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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我跟他私人倒是没过节,只是为了他在天启年间,陷害东林忠良六君子的事而恨他,魏忠贤垮了台,他也倒了,着了一部燕子笺,自己拿钱刻了版,放在坊间贱价卖出,目的在沽名而已。”

  朝宗点头道:“这本传奇我也读过,文词是不错,用字细巧,绮丽艳靡,因字见人,可以知道他是个极为圆通而善小心的人。”

  蔡老板道:“可不是给公子说对了,这家伙巧善逢迎,寡廉鲜耻到了极点,为了逢迎巴结,不择手段,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以前为了讨好魏忠贤,陷害忠良,那些什么坏主意,全是他想出来的。其实他跟别人毫无私隙,只是为了热中而已,所以魏忠贤一倒,他也被革了职,上蘸是永不录用。”

  “这对一个热中的人来说,已经够重的了。”

  蔡老板叹口气道:“当今的朝廷可难说了,行事没个主见的,也许过了几年,又收回前论起复了。”

  朝宗笑道:“上意多变,也未尝不是好事,他若是执意固执,那六君子之后,东林党人岂不是万劫不复了?幸得皇帝善变,才使得阉党伏诛,斯文抬头。”

  蔡老板笑道:“侯公子究竟是读通了书的人,不像我们这种死脑筋,居然没想到这上面去。”

  侯朝宗道:“执意固执本是好事,但要为人君者择善而固执,才是天下之幸,否则还是多变的皇帝好,至少他不会被小人常把持,总要变到倾向忠良这一边来,正气乃又得伸张一下。”

  “是!是!大家所希望的万岁爷,自然是盼他能够择善固执。”

  侯朝宗叹道:“难!人人都望太平盛世,但太平盛世最难出好皇帝,因为那些从太子登基的皇帝,生在宫庭大内,从小就是在安逸中长大,自己没有吃过苦,也不知道民间的疾苦,他们对是非善恶的看法,自然就与常人不同。”

  “但是他可以多听听,多问问啊!”

  “听谁的去?那些臣廷多半是歌功顼德的居多,边帅督抚,也都是报喜不报忧的居多,地方上小有动乱,他们根本不奏报,所以朝廷上接到的奏章,几乎全是天下升平,国内祥瑞迭生,在这种情形下,当皇帝的又从何知道天下事去,本朝只有开国的洪武爷,因为出身民间,还知道一点民隐,再者就是永乐爷,他是以皇叔藩主而入替,较有点作为。”

  “可是一般读书人,对这两位先皇可并不太尊敬。”

  侯朝宗道:“那是指他们行事的器度方面……好了!这些话不谈了,给人听见是要杀头的。”

  蔡老板笑道:“侯公子,你放心好了,我这张嘴是最靠得住的,你也知道复社中有好几位相公都住在我的店里,他们高谈阔论,评议当朝的得失,甚至于还直接指出万岁爷的那件事做错了,可是从没漏出去半句。”

  朝宗道:“那是在你店里,可不比此地,需知隔墙有耳,再说,我们做老百姓的,也不该谈论那些事。”

  蔡老板究竟是个生意人,较为怕事,听朝宗那样一说,也就止口不谈了。

  侯朝宗又道:“对了!蔡老板,你讲到你给阮胡子难堪的亭,怎么不谈下去了。”

  蔡老板又得意地笑道:“其实也不算什么,我这蔡益所书坊在留都虽不算第一大,也排不到第三去。有次阮大胡子来了,先看了半天的古玩字画,他倒很识货,指出的几件,都是珍品,我假装不认识他,等他看了几样问价时,狠狠地报了个价,足足贵出了两三倍去。”

  侯朝宗笑道:“古玩字画,本是无价之宝。”

  “话是这么说,但是多少也有个标准范围。”

  “以他那种精明,当然是不会被你唬住的了。”

  “我也知道唬不住他的,只是叫他自己识相,别再问东问西了,我根本不想结这种主顾。”

  “他是不是知难而退了呢?”

  “说来公子也不相信,他居然连价都不还,一口叫我包了起来,差人送到库司坊阮府去。”

  “这么说来,他并不精明呀!”

  “他那里是不精明,是别有打算,当时我推说店里没人手,而且也怕路上有失,概不送货,我是想回绝这笔生意。”

  “这是何苦呢?你干脆别让他进门不行吗?”

  “能这样子我早就把他给轰出去了,无奈我这店面是开着的,只要他不偷书,不强占强买,我总不能把他往外赶,除非我肯自认晦气,在店里贴个条子,写上‘忌中’两个字,表示店里死了人,才能不做生意。”

  侯朝宗笑道:“那有这种拒客法的。”

  “不瞒公子说,还真有呢!三山街上有一家清真面馆,店主是个姓秦的回子,牛肉面可炖的真好,又香又烂,大家排着除去吃。他有个怪毛病,每天只卖一百碗,多一碗都不卖,因为这老头儿爱下棋,每到午后,他就找人下棋去了,一百碗,从早上辰时开门,不到午时,就已经卖完了,去迟一步就向隅了。”

  “这家面馆我去过,是在傍晚跟陈定生去的,老先生原也是斯文中人,所以他那天没收钱,倒是亲自下厨房炒了几个菜招待我们喝酒。”

  “那是公子的面子了,他熄了炉子,再要他开门是千难万难的事。”

  “他倒不是跟我们做买卖而是交朋友,那天同行的还有位教曲的苏昆生苏老爹。”

  “可不是吗,他们两人交情最深,人家说秦回子的体己菜只有两种人吃得到,一种是名士,一种是名妓,这两种人只有苏昆生最熟。”

  “他究竟为什么要挂上那块丧气的‘忌中’牌子呢?”

  “说来也是阮大胡子,他也去凑热闹,第一天秦回子回他说卖完了,阮大胡子知道他还有三十来碗材料呢,但这种事没人计算,秦回子每天只卖一百碗的规矩是大家都知道的,他说卖完了,就只能算是卖完了。”

  “难道后面没有别的客人吗?”

  “有!别人问了,你明明每天准备一百碗的材料,这会见还有三十来份呢,怎么就卖完了?”

  “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他说得可妙,这三十来碗是准备喂狗的,谁要是甘心做狗,可以免费煮给谁吃,只要他当众学一声狗叫,大家看看他手指的阮大胡子,都会心地一笑走了。”

  “这位阮老先生也是留都闻人。”

  “臭名最大的无过此公,人人都认识他,因为他那付尊容也好认。獐头鼠目,身材偏又胖又圆,再加上那一蓬大胡子,要多丑就有多丑。”

  侯朝宗笑道:“也不见得丑到那里,他即使有潘安之貌,也不会有人说他英俊,因为你们都讨厌他。”

  “可不是吗,有些毒蛇身上五彩斑烂,十分美丽,但人们却以狰狞恐怖来形容它,同样的文彩,长在麒鳞身上就是祥瑞了,这美与丑原无一定,还是人的心理因素居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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