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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五


  一了再举手中玉磐,准备敲第二下时,那人发出一声刺耳的长啸,返过身来,迅速无比地逃走了。

  韦明远从地下站了起来,望了一了的装束打扮,简直不知该说些什么,一时前尘往事,都勾起心头,第一次见她时,在姑苏城外的寒山寺畔的小庙中,那时她还是萧湄的徒弟,是一个小尼姑。

  萧湄偿还了他的孽债死了,她开始追随自己,还了俗,更名叫萧环,在梵净山中,眼看着她成长。

  然后是一连串历尽艰险的生涯,几次都靠着她救了自己的生命,也了解了她对自己的情感。

  然后是她另膺异遇,变成了自己的师妹,然后是感于她的痴情,乃有了缱绻的一夕。

  现在她竟以这份姿态站在自己面前,而且又救了自己一次,她老了许多,自己更老了。

  不复当年美少年,虽然那段感情已为过去了,韦明远却有着愧见故人的感觉,唏嘘无言以对。

  两个人默然半晌,还是韦明远先打破沉寂道:“师妹!每次你都是在紧要关头出现……”

  一了轻叹了一声道:“师兄!这是我最后一次救你了,今后你必须自己照顾自己了,我留着头上这点青丝未剃,就是为了再见你一次。”

  韦明远怅然道:“师妹,你非出家不可吗?”

  一了苦笑道:“除了古佛青灯,还有更好的归宿吗?”

  韦明远欲说无语,只有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一了见状凄然道:“师兄!您别替我难受,我原从佛处来,还归佛处去,情海涛中打一转,只有使我的道心更坚定。”

  韦明远用手擦擦眼睛,强颜作笑道:“师妹!比起我来,你还是幸福的,你看看我吧!”

  一了望着他的萧萧白发,凄苦地吟道:“阅人多矣!谁得似长青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您跟杜师姊都是情种,所以你们才会衰老。”

  韦明远长叹一声道:“别去谈那些了,你见过琼妹吗?我找得她太苦了!”

  一了平静地道:“没有!不过您别灰心,‘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你懂得这意境吧?”

  韦明远点头道:“我懂得!所以我不惮千山万水,到处找寻,就是等待那一次的不期而遇,我相信总有一天会找到她的。”

  一了默然片刻,韦明远忽然道:“师妹!你的功力进步多了,刚才那一场拼斗……”

  一了忽发奇想道:“那个人怪得很,您是怎么跟他冲突起来的!”

  韦明远叹口气道:“我也莫名其妙,这家伙简直不是人。”

  接着又把替人疗伤的经过说了一遍,一了静静地听完,再到草上凝霜的地方看过后,庄重地道:“师兄!您说对了,他的确不是人。”

  韦明远奇道:“不是人是什么?”

  一了平静地道:“照您所说的迹象看来,他一定是个未朽的厉尸,感受到地府的灵气,又恢复了知觉,形成一般所谓旱魃,这厉尸生前必是个精谙武功的凶暴之徒,本来受了阴寒之气的冻结,可是又被您以纯阳真火化开了,您一念之仁,反而闯了大祸,这个祸患不除,势必流害无穷……”

  韦明远骇然道:“哪有这种事?”

  一了道:“这种事并不鲜见,历来却有传闻,不过您遇上了最巧的一个,不是个深诸武功的厉尸,也不可能恢复得这么多,不是遇上您这种绝佳的内功高手,他的肌肉也会渐渐被阴寒所冻僵,不可能作恶太久……”

  韦明远急了道:“我看他能动能听,怎会怀疑到其他方面……”

  一了道:“现代的人哪会用方体字的……”

  韦明远长叹道:“真没想到救人还会救错的。”

  一了望了他一眼道:“释迪牟尼佛在未成正果前途经一谷,见母虎饥欲食子,一时不忍,乃跳下舍身饲虎,您对这件事作何批评?”

  韦明远想了一下道:“我是凡夫俗子,对圣佛的行为无权置评。”

  一了又道:“假若那虎因而不死,再出来伤人,是虎杀人,还是佛杀人,这问题您总可以回答了吧?”

  韦明远再想了一下答道:“佛在救虎时,并未考虑到它会杀人,不过假若虎杀了人,佛也难逃责任,因为虎原来就是害人的兽。”

  一了笑笑再问道:“昔有周处,长河斩蛟,南山屠虎,是杀生还是救人?”

  韦明远不假考虑地道:“当然是救人。”

  一了庄容道:“不错。慈悲有时是罪恶,屠杀有时是善举,善恶之念,在乎心之间,您一味讲究仁道并不是办法。”

  韦明远默然半晌才道:“师妹!您不但功力大进,智慧上也颖悟了许多。”

  一了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举手对他作了一拜。

  韦明远诧然道:“师妹!你这是做什么?”

  一了平静地道:“这六年中我一直跟祖师捻花上人在一起,想透了许多道理,可是禅心始终无法坚定下来,师祖赐我名号一了。”

  韦明远岔口道:“这个名号是什么意思?”

  一了抬一下眼皮道:“师祖知道我的感情系在您身上,这个名号的意思是我若能割绝对您的情意,就可以心若止水不波了。”

  韦明远张口欲言,可是一了举手阻止道:“今天我忽然心情特别不宁静,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我只有朝这儿走才好过一点,想不到会碰到您,这也许是冥冥之中,一个巧妙的安排吧。”

  韦明远感动地道:“师妹!我感激你的情意,可是……”

  一了淡淡地笑道:“您别解释了,以往我每想到您时,心中就如静湖来潮,汹涌不已,今天见到了您,我反而不激动了。”

  韦明远略有惆怅地道:“是因为我老了,不复是当年形貌了?”

  一了轻轻地道:“是的。不过不是您所想的原因。”

  韦明远在感慨中又带些好奇地问道:“是什么原因呢?”

  一了轻声道:“是我看到您憔悴的形相,想起了催您衰老的原因,您对杜师姊的感情已经可以使驻颜丹失效,那么这份感情决不是我能妄想希求的,所以我想开了,世事有不可强求的,过去的,让它如一场春梦般地消失吧。”

  韦明远木立无语,脑中乱哄哄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了再合十作了一礼,平淡地道:“而今万缘俱了,今日或许就是我们最后的一会,师兄!你多珍重,我要走了,他日容再相会,但已非今日之我。”

  说完她徐徐转身,举步施施而去。

  韦明远等了半天,才由迷悯中觉醒,望着她的背影,几度想要开口招呼,但是到了最后还是忍下去了。

  一了的背影消失很快,没多久就整个地不见了。韦明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举步向旱魃所去的方向追去。

  一了的话令他深深地得到了启示,因此他决心不顾一切地要追上去将它除掉。

  沿途都有许多迹象,第一是那旱魃停经之处,草上还留着一些未曾化尽的严霜,再者是两具尸体。

  这两具尸体的死状极惨,都是被利爪生裂肺腑,再后再吸于了脑髓而死,看装束也不过是山夫樵子之流。

  可是韦明远的心却加深了悲痛,一了那番佛饲虎,虎伤人的理论,又开始萦回在他的意识中。

  “这些都是我间接所造的孽啊!”

  一面在心中暗自谴责自己,一面又加快了脚步向前赶去,直到一条宽阔的江边,旱魃的踪迹整个消失了。

  韦明远自然不会就此罢休,顺着江流一直向下找去,因为他发现上游都是些崇山峻岭,罕无人迹,不禁暗忖:“这早魃既有食人心脑的习惯,也会取道人烟密集的所在……”

  想着他便沿着江岸的小径,急速地行着,此时已值深秋,水位较低,芦花白头,江水澄绿,只有三数渔舟往来。

  行未多久,忽而在芦苇深处,传出一阵渔歌:

  “风波江上起,系舟绿杨红杏村里,

  把富贵虚名都抛弃,一悼水天无际,美矣哉!

  蒲筐包蟹,

  竹叶装虾,

  柳条穿鲤。

  市城匪遥,

  朝日去,午便归来矣,

  并携来村醅半瓮,买得野肴三几!

  惟感此身孤然,无蠢子,乏老妻,

  在船头胡乱料理,

  放舟江中,任它自东西,

  一腔愁凭风寄,

  无限江山收眼底,

  邀来沙鸥同醉,

  卧苇一片茫茫,夕阳千里!”

  不但歌词古雅出尘,而且歌调苍凉,在洒脱中,略带一丝惆怅,那是一种自叹身世寂寞的淡淡的凄凉。

  韦明远听在耳中,倒不禁呆了,心想这渔夫颇为不俗,否则寻常渔歌,哪有这等高洁的胸怀。

  不知不觉间他停了脚步,把眼睛注定歌声来处,连寻找旱魃的焦急心情,也暂时的放了下来。

  芦苇一阵摇曳,扬起不少白花,接着水声咿晤,在芦花深处,悠悠地摇出一艘小小的渔舟。

  渔舟上坐着一个老者,面如古月,须发苍然,论年龄似乎比他还要大得多,而且眼熟得很!

  韦明远想了片刻,不禁呼出口道:“商老先生!”

  原来他记起这老者正是一度相晤,在金陵雨花台上飘然而去,如今仅余的雪山四皓之一的商渔。

  商渔闻唤之后,先朝韦明远望了半天,才慢慢地将小舟拢岸,再仔细地看了他几眼,方始失声道:“原来是韦大侠,老朽几乎不认得了。”

  韦明远上了船,朝他拱了一下手,才道:“在下先闻高歌,正在奇怪这荒江之上,何来雅士,却未料与老先生不期而遇,老先生倒是越来越矍铄了。”

  商渔轻叹一声道:“老朽早年热衷荣利,将浮生泰半虚掷,这几年才算过了一阵逍遥日子,可是念及兄弟三人,至今或死或散,犹自不免唏嘘,大侠这一阵可好?”

  韦明远也是长叹一声道:“老先生总算看破了世情,落得一身自在,在下却仍在尘世里打转,情牵恩缠,比老先生差多了。”

  商渔先陪他唏嘘一阵,忽而奇问道:“大侠曾服驻颜丹,应是华年永驻,怎会落得这副模样?”

  韦明远慨然长叹道:“一言难尽!”

  商渔从舱中搬出几味菜肴及一罐陈年酒放在船头道:“老朽久离江湖,这十年来的江湖变迁竟然全无所知,难得故人前来,权借杯酒为引,听大侠讲些旧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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