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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龙友道:“喧出去也没关系,朝宗不是从他手上直接把钱接过来的,一切都还是我经手,我说没那回事,他怎么说都没用,只是……”

  他困难地咽了口液,朝宗知道了他的意思,连忙道:“钱当然要还给他,只是目前只得三百多两,一两天内,我一定凑齐了送上府去。”

  香君道:“这种事自然越快越好,那能拖过一两天,那时他恐怕已经吵得天下皆知了。”

  照阮大鍼的为人,这是很可能的事,可是一时之间要凑出一百多两银子,的确不容易,尤其是朝宗生具傲性,为这种事要他出去向人告帮求借,他实在开不了口,杨龙友一跺脚道:“我去想办法,必要时就算是我欠他的好了,总不能叫他捏住了小辫儿。”

  香君这时倒不再恨杨龙友了,她也相信龙友是受了利用,拉住了他道:“杨老爷,怎么能要你受累,你先坐一下,我去去就来。”

  她把杨龙友按在椅子上坐下,告罪离开下楼去,没多久,她就带个小丫头,送了茶跟早点上来,侍候着两个人喝茶用早点,像个能干的主妇一般。

  只是两个大男人却食不知味,都在想着,如何去凑足那一百多两银子,尤其是朝宗更为耽忧,因为他把钱都化光了,生活立刻就会发生问题,虽不至于饿饭,但是以自己此刻的地位,到处打秋风总不是滋味。

  就算是上左良玉军中去谋个出身吧,盘费总不能少,找人开口借,相信不会有问题,可是在秦淮河畔,大大地豪华了一下,就去找人借贷,这个脸实在拉不下来,难怪要使他发愁了。

  香君殷勤地挟了个小汤包,喂到他口边道:“相公,这蟹黄包是五凤居的老厨师亲手做的,他以前还在京里当过御厨呢!手艺很高,很难尝得到的。”

  朝宗虽然接过来吃了,却也没心情,自然不知道好在那里了,香君笑道:“相公,杨老爷,看你们两个人,愁面相对,像是天塌下来似的。”

  杨龙友一叹道:“香君,你不知道,我心里多着急,这是我自己多事,识人不明,却又连累了方域,我真恨死了自己,说起来,五百两银子并不算回事,再多的数目也难不倒我,但目前我是个退职之身,家里的钱又被那个母老虎抓住了,平常的用度,都是我替人画两笔字画,得些润笔,每次二十三十,说起来不算少,可也没存下来。”

  香君笑道:“您算了半天帐,最后还不是没钱吗?”

  龙友苦笑道:“倒也不是,我是说给点时间,我倒也能筹出来,以往我有急用,都是向贞娘先借了,慢慢再还的……对了,先问你娘借一下。”

  朝宗忙道:“不,这怎么可以,也不像话。”

  龙友想想也觉得不妥,因为朝宗的钱是化在香君身上,美其名为梳栊,说穿了就是缠头之资,那可是现给现付,没有欠帐的。

  香君一笑道:“若是要相公去借,那的确不太好,若是我去借,就没什么关系了。”

  朝宗道:“不行,也不能由你去借。”

  “为什么,这跟你没关系,是我向娘借的。”

  龙友道:“你娘肯吗?”

  “娘为什么不肯,你真以为她是那么小气的人吗?”

  龙友道:“这倒不是,不过她在银钱上比较顶真,我跟她借钱,她还得叫我写借据,打手印、觅中保人。”

  “这本来就是应该的手续,难倒你向别人借钱,就能不办这些手续了吗?”

  龙友一叹道:“我也不是说不该如此,可是叫方域写这张字据,他是说什么也不会答应的。”

  朝宗的确不肯,因为他是金陵名士,世家公子,又是青年士子所尊祟的复社领袖,在一般人心目中,他的身份又比杨龙友这个削职县令要高。

  替香君梳拢,文士风流,卫道之士虽然颇不以为然,但一般人却不会太在乎,金陵六朝金粉地,人们的道德标准已可接受这件事。

  但是问婊子借钱,就是等而下之了,杨龙友跟贞娘多年的交情,犹自可说,朝宗却无论如何都拉不下这个脸来的。

  可是香君却嘻的一笑道:“又不是侯相公借,她打的什么收据,我们娘儿俩之间,还要收据吗?”

  说着掏出一叠银票,每张一百两,恰好是五百两,她把银票交给杨龙友道:“这还是你拿来的票子,原封不动地还给阮大胡子去,他该没处说嘴了。”

  龙友道:“你娘还没用掉?”

  “没有,我们这儿买东西,定酒席向来都是三节算帐的,钱是化了,但不必要立刻就付的。”

  “贞娘肯还给你,倒真不容易。”

  “哼!你以为娘是那种没情没义的人吗,她听了内情后,直口骂你糊涂呢!把钱立刻还我了。”

  龙友连忙道:“不怪我,我是受了利用。”

  “娘说你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也做过几年的官,居然连好人坏人都分不出来,她此刻忙,等一下还要来拔光你的胡子呢!”

  杨龙友一缩脖子道:“这位姑奶奶我惹不起,她说拔是真拔的,我得赶紧溜。”

  他抹抹嘴唇站起来道:“阮大鍼今天在石巢园排他的燕子笺,准备要请南平王爷来看戏,我趁这时把钱还给他去,正好堵住他的嘴。”

  他急急地走了,侯朝宗也舒了口气道:“总算了了一桩心事,香君,没想到你娘肯帮这个大忙的。”

  香君幽幽一叹道:“娘不是个小气的人,可也不是个大方的人,为了我,她已经花费不少了,再要她拿五百两出来,不是要她的命吗?”

  “那她怎么肯把银票给你的。”

  “我去把事情一说,她虽是把杨龙友骂了一顿,却不主张还钱给大胡子,她说阮大胡子的钱既是自己拿出来的,乐得花了他的,算是他的一番孝敬,既不必领他的情,也不必替他说好话。”

  “那是什么话。”

  香君一叹道:“其实对付阮大胡子那个狗头,娘的办法还真不错,他的钱是刮自民脂民膏,榨他几个出来也是大快人心的事,这份孝心照领,该骂他时照骂。”

  “这就是无赖了,柳麻子那样的人可以做,我却不能做,因为我是世家子弟,我父亲虽不在朝,他的门生故旧都还在朝中身居要津,我不能堕了家风。”

  香君点点头道:“我晓得,我把关系对娘说了,而且再三恳求,我把那副头面退了去,折回二百两来,再加上我跟妥娘姐姐的私蓄合计有三百两。”

  “原来是这样子把银票要回来的,可是你不必把头面退去的,我有二百多两。”

  “不能动你那笔钱,那是你留作路费的。”

  “路费要不了许多,而且我也留下了,苏老爹替我把一座玉器卖了百两银子,我那儿还有一点东西,都是人家送的,我走得时候用不着了,都可以卖了。”

  “那干嘛?别人送你的,也是一份人情,更是一个纪念,你怎么可以变卖了呢?世家公子若是混到卖东西抵用急,那就是没落了,有许多已经败落的大家子弟,宁可挨饿受冻,也不肯把家里一些值钱的古玩卖掉,因为那是他们尊严的表征。”

  朝宗一叹道:“这叫做死要面子活受罪,我倒不赞同这种行为。”

  “假如光为了面子,倒是大可不必,可是我听一位老先生谈到这件事,他说保留一点先人光荣的遗迹,用以激励后世子孙,意义就重大了,这可以坚定人的志向、激励操守岗位的。”

  朝宗有点脸红道:“我并不想卖,而是没有用,送给苏老爹的,是他作主替我卖了,我侯朝宗再不济,也不至于典卖渡日呀。不过那些东西是我自己的,我到军中去,带着也不便。”

  “过去的就算了,剩下的你若放心,可以存放在我这儿,千万别再动典卖的念头了,若是让原来送你的看见了,又作何看法呢?”

  朝宗倒是没话可说了,顿了一顿才道:“可是把你的头面退回去又怎么行,谁都知道那是我送给你的。”

  香君一笑道:“这可不是嫁妆,只是做做样子,在旧院里,客人们送给姑娘们的首饰都是充充场面而已,客人一走,那些东西又送回去了,金店里照九折收回。当然也有不退的,可是退了也没有人会笑话。”

  “这总是不好,那不又等于要你娘贴钱了吗?”

  “你放心,娘的算盘打得精,平白不肯叫人赚了一成去的,她会收起来,将来再给我的。”

  “这更不好了,她岂非吃亏更多。”

  “这是我们母女之间的事,我也说得很明白,请她放心,她对我好,我会有一份回报的,请她把眼光放远看,我不是那种没心肝的人。”

  朝宗知道香君所说的回报是什么意思,不由脸上一阵臊热,低下了头。

  香君拉着他的手,高兴地道:“娘一听说你要到宁南侯那儿去谋个出身,也很高兴,她说流贼日益猖獗,科举也停了,在南京混不出个出息来的,京里那边更乱,一些大官们都把财产悄悄地往外运,倒是在行伍中有个出头,将来只要你来接我,她绝无问题。”

  “哦!她对你赎身的事作何表示?”

  香君的眼圈有点红道:“娘自己没个亲人,就我这个买来的女儿,她还争什么,有钱给她几个,没钱就把人带走,只要我能过好日子,她什么都不计较。”

  朝宗倒是深感愕然,贞娘这番话是他难以想像的,香君又道:“娘说你若是现在能把我接了去都行。”

  朝宗一震道:“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娘从来也不跟我说假话,她自己这辈子已经耽误了,却不想我也跟她一样。”

  “那她为什么还要为你落籍呢?”

  “那是以前,年头儿还算太平,大局不会有什么变动,她要弄几个钱养老过下半辈子,可是最近流贼越闹越凶,有不少外地的财主,流落到南京来,居然沦为乞丐的,使她看开了有钱也未必能保得住安逸,不知道什么时候,流贼一来,愈是有钱的人愈遭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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