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消云散,人去楼空。霜冷露凝,晓寒浸肤。东方露出了一抹鱼肚白,除了空地上几滩变紫了的血渍,以及空荡荡的两座高坛之外,落魂崖又回复了一片寂寞凄清。
崖顶正北一排古松浓荫里,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脱下身上蓝布短袍,轻轻披在身旁一个十五岁左右少年的身上。少年回头不安地低声道:“您不冷,师父?”老人淡笑着摇摇头。
“师父,维之有点不懂,一品萧跟金判做什么要戴面纱?”
“等师父想明白了再告诉你。”
“师父也不懂?”
“是的,孩子,师父也不懂。不过师父不懂的可不是你那种不懂,师父不懂的是指另外几件事。”
“几件什么事?”
“师父都不懂,拿什么说给你听?”
“维之不懂的师父既然知道,那就请师父先告诉维之吧!金判跟一品萧他们两个做什么一定要戴面纱呢?”
老人淡淡笑道:“师父怕你不要听这个呀!”
“谁说不要听?”
“刚才——忘了么?”
少年噢了一声,俊脸微赤,老人含笑望着他,等他认错。少年看出老人的心意,暗想:
“哼!等我认错?我偏不!”
老人淡淡一笑,目光移向别处,忽然恨恨地道:“居然玩起这种莫名其妙的花样来,两个浑蛋!”
少年星目一滚,蓦地正容沉声道:“谁是浑蛋?请师父‘慎言’。”
老人破颜大笑起来道:“好,好!有其师必有其徒。咱们是恩怨分明,同样小器。哈哈,小子,气出尽了,这下总该可以走了吧?”
日薄西山,王屋山樵隐峰下,出现了老少两人。
老人须雪如银,面目慈样;少年衣着破旧,五官英挺。这时,老人正指着一座隐僻的山洞,朝少年笑道:“到了,维之,这就是师父住的地方。”话甫说完,目光闪处,忽然一声惊噫。身形一晃,人已拔升三丈来高,疾扑洞顶悬崖。一个“飞燕掠水”式,擦崖而过,半空中袍袖微拂,人又回到原地。身起身落,快速轻灵,美妙无比。
少年极为兴奋地忖道:昨夜那些参加武林大会的人,包括一品萧和金判在内,恐怕谁也抵不上师父哩!一个问题又来了,师父到底是谁啊?还有——对了,师父刚才这是在做什么?
少年调脸朝老人望去时,老人的目光正自手中的一张纸片上抬起,脸色很不好看。这时并轻哼了一声,自语道:“嘿,真灵!
麻烦马上就来了。”
“您手上是什么,师父?”
“没有什么,孩子。”
“维之可以看看么?”
老人一面将纸片收好,一面强笑道:“进去,进去,看什么!一个老朋友来访师父,见师父不在,因此留下满纸牢骚,如此而已,有什么好看的?”说着,领先进洞而去。
少年跟入后,方发觉这座石洞洞口虽小,洞内却是既宽且深,曲曲折折分隔成很多小石室。每室都有石门可以关锁,严谨异常。老人在一处石壁上轻轻一点,光滑的石壁忽然缓缓裂开。老人笑道:“以后你就住在这里面。你先进去,师父马上来。”
少年跨入石室,但见室内仅一榻一橱。榻上卧具齐全,橱内排满各种图书,光洁的四壁则绘满形形式式的人像。橱后有一条甬道,出去是一线通天的峭壁。原来后面是一座绝谷之底,四壁高不可仰,陡峭得飞鸟难渡。
一会儿,老人来了。老人指着室内的一处说道:“那边壁上是九个坐像,从今天开始,你要打第一个人像学起。一个人像学九天,九九八十一天,三个月学完。至于如何学法,人像旁边有字,你自己去领悟。”
少年嗫嚅地道:“维之很想先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
“师父的名讳。”
老人脸色一整,手指书橱道:“壁上是本门武学,橱内则是当今各门各派武学的精义述要。你如循序以进,最多三年功夫,可望大成。”
少年方觉得老人有点答非所问,老人已接着说道:“师父说三年,是依师父本身经历的时间所订的标准。而你,也许不够,也许不要这么久,那全得看你的天资和福缘。是的,师父知道你有很多很多的话要问,并不只以知道师父的名讳而满足。但是师父要告诉你的却是现在什么也不许问。”微微一顿,肃容又道:“师父将来要告诉你的,也许会比你想知道的还要多。但是现在还不能够告诉你,因为怕你知道太多之后会乱了心神,对本身的进修有百害而无一益。”
少年微觉失望,老人瞥了他一眼,轻叹道:“不过师父为了鼓励你努力用功起见,每当你完成一个小小阶段之后,允许你向师父提出一个问题。如师父认为你所提出的问题尚须留后一步,你可以另提一个。孩子,这样你以为怎么样?”
少年大喜,快活地点头笑道:“这样好,这样好,这样好极了!”
老人微微一笑道:“你学得愈快,知道的就愈多。”
三个月转眼快到了,少年已模仿至最后一个坐像。三个月来,老人寸步未离山中。少年见到老人时,老人总是和悦可亲地露出满面的笑容。但少年聪慧天生,自那天回山以来,少年就隐隐觉察到老人似乎有着什么重大的心事。他于暗地留意,果然时常发现老人独处时不是瞑目沉思,便是低声轻叹。可是一等到老人看见了他,却又立即换成另一副面孔,微笑着,就好像他一生中从不知道烦恼为何物一般。少年心中虽然为此深感不安,但他知道就算他问了老人,老人也不一定肯说出来,只好暂时间在肚子里,努力用功,等待日子过去。
最后一个坐像的最终要求是:灵台明净,浑然忘我,万流归宗。他一时尚不能完全领会这十十二字的意义,唯有按前面各坐像的心诀跌坐调息,屏神运气,默按各处经脉依次轮转。
大概是第七天上吧,少年于不知不觉间忽然失去知觉,等他再度睁开眼皮,他以为自己睡着了,略一挪动身躯,却又仍是坐着。正自惶惑不安之际,老人的声音忽在他的耳边笑着说道:“很好,很好,入门功夫至此已算完成。”
少年一抬头,老人正站在他的身前,这时老人含笑又道:“望什么,傻孩子!你这一坐已是三天三夜啦!下来走走吧!”
“什么?三天三夜?”
“一点不多,一点不少。”
“维之一点也不知道。”
“笨蛋说傻话。”
少年也自失笑,仰脸赫然问道:“师父,怎会如此的呢?”
“这就叫做万流归宗。”
少年喜啊一声,自石榻上一跃而下,讵知身躯飘忽,一个立足不稳,跌出五、六步,可是一点也不痛,就像在水上飘浮一般。
爬起身来,大惑不解地喃喃自语道:“师父这是怎么回事?维之身子轻飘飘的,难道因为三天没吃东西,肚子饿空了么?”
老人微微一笑道:“唔,也许……你再跳跳看,用力!”
少年依言奋力往上一跳。啊!不得了!喊声没出口,头撞室顶,痛得浑身一麻,二度跌翻在地。老人哈哈大笑起来,这下少年可完全明白过来了,他兴奋如狂地在心底喊道:“像师父一样,我能飞了。”
老人扶着他的头发,柔声道:“外面雪很厚,咱们看看去。”
密室三月,季节早改,满山一片银白世界。在洞口,老人抚须而立。少年因不见天日已久,不禁左顾右盼,只觉一切都很新奇。好一会之后,他一摸身上衣服,忽然惊喜地向老人喊道:“您看,师父!维之只穿这么多,一点都不冷。”
老人微笑点头道:“你还忘了你不知道饿。”
少年忽然脸色一红,低声笑道:“师父不提这个还好——”
老人回身招招手,笑道:“进来吧!师父早就准备好啦!”
师徒用餐时,少年忽然停着笑道:“师父,维之可以提出第一个问题了吧?”
老人含笑点点头,少年扮了个鬼脸,笑道:“维之首先想知道的,便是师父——”少年话说一半,脸上嘻笑之态忽然消失,改口低声诚恳地道:“师父背着维之的时候,为什么总是闷闷不乐啊?”
他原意是想问老人的名讳,这是他脑海里无数疑问中最最重要的一个。自三个月前老人向他许下诺言时,他就立定了决心,别的问题仅可以暂时不管,而这一点却必须第一个要弄明白,他认为这一点可能是许多疑问的锁匙,明白了这一点,其他的疑问必将大半迎刃而解。所以,三个月的光阴虽然漫长,但他并不寂寞,因为他有一个令人兴奋的希望伴着他—
—这个希望助他轻轻地打发了九十个日夜。
这一天,好不容易地来了。可是,话到嘴边,他耳中仿佛突然响起了一声熟悉的轻叹,脑中同时闪过老人瞑目沉思的悲凉神态。他问不出来,而权利只有一次。他发觉知道老人的名讳固为所欲,但跟了解老人何以忧愁的问题一比,前者便显得一点也不重要了。
当少年扮着鬼脸开始发问时,老人望着他,微笑不语,好似早已猜透少年心意,并已准备好了答词。少年这一改口,老人大出意外,不禁当场一怔。老人嘴巴微微一张,却没说出一个字。显然老人对这一点事先毫无准备,临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少年目光一扫老人,低头又说道:“师父应该知道维之很为这个不安,请师父对维之不要有所隐瞒。”
老人摇摇头前南说道:“你的机智,颇出师父意外。”
“如果这是对师父不敬,尚望师父原谅。”
老人摇摇头道:“师父不是这个意思。”跟着又微微一叹道:“孩子,关于这个问题详细说起来,也许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但如果说得简单一点,只要一句话也就可以将之说尽了。”
少年忙说道:“那么师父就总说一句吧!”
老人慈容倏整,目注少年沉声说道:“总说一句——为了你。”
少年蓦地一愕。老人脸一仰,闭目叹道:“三年,三年!三年的时光,一般说来并不太长。但是一个人假如眼睁睁地等待着三年的过去,那就大不相同了。”
少年不安地低声道:“师父如果有事,尽可放心地离去。这儿什么都有,请师父放心,维之一定能够照顾自己的。”
“孩子,你会错意了。”
少年望了老人一眼,不安地又道:“难道师父是在担心维之在三年之内不会有所成就么?”
老人点点头又摇摇头,叹道:“可以这样说,但并非全是这个意思。凭你的资质,你在三年中会有何等成就,师父差不多可以想见。师父的意思是说,那样还不够,师父在等待着奇迹的出现,希望你的成就能出乎师父的意料之外。同时师父也日夜都在思索,思索能否找出一个帮助你加速完成应修课业的方法来,因为师父担心三年时光恐怕不能太平度过。”
“师父说什么?”
老人噢了一声,勉强展颜笑道:“没有什么。师父说,咳,咳,师父老啦!像师父这种风烛残年,谁也不敢担保没有个长和短。咦,你哭什么?去,去!先去里面等着,师父外边收拾好,马上就进去教你下一课。”
少年含泪走向密室。他还是一片赤子之心,听了老人最后的几句话,心中立即难过起来。别的事也就忘得干干净净,只在心底立愿:“我一定不等三年就将应学的全部学完。”
不一会,老人进来了。老人进来时,宁静如常,他指着榻旁书橱说道:“师父教你,跟别人教徒弟稍有不同。别人是先传本门武功,待习完有暇后,方将别派各种武功向门下解说。而师父我,恰恰相反!师父要你先将当今各门各派的独特武学完全了然于胸之后,方传本门武功。”
“师父,这里面有何分别没有?”
老人点点头,接着说下去道:“当然有——不但有分别,而且分别异常大。”微微一顿,继续说道:“先传本门武功,然后解说他派的武功,有这么一个弊病:听的人自以为已尽得本门一派之学,人家的是人家的,知道多少算多少,完全漠然也无所谓,所以容易将师长的苦口婆心听做耳边风。”说至此处,老人神色一整,肃容道:“记住,孩子,这是一种非常严重的错误。”
少年心神守注,老人继续说道:“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要知道一个武人在江湖上行走,第一件难免的事,便是与人动手。动手的对象,不用说,当然是他派人物。如我们一看对方出手便清楚了他的长处和短处,略作估量,避长攻短,这种仗打起来岂不占尽便宜?反过来说,对方招式我们捉摸不定,若一味地只知道胡乱发挥本身武功,是否有效,根本无法预知。在那样的情形之下,纵然致胜,精力也浪费得可惜!”
少年不住点头,老人又说道:“但假如将这种教授方式颠倒一下,那就不同多了。就拿你现在来说,你现在除本门基本心法外,其余一无所知,无论教你先揣摩那种武功,你的兴趣一定都很高,绝不可能敷衍了事。等你将所有名门名派武学习全,你将更急切地需要一睹本门武学的究竟。那时候不但进度快,同时你还会比较本门武学与他派武学的优劣,从中得到很多只可意会的心得。将来一旦亲身临场,只要双方功力差得不太多,你就可以轻易地占到胜面,轻松得像你的右手打你的左手一样。”
少年乐得跳了起来道:“太有道理了,太有道理了!”跟着拉住老人的手臂,仰脸笑道:“师父如果要当武林盟主,维之相信一定轻而易举。”
老人狠狠矁了他一下,笑骂道:“少拍马屁!师父想说就说,你小子如想藉此机会套师父的话,那是做梦。”
少年颈子一缩,笑道:“师父也很机警呢!”
老人又笑骂了一声,顺手从橱中抽出一本小册子,笑着递给少年道:“这是华山派的全套金龙剑法,你先从剑法练起,练完这个,还有另外八种,剑法诀要师父已跟你说过一次,同时这上面有你师祖他老人家的批注,练来当不费事。床底下各式兵器都有,虽然都是凡铁,但用来练习却是一样。”
少年恭谨地接过小册,老人向室外走去,走至门口,又回头笑道:“限五天练熟,到时候你可以提出第二个问题。”话说完,石壁立即缓缓闭合。
少年呆立了一阵,便从床下找出一柄钝剑,往甬道外的谷底走去。
站在那块三丈方圆的平坦石地上,少年抱着剑和剑谱,胡思乱想了好一阵,最后忽然想起一件事。当下忙将宝剑放下,同时蹲下身子,将那册剑谱翻找起来。他是这样想的:这册剑谱既经师祖批注过,当然会有师祖姓名,我不能知道师父姓名,先知道了师祖的姓名也好。他口中喃喃自语道:“起码我得知道师门属于哪一派。”
这册剑谱大约已收藏了很多年代,纸色发黄,旧得风吹可破。
他小心托在掌心,封面上是六个楷字:“华山金龙剑法”。翻开第一页,看到一行小字:“本剑法为武林三大剑法之一,后学务必细心领会。”书法苍劲,但没有上款,也没有下款。
少年耐心地再翻下去,接着便是种种持剑姿势的人像,另有小字解说步法的转换,以及剑式的变化。注解的笔迹与前相同,这可证明它便是师祖的批注。
再翻下去,直到最后一页,别无其他发现。底页上,这样写着:“本剑法应有六六三十六式,现存者仅得三十有三。计缺十二、二十四、三十六等三式,该三式恰值十二周天之交替,是本剑法之精华。又名金龙三绝招,可惜失传已非一日,致令绝学减色,良堪浩叹。据华山方老见告,该三绝招系另镌于该派镇山之宝的碧虹剑上,碧虹剑不幸被该派前代掌门人梅女侠于九疑山会剿天地帮时遗失于九疑第九峰上,遍寻不得,而梅女侠又因故匆匆出走,是以绝学失传至今,无法壁完。后学者如能尽意觅得该剑,着即送华山当代掌门,并将姓名年代加注此册,余于九泉之下,将感慰甚!
天仇手书”
“噢,天仇!”少年兴奋地忖道:“我知道了,我师祖叫天仇!”可是,跟着他又迷惑起来。天仇者也,既非姓名,亦非派别,显然只是师祖的一个称号。这称号如系外界赠送的也还罢了,假如只是老人归稳后的自称,岂非徒然?
少年不禁喃喃怨道:“如果师父不说,还是无用。”不过,他又安慰自己道:“我还是收获不少,例如说:我知道了金龙三绝招失传的原因,我也知道了失落的地方。假如有一天我能找着那柄碧虹剑送上华山,便算完成师祖的遗愿,也是本门的一件最光荣之事。”想着,又有点失笑:“我居然想完成师祖和师父没办到的事,要是给师父知道不奚落我一顿才怪。”抬头看看天色,时间已经耗去不少。当下忙收凝心神,按着图解,开始认真地仔细演习起来。
一共经过三天,少年已将一套金龙剑法全部习完。他将此事报告老人,老人摇头笑道:
“我不相信,你一定是为了想早点提出问题以满足你的好奇。”
少年发急道:“维之可以演给师父看。”
老人发笑道:“看当然要看,不过会不会是一回事,食而不化,仅粗知皮毛,不能领略其中精奥所在又是一回事。你小子如果偷工减料,可得小心点。”
少年挺胸大声道:“好,师父看吧!”说完,便空着双手比划起来。一趟剑法比划完毕,这才发觉年中无剑,脸一红,羞得一身是汗。老人静立微笑,一直没有开口。
少年擦擦额角,涨红着脸讷讷地道:“维之找剑来,重练一遍。”
老人挥挥手,笑着拦阻道:“好!好!这样就够了。”
少年以为师父已因此证明了他的粗心,不禁大急道:“天知道维之不是不会,都怪师父逼得太急。”
老人哈哈大笑起来。少年急得跳脚,老人一把揪住他,俯脸笑道:“别倒乱了!小子,等会不要忘了该问什么,也往师父头上推。”
少年眨了眨眼睛,楞楞地道:“师父相信了吗?”
老人微微一笑道:“师父相信的不是你。”
“那,那?”
“师父相信的是师父自己的眼睛。”
“维之及格了么?”
“及格有余。”
少年反而惶惑起来,肃容说道:“维之是用手比的啊!”
老人手一松,肃容说道:“别说用手比,换了逍遥剑白乐天来,就是用口说,师父也是一样相信。”
少年不解地道:“这是什么道理呢?”老人正容说道:“师父说过,剑术首重‘三华’、‘五品’。只要方位正确,手中拿什么,甚至什么也不拿,都是无关紧要的。你刚才连剑都忘了,这证明你对这套剑法的专注。因为你一提到这个,便忘了其他一切,还有什么更能表现你对这套剑法所下的苦功呢!”接着又说道:“其次,你不但招式纯熟,而且每一个微妙变化都把持得毫厘不差。这正证明你是先领会了师祖他老人家的批注,然后才开始练习的。”
少年不自觉地点点头,暗忖道:“师父真是了得,就像看到的一样。”
老人微微一叹道:“你表现之好,远出师父想像。师父我,就跟你师祖一样,好就是好,坏就是坏。在徒弟面前这样说话本是武家大忌,但总望你不要因而生骄才好。”
少年一急,忙道:“请师父放心,维之绝不会那样的。”
“师父知道,否则师父也不会说了。”老人说着,含笑点点头,又道:“想问什么这就提出来吧!”
这一次,少年当然不肯放过知悉老人名讳的机会。他正在思考着如何措辞之际,老人却已抢先笑着交代道:“什么都可以问,就是暂时还不准问及师父身分以及有关师门的一切事情。”
这种限制不啻当头一记闷棍,少年失望得几乎叫了起来。他狠狠地瞪了老人一眼,喃喃地怨声道:“那还有什么好问的呢?”
老人微笑着重复道:“问什么都可以。”
少年呼了一声,心想:“既然问什么都可以,我非找个难题出来不可。”他咬唇沉思了很久,最后两道剑眉一展,口道一声“有了”!跟着兴高采烈地抬起头来,向老人问道:
“师父认得金判跟一品萧两位盟主么?”
少年自跟随老人以来,深知老人除了不肯告诉他自己的真正身分之外,其次便是尽量回避着谈及有关一笔阴阳跟白衣儒侠两位奇人的一切。他话问出口,深恐老人再找藉口推托,是以忙加上一句道:“这个问题该不会跟师父的身分与师门的一切有关吧?”
讵知老人答得非常爽快,他刚说完,老人随即点头道:“认得,两个都认得!”
少年暗喊一声好,才待继续追问下去时,老人接着说道:“吃完饭,你可以开始练天山派的‘鱼龙十八变剑法’,再接着便是庐山派的‘降龙伏虎剑法’,两本剑谱都在华山‘金龙剑法’的下面。”
“什么,这样就完了?”
老人哈哈大笑起来,笑完说道:“你的问题是‘认得么?’师父的答案是‘认得’!你问得具体,师父答得完整,为什么不能算完,你倒说说看?”
少年无词以对,只好怅然地起身走向密室。
天山派这套鱼龙十八变剑法,比华山金龙剑法要繁杂得多,少年花了整整七天的功夫,才算完全演习纯熟。七天后他演给老人看,老人含笑点头,显得异常满意。少年有点不安地问道:“师父,七天时间太久了一点吧!”
“师父当年花费的时间是九天。”
“真的么,师父?”
“难道师父还会说假话来拍你小子的马屁不成?”
少年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小心灵里充满了说不出的高兴。
这一高兴,七天的辛劳顿时一扫而尽。他搭讪着笑道:“维之又可以问喽?”
“当然可以。”
过去七天中,少年一直在后悔,他发觉他第二次提出来的问题可说是一点价值也没有。
金判与一品萧二人均曾膺选盟主,是一代风云人物,只要是亲身参观第一、二两届武林大会的人,谁又不认识?而这一次,因祸得福!他在后悔之余,却从前次的错误中想到了另一个极具价值的问题——这个问题的答案如果是肯定的,则以后势将展望无穷。
老人催道:“问什么快问呀!”
“韦、武两位盟主认得师父么?”
“认得,认得,两个都认得。”
回答的话跟上次一字不差!老人答毕,哈哈大笑起来。少年朝老人望了一眼,想说什么,忽然扮着鬼脸改口道:“维之知道啦!底下应该练庐山的降龙伏虎剑法。”说完,头也不回,便往密室大步走去。身后,老人再度放声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次,少年表面好像很不快活,其实是假的,他内心高兴得很。他暗暗发狠道:
“哼!下一次看您如何将我打发?”庐山的降龙伏虎剑法,其繁杂之处较天山鱼龙十八变剑法有过之而无不及,少年痛下苦心,又以七天时间习完。
七天后他演给老人看,老人看着,不住地含笑点头。不消说得,老人又是异常满意,当他一趟剑法演毕,也不待老人开口,便嬉着脸道:“维之知道,这套剑法师父当年花费的时间一定也是九天。”
“错了。”
“多少?”
“十天。”
少年脸上一朵笑容绽开了。他下意识地觉得这座山洞中的小天地突然无比地美好起来。
老人瞥了他一眼,似乎瞧透了他的心思,当下轻哼了一声道:“你小子这种进度又不是前无古人,有什么好得意的?”
“哦!哪是谁?”
“你师祖!”老人追忆着肃容接着说道:“就拿你练过了的这三套剑法来说,师祖的成绩是三天、六天、七天。师祖练天山剑法的时间比你还少一天,不过师祖是本门开派八代以来最为杰出的弟子,你当然不能跟他老人家相比。你能胜过身居九代掌门,在九代中仅次于你师祖的师父我,也就异常难得的了。”
少年心头一凛,对业已物故的师祖无仇老人油然生出一股敬意。老人顿了顿,肃容又道:“庐山剑法虽不比天山剑法优越,但因庐山剑法招术较为诡诈,故所以练来要较天山剑法特别吃力。这种情形历来如此,连你师祖一代奇才都不能例外地比天山剑法多花了一天的时间,而你却能干七天之内完成,跟学天山剑法一样,这可算开了先例。细说起来,你总成绩虽较师祖略差,但因有了这一点加以弥补,你比你师祖差得就更为有限了。”一顿,接着说道:“师父告诉你这样,其目的就是要你知道一件事:学无止境!不论表现得多好,仍应继续力求好中之好,做到尽美之境而后止。”
最后,老人又点点头说道:“好了,你提出这一次的问题吧!”
少年想了一下,谨慎地问道:“师父说过,不但师父认得韦、武两位,而韦、武两位也都认得师父。现在维之要问的是:对韦、武两位盟主的一切,师父是否知道得异常清楚?”
“异常清楚。”老人接着说道:“再下去是长白剑法。”
少年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老人微讶道:“做什么叹气?”
少年失望地道:“像这样问一句答一句,维之如果想要知道有关金判跟一品萧两位盟主的一切,岂非三年也弄不清楚?”
老人微微一笑道:“这又怎能怪师父呢?师父跟你的约定是习成一套武功提一个问题,你怎么问,师父都怎么答了,要说答得简单,那也只能怪你自己问得不够复杂呀!”微微一笑,又道:“你说是不是?”
少年默默地转身就走,老人喊住他,笑道:“下次你应该准备充分点,假如你在发问技巧上无法有所改进的话,师父有个好的方法教你,便是加紧完成课业,像俗语告诉我们的一样:勤能补拙!”
少年翘翘嘴唇,拉长尾音道:“谢——啦!”老人抚掌哈哈大笑。
少年一面走一面起愿:“我应该胜过师祖,我一定要胜过师祖。”
长白剑法跟金龙剑法差不多,他一狠心,痛下苦功,原应三天习好的,他在两天之中就学成了。这次,老人的反应已不在他的意中了,他最关心的便是这种速度有无打破师祖的记录,所以一俟老人点头表示满意,便急忙问道:“这套剑法师祖花了几天的时间?”
“跟你一样。”
“两天?”
“两天!”
是喜?不!是怨?也不!少年说不出心头的滋味。照理说,连师父在内,师祖该是本门九代中最出色的一位前辈,他能与之媲美已是很不错的了。可是他想:“我还是没有超过师祖呀!我到底能不能超过师祖呢!”
老人轻声道:“想什么,孩子?”接着又说道:“是为没超过你师祖而难过?”
“是的,师父。”
“有一天你也许会成功的,维之,继续努力吧!”
“师父,维之已尽了全部力量了啊!”
“还没有,孩子。”
“师父——”
“别说了,孩子,师父知道。师父在见到你第一眼之后就知道了,你还可以进步。师父鼓励你,同时比师父鼓励更重要的是你自己的信心。孩子,听师父的,先将信心建立起来,”老人脸色一整,又道:“超过师祖,你就是本派十代中的第一人了。”
“维之听师父的话,但望不会辜负师父的苦心。”
老人点头赞许道:“这就对了,好!我们现在吃东西去吧!你有问题趁此机会再整理一下,等吃东西的时候你就可以提出来。”
时值残冬岁末,满山积雪,天气酷寒。
少年自修完本门心法之后,颇能耐寒。但老人仍恐怕他受不了,早在外屋中升好火盆,是以一室温暖如春。老人一杯在手,聊表意思,师徒说笑一阵,空气融洽异常。少年吃完收拾碗筷,一面煮茶,一面开始问道:“维之这次要问的是,师父既然对韦、武两位的情形知道得异常地清楚,请师父告诉维之:一笔阴阳金判韦公正在取得了第一届武林盟主之后,为什么放弃参加第二届武林大会?”他不待老人开口,嘻嘻一笑,诞脸恳求:“这次务必请师父回答得稍微宽一点,拜托,拜托!”
少年口中虽然说得轻松,心里却是紧张异常。他几乎已替老人拟好了下面的几个答句:
“那一天他正好有事无法分身。”
“虽然我们很要好,这个他却不肯说。”、或者这样:“他说当盟主也没有什么意思。”、“他抵达时,刚好迟了一步。”
老实说,问是问了,事实上却没存一点希望。他眼望老人,等待着一个意料中的答复,他只想老人话中露点语病,能给下次的问题有点帮助也就满意了。
老人眼望着地面,说道:“他参加了!”说了一句,就再没下文。
少年暗叹道:果然又是一句——“他参加了”!什么?他参加了?少年心头一动,忽然体会出这句话颇有新鲜之处。据他所知道的,金判韦公正并没有参加二届大会,就是老人自己以前也未否认过这一点,现在怎又变了呢?
这一变,问题就多了。而最重要的一点,便是金判既然参加了,别人为何不知道?他又为何没跟一品萧竞争?少年想着,又是一叹:那也只好慢慢的分做几次问了。噢,不对!少年忽然叫了起来道:“不行,不行!维之是问金判为什么没参加?师父说,他参加了!显然文不对题,答非所问!”
他觉得这样说还不够明白,抢着又嚷道:“记得么?师父,当我们在洛阳华林园初遇时,维之以为金判败了,一品萧才当上了二届盟主。师父先嘲笑维之说:有理虽然有理,但像你的人一样,这种推断未免年轻了一点。跟着师父并又反问维之道:凡参加了第一届武会的人,以后的二次、三次就非参加不可吗?师父,维之先问您,这话您说过没有?”
老人含笑点点头。少年继续大声道:“好,你承认了。现在维之再问师父,您那样驳斥维之,语气很明显——您是说,一品萧当选盟主,而金判又没有败阵的原因,是因为金判没有参加;而现在师父却说他参加了,这岂不矛盾之至么?”
老人含笑不语,少年因为理由愈来愈充分,便也愈说愈起劲,手舞足蹈地几乎将茶壶打翻。他也顾不了那些,接着大声抢着又说道:“关于这一点,维之可以原谅,不令师父为难。”他说得起劲,毫未考虑到语气的轻重,听上去倒满慷慨。老人笑笑,并不介意,只是有趣地望着他,等他说完。
少年竖起一根指头,有力地道:“但有一点,师父必须交代清楚。师父前后两番话究竟哪个对?如果金判事实上参加了,他为什么没有争盟?如果没参加,话就归入主题了,金判为何没参加?”最后又嘻嘻一笑道:“师父这次总该多说几句了吧?”
老人点点头,笑道:“这次你问对了。孩子,因为事实本身有了矛盾,而这矛盾正好被你捉住,师父就是想少说几句也不可能呢!”
少年高兴得雀跃不已,老人脸色一整道:“首先告诉你,师父没有错。其次告诉你,这事看似矛盾,事实上一点也不矛盾。”少年一怔,老人继续说道:“说金判能加了,可以;说金判没参加了,也可以!”
“换句话说,就是金判参加了第二届的武林大会,而没有参加第二届武林盟主的竞争比武。”
“怎么在二届大会上没人见到过金判呢?”
“好的,孩子!师父问你,这次第三届大会有人见到了咱们师徒没有的?”
“哦,维之知道了。”
“是的,孩子,情形是一样的。金判参加第二届大会时,他藏身在崖顶另一处非常隐秘的地方。以金判那等身手,如想逃避别人耳目,并非一件难事。”
“师父的答案一再修正,维之的问题也想再补充一番。那便是金判既然到达会场,他放弃竞争的原因何在?”
“细说起来,话就长了。”
少年笑了笑,说道:“听这一类的故事,维之的耐性好得很。”
老人白了他一眼,双目微合,轻轻一叹,说道:“据师父所知,情形是这样的:全判参加第一届武林大会,本是兴之所至,出于无心。他起初并无竞争盟主的意思,所谓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他连闯七榜,轻取王座,连他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
老人微微一顿,又叹了一声说道:“当他独占黄榜,在主坛前接受二十一响金钟考验的时候,他有点惶惑地自责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我姓韦的何德何能,我真的当得起这份荣誉么?钟声一下又一下的敲响着,每响钟声都似乎在他耳边狂喊着:下去,姓韦的,你不配,你不能……你不配,你不能……他不安了,他后悔了,钟响十九下,金铃狂摇,有人闯榜。
他听到西半圆一片惋叹,而他,金判自己,却深深松出一口大气,暗忖道:好了,我有机会了。”
“他想退出?”
“是的,金判正是这意思。”
“来人是谁?”
“一个头陀。”
“头陀?哦!维之想起来了,一定是跟眉山无毒叟在这次大会上为争紫榜弄得两败俱伤、长得恶形恶相的龙虎头陀,因为天毒叟曾以金判的名号笑过他。”
“不错,孩子,就是他!”
老人点点头,微叹了一声又道:“金判在看清来人之后,不禁暗叹一声:完了!他本准备着只要来人在武林中稍具声望,他就让。这一来,希望成了泡影!龙虎头陀恶迹遍天下,他如让了这么一位人物,成何话说?二人动手之后,由于龙虎头陀出手大狠,金判动了真怒,结果龙虎头陀吃了大亏,记得这次龙虎头陀出场,师父奇怪这厮居然还活着么?”
少年点点头,老人接着说道:“胜了最后这一场,金判的第一届盟主便算当定了。金判当了盟主之后所遭遇的一切,竟比他当初所想像的后果还要坏。武林中有句谚语,白道人物为名受辱,黑道人物因利丧生。金判一回到住处,天天有人上门。不是白道人物印证求教,便是黑道人物扬威示警。种种烦忧,纷至沓来。”顿一顿续说:“平常时候,无论金判走到哪里,身后总有一些不明不白的人物,如影随形地盯着他,令他寝食难安。更有好几次,他甚至受到成群蒙面人的联手围攻,若非金判一身功力了得,几乎难逃一命。这些还不算,由于盟主有为同道解危脱困的职责,一些镖局便编造藉口向他讨取令符,然后将令符当作开道镖旗使用。致令清誉蒙尘,诋毁四起。孩子,想想看吧!这种种精神以及肉体上的折磨,谁人受得了?”
少年肃容点点头,然后问道:“这些就是金判不作蝉联打算的原因么?”
“这只是部分原因。”
“这只是部分原因?”
“是的,不然的话,他第二次还去大会干什么?”
“难道说他是临时兴念放弃的吗?”
“这样说就完全对了!”
老人说完,微微一顿,少年忙道:“好了,维之现在等待师父再说另一部分。”
老人又白了他一眼,这才重行合目,轻轻一叹,接着说道:“按道理说,金判的这个盟主当初就当得很勉强,事后又受到一再的无情折磨,说什么他也不该再存这份念头对不对?
唉!
孩子,这些地方你就不容易体会了。武林人物有着一个共同的弱点:头可断、血可流!
只是武功也好,人格也好,就是不愿在这两方面遭到别人的怀疑。这便是常有一些武林人物明知武功不敌,而眼睁睁地挺着自己胸口却迎接对方刀剑的原因啊!”
说至此处,老人又是深深一叹,方继续说道:“记得么?孩子,你说:韦、武二人谁败了?你又说:金判不败,一品萧怎会当上盟主的呢?孩子!说了你可能不信,全判参加二届大会的原因,就是这个!当然,金判并不知道谁将是二届盟主,但他一想到人家对他不露面二届大会的揣测,就不禁有点不寒而栗。忠厚一点的人可能会说:长江后浪赶前浪,金判能够急流勇退,还算颇有自知之明。他知道存这种想法的人不会太多,尤其那些嫉恨他的黑道人物,他们会怎么说呢?他们很可能这样四下宣扬:如何!给咱们露了两下,金判吓破胆了吧?”接着说:“那一夜,金判很早就悄悄地到达了落魂崖,他藏身一处掩蔽所在,注意着大会按序进行。最后上黄榜的是眉山天毒叟,金判心底道:好了,我可以不出来了。天毒叟武功虽高,但如说我姓韦的会怕了他才不敢出头,大约无人相信吧!可是,就在金判思忖之际,有人闯榜了!”
“来人是一品萧白衣儒侠武品修么?”
“那还要问?”老人叹了一声道:“一品萧是终南异人无忧子的唯一传人,一身武功出神人化,加之人品英俊,文采风流,侠名遍武林。他这一出来,形势立刻改观了。金判开始注意一品萧的出手,紧张得连呼吸也显得有点急促起来。”
少年皱眉插口问道:“金判何事紧张?”
“因为他知道一品萧一定会胜啊!”
“一品萧得胜,金判为何这样关心呢?”
“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师父前些日子不是跟你说过了么?以金判那等人物,他当然了解这一点,他不关心谁关心?”
“他们之间以前不相识?”
“仅止于相互慕名而已。”
少年忽然身躯一震,叫了起来道:“什么?师父是说金判准备下场竞榜?”
老人点点头,静静地说道:“金判当时确有这个意思。”
“为什么金判肯让了天毒叟却不愿让一品萧呢?”
“因为一品萧名声太大了,金判觉得自己声誉也很要紧。为了前述的原因,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为防今后的闲言闲语,他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少年如身处其境,急忙问道:“师父,快说!后来呢?”
老人悠悠一叹,缓缓说道:“后来么?后来金判的主意忽然改变了。”
“他取消了竞榜的念头?”
老人瞪眼道:“这也要问?”
少年不安地一笑道:“维之是说——金判改变主意的原因何在?”
老人闭目缓声道:“那也非常简单。金判看完一品萧的一套萧招之后,他发觉一点,那便是一品萧的成就和他在伯仲之间。
竞争的结果,将有一方之英名要毁于一旦。”
“于是他牺牲了自己?”
老人哼了一声道:“牺牲了自己,抑或保全了自己,很难说。”
“话虽这么说,维之总觉得金判的这种决定非常令人崇敬。”
老人又哼道:“金判本人事后也发觉他的决定值得安慰。”
“这话怎么解释,师父?”
老人缓声道:“大会结束,人全散去,剩下金判一个。金判方待起身离开,忽然眼前白影一闪,竟是一品萧去而复返。”
“回来做什么?”
“一品萧朝金判藏身处恭恭敬敬长揖施礼道:“如小弟没有猜错,上面定是韦大哥了,小弟对大哥仰慕已久,敢望现身赐见为幸。’”
“啊啊!一品萧好厉害!”
“这就是金判为自己明智决定感到安慰的原因。后来二人携手崖顶,畅论各派武学,愈谈愈觉对方可敬。由此而后,二人便成了生死之交。”
少年脱口又问道:“师父怎知道得这么详细?”
老人微微一笑道:“下一次问这个,师父一定答复你。”接着又笑道:“不过师父要提醒你一点,下次最好别问这个,问了之后师父保证你一定会后悔。其中理由何在,你自己慢慢去想吧!”
少年哦了一声,立刻省悟过来。这有什么好慢慢想的呢!师父早说过了,韦、武二人都是他老人家的朋友,知道这些事还不简单么?他暗道一声:好险,差点又损失一次发问的权利与机会。
“谢谢师父,这次是真的。”
老人笑骂道:“浑蛋!这也是真的。”
少年以四天的时间习完了青城派的“八仙剑法”,一问老人,原来师祖当年的时间也是四天。少年闷闷不乐了很久,老人安慰他半天,他方始渐渐高兴起来。少年这次的问题曾经过他详细的考虑,他问道:“金判一品萧既已成了生死之交,这次又怎会一起出现于三届大会的呢?”
“这就是二人一致戴上面纱的原因。”
少年失声道:“他们不是金判跟一品萧本人?”
“下次师父回答这一点。”
少年为了急于要知道这一点,两天便习完了峨嵋派的两仪剑法。一问之下,师祖是两天半。少年欣喜若狂,快活地喊道:“好师父,快点告诉维之上次的那个问题吧!”
“可能不是本人。”
“两个都不是?”
“下次告诉你。”
衡山派的七星剑法,少年花了三天,又比他师祖少了半天。
老人的答复是:“三届大会出现的两位蒙面人,看上去应该都不是金判跟一品萧本人才对。但两人模仿得实在太维肖了,所以也可能其中有一个是真的。”
“金判跟一品萧,哪一位真的可能性较大呢?”
“下次告诉你!”
少年以五天功夫习完在当今十三名派中业已除名的骊山派玄玄剑法,在时间上已比师祖天仇老人当年花费在这套剑法上的时间缩短了整整一天。少年从老人口中知道了这一点之后,兴奋异常。
当他笑向老人重新问及这次第三届北邙武林大会上所出现的两位蒙面人,蓝衣金判跟白衣一品萧谁是本人的可能性较大时,老人沉吟片刻说道:“那仅是师父的揣测,不一定靠得住。维之,你还是重提别的问题吧!”
少年听了开始很失望,但继之一想:“师父原本只不过说二人中可能有一位是真身而已,事实上他老人家自己也没有什么把握。他老人家如果想敷衍我,随便说一个,我还不是一样不知道?从这种小地方看起来,足证他老人家的确慎于言行呢!”
少年想着,暗暗点头,于是抬脸又问道:“那夜在北邙落魂崖顶,维之不懂蓝衣金判跟白衣一品萧为什么要双双戴上面纱。维之问师父,师父先说:我也不懂。跟着,师父笑了笑又说:师父不懂的与你的不懂不同,师父不懂的是指另外几件事——师父,记得您这样说过吗?”
老人点点头,少年接着问道:“现在维之知道,原来师父在当时就已经明白二人戴面纱的原因是为了二人都可能不是真货。那么,维之就要问了,师父所不懂的另外几件事,又是什么呢?”
老人不假思索地道:“两件事,他们是谁?目的何在?”轻轻一叹,接着又道:“两人的衣着、举止、身材、气质以及音调和谈吐,无一不可乱真。但是,两人朝相后的那段猜疑和缄默,以及嗣后那段勉强得近乎虚假的对白,却露出了极大的破绽。他们可能仅知道金判跟一品萧的交情相处不错,所以一开口便称兄道弟;而他们却不晓得真正的金判跟一品萧业已情逾手足,义共生死!像这种尴尬的场面,老实说根本就不可能发生。”
“师父从那时候起,便已判定他们是冒牌货?”
老人点点头,继续说道:“当时一师父猜测他们两人这样做的目的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便是而人都自信他们自己所顶替的一位,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斯人已离开人世,因此放胆作为,混取盟主宝座。第二种可能是,两人虽知被自己所顶替者依然健在,但相信被顶替者绝不会参与此次大会。只要盟主取定,立即背人还我面目,悄悄脱身事外,一走了之。”
“这多无聊?”
“因此师父当时同时也得到了两个结论:第一,这两位蒙面人跟他们所顶替的一位,平常一定处得相当接近,否则绝不可能模仿得如此逼真。第二,两人如属第一种目的,则行为卑下,如属第二种目的则居心可诛,用意均不善正。”
“可恶之至!”
“可是,看到后来,师父的看法又改变了。”
“哦?”
“后来——渐渐地,两人表现愈来愈真切,金判豪放,一品萧斯文,全不似先前那般虚伪。两人均是一派真情流露,就是换了真正的金判跟一品萧,也不过如此。”
少年点点头,自语道:“嗯,后来的确很动人。”说着,星目忽然一亮,仰脸问道:
“维之想起来了,可能就是为了两人后来那种动人的表现。少林众悟大师才会破例采取双双登录的决定——师父,你想是不是?”
老人目注少年,含笑颔首,意颇嘉许他说道:“是的,孩子,你猜对了。以少林众悟大师那等成就,师父所发现的可疑之处,当然逃不过那和尚的一副锐利目光,这是一种有着相当深度的观察,难为你居然也体会到了,师父实在很欣慰。”
少年笑了笑,说道:“如说众悟大师目光有多锐利,这倒不见得。”
“此话怎讲?”
“大师目光如果真够锐利的话,咱们藏身在副坛斜对面他怎么没有发现?”
老人不悦地道:“胡说!你怎知道那和尚没有发现咱们?是因为他没有当众喊破呢?还是因为他没有将咱们师徒的行藏指点给别人瞧?”跟着又合目轻叹道:“师父纵横武林数十年,始终没有出过差池的原因,有一半是仗着本身的武功,另一半使全靠你师祖当年的严厉训诲。因为你对众悟大师毫无认识,所以你才会发出刚才那种盲目判断。像这种遇事轻估对方,正是吾辈武人最可怕的毛病。记住!孩子,多少人就是因为犯了这个毛病才导致身败名裂的啊!”
“是的,师父,维之记得了。”
“能记住就好——勇于认错是一种美德,有时候它比没有犯错更为可贵。”
老人这样一说,少年立即回复了自然。他感激地望着老人,老人继续说道:“所以说,众悟和尚这种做法,实是一种权宜之计的将错就错。不过话说回来,在那种情形之下,不管换了谁当大会主持人,又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怪不得师父当时要说和尚情有可宥了。”少年点头自语着,忽然想起什么,仰脸犹疑地又道:“维之记得,师父好像在‘众悟和尚情有可宥’,后面又说过一句什么‘白眉老儿则就该打了’——师父,那又是什么意思?”
老人恨声答道:“因为白眉老儿知道他退出黄榜,可能让的并非是真正的金判!”
“那他为什么要让?”
“因为蓝衣人模仿得太逼真呀!”
“师父说他该打就是这个意思。”
“是的。”
老人说着,摇头一叹,又道:“师父也不过这样说说罢了。以老儿跟金判的私交,老儿大概是宁可信其有,说什么也不会那样做的呀!”
少年想了一下又问道:“师父可觉得白眉老人离去时那阵大笑有些异样?”
老人点点头,深深长叹道:“白眉老儿对金判有了误会啦!”
“何事误会?”
“将来你自有知道的一天。”
老人说着,又是一叹,拾起中断了的话头,继续说道:“由于两人后来的表现均都恰如其分,丝毫没有损及金判跟一品萧两位原有的品格,看起来实在不像有什么恶意,因此师父先前的判断至此业已无法成立。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师父这才真正的感到迷惑不解了。”
“那么,两人究竟是谁?他们的目的到底何在?师父现在想通了没有呢?”
老人摇摇头,少年又问道:“两人朝相后的那段猜疑缄默,该作何解?”
“那是他们彼此以为对方是真货呀——师父上次说他们之中也许会有一位是本人,就是根据这一点所作的揣度。”老人说至此处,竖起两根指头笑道:“小子,你已经透支了师父两个答案,师父特别通融。只要你小子习完最后一套邛崃剑法之后放弃发问,便算一清两不欠。”
习完最后一套剑法,接着开始的是天下各门各派的掌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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