很安慰。因为你既能在十五以前习完神功,你将有惊无险,而师父就不同了。小子,你如掉泪,师父万一能生还,说揍你就揍你!人总爱讨吉利,小子,你说是不是?
好了,不跟你谈这些了。师父卧室中有师父为你预置的新衣服,看完信马上去换好。记住里面有幅黑纱,拿出来挂在脸上,换好衣服,将密室封闭,然后可将洞口第四块石头下的一根药线点燃它。这步工作须在三更以前做好,三更到时,全洞除密室外均将炸毁。
洞毁之后,你就可以离开了。不管遇上谁,都可以避开他们不理,师父说过,师父没答应过谁,要是有人欺侮你年小,赏他一巴掌也可以。记住,小子,只许赢不许输!师父想丢人自己会,不必你小子代劳!还有一点,动手前要镇定,先看清对方路数,他以什么招式来,你就原式奉陪,当然也得掺点咱们的。
安全离山后,别到处找我。以后几年内,师父忙得很——要是师父还活着的话——所以说,师父没时间跟你见面。师父不想见你,你找也没有用。你可以先在江湖上历练历练,俱可记住有两种人万万惹不得:第一种是身上有颜色的人,第二种是不把金判跟一品箫放在眼里的人。
师父曾经说:金判胜不了师父,现在师父再补充一句:师父也胜不了全判。金判跟一品箫的成就在伯仲之间,师父也差不多。人家既不在乎金判跟一品箫,自然也不会在乎师父的这一套。这样你明白了没有?小子,万一遇上那种人,敬而远之。暂时受点闷气没关系,一笔一笔地先记下来之后,等师父将来替都慢慢想法子——师父如果死了,你就自己想。
至于什么叫做‘身上有有颜色的人’?师父现在不便说得太多、你年纪小,只要你锋芒不露,不去惹他们,他们也实在没有找上你的理由,师父不过顺便提醒你一句,以后多注意一点也就是了,师父这封信很长,师父知道,你在今天以前一定摸过他最少百次,可能还不止,小子,知道师父这份闲情逸致哪儿来的吗?告诉你吧!小子,这封信就是‘返魂丹’、‘救命丸’!如果不是有这封信在诱惑你,你小子能在八月十五之前练好神功才怪哩!哈哈,师父开头暗示你要是误了十五之期势将看不到这封信,那不过是唬唬你的罢了,师父做过几次没把握的事?
记得么?小子!两年前在洛阳华林园中,师父说过:师父擅于断人生死。像我老人家这种能断别人生死的师父,难道还会将自己的徒弟往鬼门关上送不成?所以说,你小子刚才如果受了惊,那表示你小子对我老人家的信心不够,活该!
另外师父有个建议,你小子有空时,可到雪山拜访那位雪娘,小雪那丫头师父觉得满顺眼,如你小子有意思,师父绝不反对。师父只担心她们母女俩可能会嫌你来路不明,哈哈!
你看到这里,定又在叹气了,扫兴之至。”
好了,收尾了。信后附有简柬一张,那是师父前年跟你从北邙回来时从洞口取下的。师父早看出你对此事耿耿于心,现在你看个痛快吧!看完此信之后,立即依照师父前面的吩咐行事,动作愈快愈好。如果误了事,师父马上不认你这个徒弟。
丙寅年四月初二夜第九代留言。”
少年顺手取出一柬,上款已被撕去,上写:丙寅年八月十五夜三更,准时登门听候回音。下款为了黑白无常兄弟敬留。少年看完信和柬,不知不觉地业已热泪盈眶。
长达数千言的一封信,他只记得两句:“你将有惊无险,而师父就不同了——”他很想再读一遍,但目光一瞥最后两行,立即毫不犹疑地立起身来。他知道师父其听以故意写得这么轻松诙谐,无非是想藉此减少他的难过而已,谁敢说字里行间没有师父的泪水?
最后的交代是严肃的,这才是师父的真正口吻。
当下他将信柬迅速收好,拭干眼角泪水,立即赶至师父卧室。果见师父床上放着一只轻瘦书箱,打开一看,里面衣帽、衫裤、鞋袜以及银两、日用品,样样不缺,心头一酸,又掉下两颗泪珠。他匆匆换好行装,闭妥密室,然后携着书箱走出洞外。
月朗星稀,约莫二更将尽。少年掀开洞口第四块方石,果然找着一根药线。打火点上,药线迸出火花,发出嗤嗤的声响朝洞中缩去,少年熟悉地形,立即晃身上了东侧的一座岩顶,藏身在一块巨石之后,这儿离石洞约五丈左右,居高临下,正好监视山上来人。
隔了顿饭光景,月行中天,三更已至。山下连续两声阴森怪笑,一高一矮两条身形,其疾无比地电射而至,两条身形刚刚落在武维之面前的空地上。略一瞻顾,才待易身再起时,一声轰然巨响,万谷震颤,少年回头一望,像爆米花一样,碎合迸飞,黑烟激窜,火星四溅,石洞业已崩塌。
武维之忍不住凄然轻轻一叹。再回头朝高矮两条身形望去,但见那较高的一人,瘦得像根麻杆,吊眉、垂眼、鹰鼻,长发披肩,黑脸上除了双目闪闪发光外,没有一丝血肉。那矮的身高不满四尺,一身肉又肥又白,嘴巴像个一字,鼻子扁得一无所有,两眼又小又圆,像两颗发亮的绿豆,一袭白麻衣,像个孝子,两个这种生相,当真令人作呕。
这时两人见石洞突然崩塌,齐齐一咦,面面相觑,似甚惊讶,那个看上去应该就是黑无常的高个子,首先以一种尖锐刺耳的声音道:“老白,这是怎么回事?”
矮胖的自无常吃力地扭动了一下肥脑袋,哑声道:“莫名其妙,咱跟你老黑一样地糊里糊涂。”
黑无常想了一下,眨着怪眼道:“老白,会不会别人先来,这里主儿遭了暗算?”
“非常难说。”
“会是谁呢?”
“一时可想不出除了咱们兄弟,谁人还有这份胆力。”
乖乖,好自负!武维之心想:“师父已说过我有惊无险,你们这两个丑鬼纵然高明,大概也不会高明到哪儿去。”
这时那黑无常不住点头,长发乱飞。敢情白无常的这种自我标榜也使他十分受用。
黑无常陶醉了一阵,又道:“老白。这儿只有一条通路怎没见人出来呢?”
“是的,咱正在研究这一点。”
黑无常眉目乱翻,好似有点发愁地又道:“万一这里主儿死了,咱俩兄弟岂不白辛苦了一趟?”
武维之暗哂道:“你才活不多久咧!”
白无常豆眼一闭,脸上一片白,像个米饼。大概他已研究出一个结论,只见他吃力地大摇着肥脑袋,老谋深算地反对道:“老黑,这些地方你就差劲了。”
“放屁!我差劲?我差什么劲?”
原来黑无常只爱奉承,一点受不起批评、武维之几乎笑出声来。再看白无常,一点不在乎,大概他对黑无常的脾气很清楚。这时他睁眼反问道:“就算这里主儿遭了暗算,那么暗算总得有人,暗算的人又到那里去了?”
少年点头忖道:“这话倒还有点道理。”
黑无常无言以对,老羞成怒地瞪眼道:“就算老子差劲,你他妈的又能说出什么名堂来?”
兄弟又成父子,这个黑无常真是粗劣得可笑,再看白无常,仍是神色不动,好像这话已非初次听到,仅慢吞吞地晃了脑袋道:“别忙,且让咱家再研究研究。”
武维之已感不耐,心想:“你们这对宝货慢慢研究去吧!我可要走了。”
他觉得对这种人实在是胜之不武,再听下去也无聊。师父信上既说过可以不必理会他,那还呆着干啥?可是他心念一动,忽又忖道:“留柬上写:准时登门听侯回音——什么回音呀?”更进一步,他又忖道:“师父不肯告诉我他老人家的名讳,但他老人家并没有限制我向别处打听。师父撕去留柬上的上款,证明下面这对宝货对他老人家的身分十分清楚,这是个大好机会,我怎可轻易放过?”
武维之这样一想,又不肯走了。他正思索着如何进行时,耳听黑无常不耐烦地尖声催道:“你他妈的研究好了没有?再等下去老子发毛啦!”武维之又想笑。发毛?怎样发毛呀?
“且慢,咱想到一点了。”
“快说,快说!”
“咱以为这儿未有他人来过。”
“难道主人自己玩的花样不成?”
“只有这个可能。”
“有何根据?”
白无常摇头晃脑,慢吞吞地道:“知道咱们今夜要来,故意来了这一手。这一手有个名堂,叫做障眼法,不然有那么巧!”
“障眼法——就这么多了?”黑无常语气不善,看样子真要发毛了。
白无常却不疾不徐地接着说道:“还有、还有,当然还有!”
武维之忍俊不禁地忖道:“倒看你还有些什么!”
白无常干咳一声,调正了一下喉音又道:“你老黑是知道的,这儿主人并非易与之辈、除了咱们兄弟俩——”
武维之笑忖道:“嘿!又来了!”
黑无常大点其头,虽然白无常说话的速度并没有增加,而且话说了一半就停了下来,他却表现得比先前安静不少。
白无常的肥脑袋在空中画了个半圆,这才接下去道:“所以,这个——就是凭了这一点,咱断定这是这儿主人自己玩的花样!”
原来如此——黑无常不乐地又问道:“那厮玩这花样目的何在?”跟着,明显地表示出不乐,又加了两句道:“就算那厮自己玩的花样,他自己又到哪里去了呢?”
白无常点点头,缓缓哑声道:“关于这个,还得让咱继续研究。”
高明,高明!简直令人喷饭。武维之到底不脱孩子气,这时他已将别的事完全丢诸脑后。眼看两个宝货一时不会走,自己现下又无一定地方要去,如能从两个宝货中得到自己想知道的两个答案,也算不无收获。因此,他又耐下性子,索性坐个舒服,希望两个宝货来个不打自招,自动把他要问的说出来。
白无常话一说完,死人不管,豆眼又复合上,脸象白米饼,一派正经地开始了思考。黑无常揪下自己的一把头发,狠命撕绞着,目光闪闪,阴森怕人之至。
武维之心想:“这大概就是所谓发毛吧?不然发毛要是发在白无常身上,像他这种动不动就要发毛的性格,白无常跟他走在一起,那还受得了?”
静了片刻,白无常忽然睁眼道:“咱想出来了!”
黑无常大喜,脸上现出一个丑笑,尖声道:“老白,咱知道你行,想出什么来了?快说,快说!”
武维之精神一振,但见白无常坚定地说道:“咱想出来了——咱们应该马上走,待在这儿没用了。”
武维之暗呼一声:“我的天!”就在这时候,黑无常蓦地扬掌劈向身侧一株桃树,喀喳一声,碗口粗的树干应手而折。
武维之暗惊道:“啊,看不出这两个家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功力竟有这等纯厚!我是否是他们对手还真难说。唉!师父的话真是句句金玉,轻估敌人实在是可怕的毛病!我初次出道就差点犯上了,以后可得以此为训才好。”
思忖未已,忽听黑无常尖声怒叫道:“走,走!除了这座王屋山,咱们往哪儿去找一品箫?”
什么?这对宝货到王屋山来是为了要找一品箫?
武维之心念一动,忽然忆及师父留言上的两句话:“师父上次说,金判胜不了师父:现在师父再补充一句,师父也胜不了金判。”他暗忖道:“细细回味师父这种语气,难道一品箫就是他老人家不成?”他想着,复又摇头付道:“不对不对!师父说过,一品箫是终南无忧子的传人,而师祖却是讳号天仇,代隐王屋,天仇与无忧,王屋与终南,这之间实在相差得太远了。”
那么,师父会不会是金判呢?师父说,他能断人生死。
这“断人生死”四个字,颇似取义于“一笔阴阳”。是的,他也曾这样想过——但那是在他没有见到过金判本人之前——而现在,这四个字似乎仅可视为师父对本身武功成就的自豪,除此而外,毫无其他意义。
“我也真笨!”最后他想:“胡思乱想做什么呢?这就下去想方法向一对宝货套问套问不就得了么?”抬头再看下面空地上那对宝货时,黑无常正愤怒地迎风扬散着不知道是第几把绞断了的头发。白无常拢手闭目,脸如米饼,似为研究去留问题而陷入另一度长考。
武维之不再犹疑,放好书箱,理好面纱,深深吸进一口清气,一式“牧野鹰扬”,于崖顶拔起三丈来高,然后半空中一个美妙回旋,轻飘飘地落在黑白无常面前。事出意外,黑白无常双双一噫,齐齐退出三步。武维之深知这一对宝货智力不高,唯恐因误会而无法达到自己的目的,是以落地后,随即朗声喊道:“黑白双侠果是信人,在下这厢恭候多时了。”
黑白无常对望了一眼,黑无常面有喜色地对白无常问道:“老白,听到了没有?他说什么黑白双侠?有没有搞错?”
武维之暗暗发笑,心想:被人喊做“双侠”大概尚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吧?他心中思忖,却不敢错过这个机会,紧接着朗声又道:“在下武维之,系本山主人唯一门下。家师因故外出,不克亲迎双侠虎驾,在下仅此致歉,尚祈双侠见谅则个!”他拱手一躬,声浪略提,接着说道:“家师交代在下说,双侠此行,仅为取得上次约定之回音,由于留柬上并未说明一定要他老人家亲口答复,所以家师在临行之前,业已指令在下全权处理。现在在下这厢恭候双侠吩咐。”
白无常闭目不语,脸像米饼,似在想什么。黑无常性子急,容得武维之将话说完,立即一翻白眼,尖声道:“师父、师徒都一样,说!咱们何处可以找到一品箫?”
武维之稍稍有点明白过来,原来黑无常在向他师父打听一品箫的下落!心中迅忖着,口中却镇定地答道:“家师说,他老人家要双侠先说出会见一品箫的用意何在。”
黑无常怒吼道:“他不知道?”
武维之暗道一声糟,他知道自己太冒失了。关于黑白无常为什么要找一品箫,师父当然不会不知道。他这样问,全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事先并未多加思考。不过事已至此,悔也无用。于是定着心神,故意沉下声调道:“家师的意思是说,除了以前哪件事,双侠要找一品箫有无其他原因?”
他这番话又是摸着说的,一点把握也没有,字句均是模棱两可。但黑无常居然没听出破绽,这时顿足失声怒吼道:“别的什么也没有,还是那笔老账!”
武维之暗道:“老账?什么老账呢?只有天知道!他如以为他不说我也应该知道的话,那就真的要糟透了。”哪知道他竟是白愁了一场。原来黑无常顿了一顿,接着又吼道:“咱们兄弟要找那个姓武的问个清楚,十年前第二届武林大会上,他姓武的在出场之前,当他听到咱们兄弟商量着要不要出场时,他先朝咱们兄弟瞟了一眼,接着又轻轻一哼——那算什么意思?”
武维之听得一愕。什么?古人云睚眦必报,不过是对心胸狭隘之人的一种夸张形容而已,难道黑白无常苦苦寻访一品箫,十年如一日,真的就只为了这么一点点?他想着,不禁暗叹道:“这样说来,做人,尤其是做个武林人物、也实在太难了!
“姓武的一天不提出解释——”黑无常怪吼着道:“咱们兄弟就一天与他没完!”
武维之暗忖道:“这可叫我如何回答呢?怪不得师父说:你可以迳自离开,不必理睬他们。”他正自为难之际,沉思如睡的白无常,忽然睁眼向黑无常道:“且慢!老黑,问题来了,先让咱盘问盘问这小子。”说着,脸一抬,转向武维之,慢吞吞地问道:“咱问你,前面那座石室是你炸掉的么?”
武维之不明对方用意何在,只好点点头。白无常先朝黑无常瞥了一眼,那意思似乎说:
咱说问题来了,你说如何?黑无常点头不语,脸露钦佩之色。
白无常得意地干咳一声,又调脸向武维之冷笑道:“哼!咱早瞧出你小子是冒牌货——
这里主人,眼高过顶,狂气凌云,一生中任谁也没放在眼里过,你小子斯斯文文的,会是他的徒弟?”这种演绎法,简直莫名其妙。黑无常却听得大点其头,好像说:对,对,咱可没想到这个。
“这是第一点,”白无常晃着脑袋又道:“第二,像你小子这种斯文气质,这里主人根本不会收你做徒弟!”
黑无常大声赞道:“有道理,有道理!”
原来这是第二点,真是要命。武维之听得又好气又好笑。白无常继续说道:“第三点,也是最后一点,同时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你为什么要炸毁石室!”
武维之本想大声告诉对方这是师父交代,但转念一想,算了!这对宝货头脑简单,说了他们也绝不会相信,等于白费唇舌。他忖道:“看样子我的计划无法实现了。”
他所谋不成,正拟一走了之。忽听黑无常大声道:“要不是你老白精明,咱可几乎受骗。老白,咱们现在怎么办,你说?”
“别无他策,拿他下来。”
“你动手?我动手?”
“关于拿人,当然你老黑行。”
“咱老黑就佩服你老白这份知人之明。”
武维之被这对宝货的一拉一唱弄得满头是火,心想:“拿?拿谁?小爷好不好欺侮,上来试试看吧!”他目注黑无常,凝神端立,静待对方出手。
黑无常似乎对打斗特别感到兴趣,这时怪声一笑,右手一扬,侧身欺近,其疾无比地朝武维之左肩抓来。武维之识得这一招叫“五鬼拘魂”,理应以“韦驮献杵”迎架。但他刚才见到过黑无常惊人内力,不敢轻试,是以左肩一偏,脚踏九宫连环步,飘身同开。
一抓未中,黑无常勃然大怒。双臂齐扬,招变“双龙抢珠”,腾跃空中朝武维之搂头扑下。武维之一声清啸,双臂一合一分,便以武当大罗掌法中的“天府迎仙”朝黑无常前胸迎去。这一招,招中套招,双臂化解来势,同时十指却分别点向对方胸前中庭、鸠尾、分水、阴交、气海、丹白、关元、中极八大要穴。黑无常一声噫,收势暴退。
黑无常这一退,武维之勇气大增。得理不让人,一招连一招,就像他今年春天横扫千树桃花时一样,不假思索是运用的哪门哪派招式,只一味地随势变化,任意攻出。黑无常也许是当初估计错误,一着失先,竟被逼得手忙脚乱,一身浑厚内力,毫无发挥机会。
武维之迅忖道:“似此情形,我若将本门大罗神功于进招时发出,要毙死了这黑无常岂不是易如反掌么?”他这样想,但并没有这样做。他告诉自己:一个人如有自尊心,纵坏也绝不会坏到哪里去。这对宝货虽是生相难看,头脑简单,心胸狭厌,可是这并不代表着罪恶。如果他们是万恶不赦之徒,师父可能早就将他们除掉了。
“我还没使用本门无坚不摧的神功,已将功力惊人的黑无常退居下风,真是出人意料之外。”他兴奋地想:“现在,我既问不出什么名堂来,又不想取他们的性命,天都快亮了,我还缠斗个什么呢?”他想着,蓦地收招后退,高喝道:“且慢,小爷有话说!”
黑无常怒发飞扬,势如恶鬼,武维之紧接着道:“小爷的绝学是剑法,剑在上面没拿下来。你两位有胆就等一等,小爷有了剑,你们两位可以一齐上。”
黑无常拼命绞着头发,白无常的脸也更白了,武维之知道这一对宝货已被他激住。他冷冷一笑,然后飞身上崖,一把提起书箱,打峰后一条仅有他们师徒知道的秘道,怀着满腔的信心、豪气和希望,飞步奔出王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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