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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十余年来,他闯过无数次生死之门,也经历过无数次狂风巨浪与无穷的风险。他成功,也受过挫折,但从没尝过在洞底受饥渴煎熬的滋味,这次终于尝到了。

  生死关头,勇敢的人会冷静地应付逆境的挑战,强烈的求生意志支撑着他,使他不至于精神意志崩溃。

  当他正强按心神,抗拒抽搐痛楚的胃部时,上面降下一阵奇异的香味,等他发觉不对,已吸入不少香气了,只感到头一晕,手脚一伸,片刻便失去知觉。

  醒来时,他感到浑身的骨肉似乎已经崩散了,晚霞从前面的洞口映入,眼前席地坐着三个陌生人。他终于完全清醒了,原来身在一座内大外小深有两丈的石洞中,自己倚躺在石壁下,脚下被一条钉死的脚镣所管制,双手分开,分别被嵌在石壁上的铁环拉住,腕部的铁扣厚有三分,用铆钉钉死,连大象也休想挣得脱。

  总算不错,口不渴了,大概对方不打算渴死他,把他弄上来之后,在他肚子里灌了不少水。

  “这是什么地方?”他的嗓音显得有点沙哑,有气无力,但他确知自己已恢复了一些元气。

  三个中年大汉正在喝酒吃肉,盛菜的陶罐放在地上,酒盛在葫芦内,削制的木箸插在当中,用手抓大块肉往嘴里送,吃相极为粗犷。

  “这里是老狼冲,咱们都是山洞人。”那个发如飞蓬满脸虬须的人扭头向他说:“要不要吃一点?”

  他这才看清三位仁兄的长像,也看出有什么地方不对。最后,他知道什么地方不对了。

  “给在下一点肉汤。”他说:“诸位大概一辈子没进过城镇。”

  “废话!”虬须大汉起身端来陶罐,送到他口边让他喝熬烂的鲜美鹿肉汁:“咱们经常在城镇进出,在潞州府城和泽州都混过。”

  “但你们不敢白天露面。谢谢,够了,不能喝得太多,肚子里受不了。”他倚坐得舒适些:“留发不留头,诸位留的是汉家发式,早晚会丢掉脑袋。”

  “没有什么好怕的,砍掉脑袋不过碗大的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虬发大汉回到魇处坐下:“要我把前半个脑袋剃光,后面留一条猪尾巴,滚他娘的蛋!我宁可把脑袋砍掉算了,那多麻烦?”

  “有种!”他叫:“心存明室,寄情草莽,可敬!”

  “去他娘的心存明室!”虬须大汉粗野地咒骂:“咱们这些人只是一些不愿受拘束,好吃懒做的山林亡命,与心存明室无关,故老传言,大明皇朝时,咱们山里的人同样是流民亡命,活该受罪,满人来了,咱们同样是好顺民罪该万死。姓朱的坐江山,咱们也同样过不了好日子。不要说这些无趣的事,你也没有多少时辰可谈了。”

  “你说在下没有多少时辰可活了?”

  “对,嵇七爷一来,就是你断头的时候。”

  “他何时可到?”

  “不知道,他被一个女人一个老花子,追赶得上天无门,无法逃上山来。不过,大概快到了。”

  “如果他来不了呢?”他知道女人和老花子是谁:“老花子和那位姑娘,本来是追踪夜枭的,转而向嵇七爷兴师问罪,他没有多少侥幸的机会。”

  “咱们不管其他的事。”虬须大汉说:“嵇七爷送给咱们三百两银子买你的命。咱们等了他三天,一直没等到人,所以把你弄上来。今晚他再不来,明早咱们砍下你的脑袋送到嵇家了事。”

  “我姓丘的居然落得只值三百两银子,真是可悲。”他居然笑了:“老兄,放了我,三天之内,我给你们三千两银子。”

  “咱们决不两边拿钱,你算了吧!这是道义,三万银子也买不了你的命。”

  “好,你们很讲义气。”他知道重利打不动这些与嵇七爷暗中勾结的人:“那是鹿肉吧?来几块,如何?上法场的死囚,也该有一顿酒菜是不是?”

  “在坑底熬了三天而不死,你是一条好汉子。”虬髯大汉拎着陶罐走近,抓块肉送入他口中:“可惜咱们为了道义,必须砍掉你的好脑袋。”

  他连吃了五块肉,胃不再抽搐。再吃几块之后,精神来了。

  “你们的首领是谁?”他问:“是不是天王寨的混天王?”

  “你错了,天王寨在辽州,距咱们这里有十万八千里。”虬须大汉回到原处:“咱们不是强盗,只是一些有吃有喝就是良民,缺衣乏食就是土匪的化外山民,嵇七爷吃得开兜得转,与天王寨的头领称兄道弟,与咱们这些化外山民也交情不错。真有事,天王寨的人却帮不了他的忙,这叫做远水救不了近火。咱们的首领叫张宏,绰号叫出山虎,论武艺,混天王不见得比他强。他带人去接应嵇七爷,你会见到他的。”

  “在下真希望能快点见到他。喂!再来两口肉汤。”

  不久,天色渐暗,洞中点起了松明。三大汉少了一个,大概是出外接人去了。虬须大汉在洞外警戒,另一位手长脚长的人,和衣斜躺在壁根,目光不时落在丘如柏身上,并不是怕丘如柏逃走,而是躺的方向面对着丘如柏;在这种铁铐铁镣钉死的重禁制下,金刚大象也逃不掉。

  “老兄,丢入陷坑的那种香,是谁的?”他向大汉问:“嗅到即昏,好厉害,可惜带有香味。”

  “是一个江湖浪人的,几年前被首领在泽州宰了,得了瓶这种粉末,连猛虎都可以薰倒,确是厉害。”

  “哦!在下的包裹和剑呢?”

  “还留在坑底,没工夫去拾上来。”

  蓦地,远处传来一声怪啸。

  “他们来了。”洞中的虬须大汉叫:“老三,把里面收拾收拾,添两根火把。”

  丘如柏的脸上,出现冷酷阴森的笑意。有水有肉入腹,他的精力恢复得很快。可是,外表却显得委顿狼狈,胡子长出来了,脸色枯槁,嘴唇干裂,衣裤又脏又皱乱七八糟,辫子污秽毫无光泽,狼狈已极。与在陈州冒充贝勒爷的神采相较,相去何止十万八千里?

  人声嘈杂,伟岸的出山虎领先入洞,后面跟着气色甚差的嵇七爷,然后是五六位剽悍的大汉。洞外也有六七个人没进来,里面容不下这么多人。

  嵇七爷看到了丘如柏,脸上杀机怒涌。

  出山虎张宏生得满脸横肉,又粗又壮,凭长相,就足以吓破胆小朋友的胆。

  “七爷,活的人交给你。”出山虎的嗓门像打雷:“这座扣人质的石洞也暂时给你安顿。兄弟得带人到外面安排一下,准备对付追赶你的人,也许天一亮,他们就会找来了。”

  “张兄,请等一等。”嵇七爷说:“兄弟问清一件事之后,随张兄一同行动。”

  “也好,快。”出山虎毫不迟疑同意。

  嵇七爷走近丘如柏,随手拔出同伴腰间的单刀,目光凶狠地落在丘如柏的脸上。

  “咱们都是玩命的人。”嵇七爷咬牙切齿地说:“好好回答在下的话,在下给你个痛快。不然,在下要碎剐了你,你不希望痛快的死吗?”

  刀尖在丘如柏的脸上拂动,慢慢移向他的脸胸口。

  “你如果不吐实。”嵇七爷继续发话:“七爷我要用你的心肝下酒,你最好相信,七爷我说得到做得到。说,你找敝师妹为了何事?”

  “这是在下与令师妹之间的秘密,必须与她当面说个一清二楚。”丘如柏毫不畏缩地说:“我天罗的绰号不是白叫的,行事虽然不择手段,但如无真凭实据,决不会下毒手置人于死地。所以在下只能告诉你,在令师妹未承认罪行之前,在下决不会告诉第三个人,该怎么办,你瞧着办好了。你说过,咱们都是玩命的人,怎么死,没有斤斤计较的必要。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武朋友恩怨分明,双方交手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死了认命,你杀我我杀你算不了什么,如果双方不死,也没有仇恨可言。但像现在的情势,你这样对付在下,这是冷血的谋杀,你明白冷血谋杀的意思吗?”

  嵇七爷怒火上冲,怒叫一声,一刀向他的左手砍去。

  斜刺里伸来一只大手,是虬须大汉的,强而有力的大手抓住了嵇七爷握刀的右臂。

  “嵇七爷,杀人不过头点地。”虬须大汉沉声说:“这位仁兄是条汉子,你不能零碎地剁他,要嘛就一刀把他的脑袋砍下来,知道吗?”

  “你……”

  “这是好汉们的规矩。”虬须大汉说:“英雄惜英雄,要让他死得英雄些。你零碎地砍他,他更不会把你要知道的事告诉你。”

  “嵇兄。”出山虎接口:“他死了,他与令师妹的事也了结了,何必再让他在死前嘲骂你?给他一刀算了。”

  嵇七爷挣脱虬须大汉的手,一咬牙,刀举起了。

  丘如柏的脸上,出现阴森冷酷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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