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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六


  第十五章

  李益回到寓所,霍小玉跟浣纱主婢二人却还衣衫整齐地在等着,桌上的酒菜都没动。

  见了她们这份情状,李益心中倒是有点歉然,连忙道:“对不起,我回来晚了,不过在下午我已经打发李升先回来,说过我在姨丈家里留饭了!”

  霍小玉笑笑道:“他说了,只是爷昨夜匆匆回来,我们不知道,没有来得及为爷洗尘,今天知道爷在家,应该为爷准备着。”

  浣纱道:“爷!您一回来,小姐的病就好了,这些菜都是她亲自下厨弄的,您瞧在小姐这份情意上。多少也得赏个薄面用一点呢!”

  李益歉疚之意更深,宽衣坐下,道:“不是用一点,我还要好好地吃一顿,我的肚子现在还是饿的。”

  霍小玉笑道:“李升回来说你姨丈为你又请了几位官场的贵宾回来吃饭,你又怎么会饿着肚子的呢?”

  李益一叹道:“官场酬酢只是斯文酒会,好酒好菜,只是看看点缀一下,时间都花在谈话了上,那有功夫吃喝,我的肚子的确是饿的。”

  霍小玉道:“难怪我爹以前出去应酬,回家后娘总是给他准备一点小食,而爹也吃得很多,我还以为他是为了不忍辜负娘的情意,使娘高兴呢,那知竟是真的吃不饱!”

  浣纱道:“为什么不吃饱呢,白白的糟蹋好东西!”

  李益苦笑道:“官式酬酢,主要是为了会谈接洽,或是迎来送往,做主客的人自然是最忙的,一道菜上来,才动筷子,就有人举杯相邀,来而必须有往,两三个人应付过去,菜己撤走,换上第二道了。所以每道菜只有动第一筷子的机会,而那些从客见主客不动,也不好意思多吃,每道菜都是动不了几下就端走了;而且这类宴会最重排场气派,肴必数十道,始见隆重,菜肴一多,换得更快。反倒不容易吃饱了。曾经有这么一个笑话,某寒士忽然运发,中了首魁,赴琼林宴回来,其妻熬了一锅粥还没有吃呢,等他换了衣服,妻儿准备吃粥了,进屋只见空锅,诧而问之,才知道是他吃了。”

  霍小玉笑道:“那有这么穷凶极恶的!”

  李益道:“这本来就是笑话,形容虽然过火一点,但也可以想见其状况。他妻子就问说:天子赐琼林宴,有六十四道佳肴,你难道没有吃过吗?”

  “是啊,他怎么说呢?”

  “他说就是因为听说有六十四道佳肴,所以从前一天就开始饿肚子,准备好好吃他一顿,那知到了席上,一共只有一道菜,分成六十四次上来而已。”

  “这又胡说了。那有这种事呢?”

  “那寒士苦笑道:‘确实是如此,我只看见一道菜,叫做恭喜恭喜,多谢多谢。’”

  “这是怎么说呢?”

  “每道菜上来,照例是恭喜恭喜,那寒士自然只好回道多谢多谢,而琼林之宴,开始照例有三爵钦赐御酒,那寒士空肚子,喝了这三爵酒可去,已经受不了,又怕酒醉失态,对别人的敬酒只有沾唇做做样子,好在这种场合只要意思到了就行,也没人勉强他,所以领宴已罢,他除了那三杯御酒,就灌了一肚子的恭喜多谢回来……”

  霍小玉与浣纱都笑了,霍小玉一面为他布菜,一面笑着道:“今天你总不会是那个情形吧!”

  李益笑道:“那当然,今天是我姨丈家宴,客人也不多,一位阁老,两位侍郎,但主客却是我,他们的官都比我大,辈份年龄都比我尊。”

  “你又不是那种没见识的,总不会被他们吓住了。连筷子都不敢动了。”

  李益笑道:“这当然,但他们不是为吃喝而来的,褚多垂询,我总不能不回答吧,一顿酒下来,嘴没停过,却是忙在说话上了,那有时间顾到吃?”

  “有这么多的闲话吗?”

  “有!不是闲话,是很重要的话,对我的前程大有关益,王阁老主掌门下省。他想内调我入阁为佐,条件很优厚,十年之内,保证我可以晋到正四品的门下侍郎。”

  “你姨丈在中书省不也是这个缺衔吗,他致仕几十年,而且还从节度使上内调,才到这个地位,王阁老竟然能在十年内保你到这个位子,真是太好了!”

  李益冷笑道:“好什么?基础还是我自己打下的,他只是个顺水人情而已,我又何必领他的?”

  “你拒绝了?”

  霍小玉言下有点失望,李益却笑道:“当然要拒绝,因为那原是我自己的底子,在诛杀鱼朝恩一件事情上,朝廷欠我的功奖,迟早都会给我那个位子的,我又何必要领他的情呢?“

  霍小玉道:“可是在别的地方,没人为你进言提携推荐,你还是没机会呀,哦!我知道了,一定是你姨丈要你进他的中书省,自己人更好提拔些。”

  “不是的,姨丈虽有那个意思,但还不如王阁老方便了,内举避亲,容易落人言诠,那还不如应王阁老之邀了。”

  霍小玉道:“中书门下两省你都拒绝了,难道你想进尚书省?”

  李益道:“不错!你说对了,三省并立,但尚书省的左右仆射是从二品的缺,比另外两者最高长官的正三品衔高一点,那还是小事,主要是尚书省下六部,是真正掌实务的政官,容易见出政绩。也能够表现才力,三省之上如三公三师等一品大员,无不出自尚书省,人员多,出缺容易,我只要认真干,凭我已简在两代帝心的底子,加上我的能力,以及郭秦两府的关系,不必等十年,很可能就弄到一部的尚书干干了。”

  “这个我知道,不过郭秦是世爵,他们也只能在旁边说说话,真要保荐,还是需要本部的司宪,提出实在的绩效,方可以请旨旌升,尚书省有人会帮你说话吗?”

  “目前还没有,但是等我内调之后,就会有了,因为我有门下中书两省的渊源,只要相互照鹰,没有办不通的事,我进那一部,对司宪都有莫大的方便,他升得快,我也爬得快,水涨船高,利人利己,谁都肯干。”

  霍小玉对长安的吏情,究竟比卢闰英熟稔,叹了一口气道:“十郎,这祗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实际的情形恐怕不会如此顺遂。”

  李益笑道:“我当然清楚,所以我要先表现一下绝招给他们看看,让尚书省里那些尚书郎晓得我的厉害,以后只要有人打个边鼓,他们就会争着延揽了。”

  霍小玉一皱眉道:“十郎,莫非你又想扳倒谁了?”

  李益笑道:“高明!小玉,你的确聪明,只有那个又字得用不妥,以前我可没扳倒谁过。”

  霍小玉没有争执,只是忧形于色道:“十郎,你刚放缺还没到任,何必又在内廷树敌呢?”

  李益道:“你放心,我会有分寸的,恶人不要我做,而此人却非扳倒不可,他不但是门下中书两省的对头,而且更是我的冤家,郭千岁自从鱼朝恩一案后,几次为我请旌,都是这老家伙把我给贬了的,外面说我恃才傲物,出言诮刻,我一直不知道是谁,今天从王阁老口中,才知是他在捣鬼。”

  “究竟是谁呢?”

  “兵部尚书,于善谦,于老儿。”

  “是他,这个人是三朝元老,为人很方正,三朝颇有贤声,很受人尊敬的呀?”

  李益冷笑道:“以前我也是这么想,今天才知道此人之奸,绵里藏针,对人一团和气,到处口角春风,但都是口惠实不至,却因兵部之便,时得与圣上秘处,就借机会告状。吃他亏的人太多了。”

  “他既是如此受宠信,你扳得倒他吗?”

  李益笑道:“我不必扳倒他。只要揭开他的伪善面孔,叫他自己无颜上朝就够了。”

  “十郎。这究竟是有欠忠厚。”

  李益道:“这可不能怪我,是他先惹我,我为人就是如此,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惠我涓滴,报以涌泉,授我李桃,报以琼瑶,但是谁要打我一拳,那怕他贵为王侯,我也要踢回他一脚去。”

  “十郎!你不能心存忠厚,以德报怨吗?”

  李益笑道:“能,等我比人强时,我可以忘掉他对我的不好,还提他一把,但那人一直高高在我之上;我就非拖他下来不可。韩信受辱胯下,贵显时厚赠那个辱他的无赖,这才是大丈夫快意恩仇,但是他对汉帝却没有这么忠厚。”

  霍小玉叹道:“因此他才会被汉帝所杀。”

  李益笑道:“小玉。记得上元之夜。我们游花灯的时候,你看见了你的姊姊们,故意打击一下她们的气焰的事情吗?可见你自己也是这样的人,何必要劝我呢!”

  “我现在很后悔。”

  李益道:“我不是赌气,而是势在必行,小玉,我不想整谁,但是有他在朝我就永远无法出头,所以我才要推开他,在宦海中是不能心存忠厚的,难道你要我像允明一样,被人整得差点坐牢还是不还手?”

  “于尚书不会这么对你吧?”

  “比那个更严重,他一直在毁谤我,好容易我有机会,在皇帝那儿建下一点好印象,假如让他一天到晚地数落我,这一辈子我就别想出头了。”

  霍小玉默然无语,她知道李益是个热衷求进的人,事情牵到他的前途,什么话都无法使他罢手的了,因此道:“十郎,你有把握吗?别使仇越结越深。”

  李益笑道:“我知道,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不做恶人,叫于老儿吃了亏还哼不出一个字来。”

  吃完了,他的兴致很高,翻箱倒笼,把于尚书早年写给他的私函找了出来,仔细地看了一遍,才包封好了,回到屋里,霍小玉已经尽去愁容,含笑相对,李益笑道:“你不再劝我了?”

  霍小玉笑笑道:“劝你有用吗?”

  李益道:“我是个讲理的人,你若是能搬得出令我折服的道理,我会接受的。”

  霍小玉道:“天下至道,不过是四书五经孔孟之言,可是你经常在经书中都能挑出毛病来,还能有令你折服的道理吗?我既搬不出说得动你的道理,又阻止不了你决心,何必又伤感情呢?”

  “那你先前又为什么要说呢?”

  霍小玉道:“那是我担心你与人结怨,回头想想,实在是多此一举,女人对男人的事,只要表示适度的关切,不需要硬插进去,更不可乱出主意,我爹在世时,对娘那么宠爱,不是没道理的,因为娘只是听,却从不表示意见。她对爹在外面一切,付与绝对的信任,信任他有足够应付的能力。女人在男人的事业上,只宜分享他成功的快乐,却不必去分担他的烦虑,强行插入的结果只会造成更多的麻烦,像允明与小桃,就是一个例子,你走了之后,采莲曾来看过我,言下很后悔,她从来都不过问允明的事,就那一次多事,结果还是错了,我也常引以为诫,所以,我刚才的多话向你抱歉。”

  李益望着她的脸,望着她深情而又无神的眼睛,心中忽又充满了一丝歉疚,一丝后悔。

  那都是因卢闰英而引起的,歉疚的是他没有把卢闰英的事告诉她;而实在没有隐瞒的必要。

  霍小玉不是一个善嫉的女人,尤其是对他娶正室的事,绝对不会表示反对的,一回来的时候没有说,现在再说,似乎又不知如何开口了。

  后悔的是今天对卢闰英所做的一切。将这头婚事敲成了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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