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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豫让笑了一笑道:“弄了半天,原来这儿是我们自己的屋子,幸亏我先前没放火,否则可是坑了自己了。”

  “你为什么要放火?”

  “礼尚往来,姚开山放火烧了我的店房,我也烧掉他的屋子,不过最主要的一个原因则是他方人多,我怕他在屋中有埋伏,打算把他烧出来。”

  小桃也笑了道:“你真放了一把火就好了,那你至少也得替我把屋子再盖好了才能去做别的事。你是男子汉,安顿家小是你的责任,这可不能请别人代劳的。”

  豫让道:“不错,我应该为你及未来的孩子尽点力,设置一个安适的家,好在还有一天的时间,我还可以多少做点事,这儿有锄头吧?”

  “有,在那间小屋子里,什么工具都是全的,你若是有办法,可以把那两个人弄醒来帮忙。”

  豫让找到了那间小屋,也找到了两个沉睡不醒的人,知道他们确实还活着,心中很感安慰。

  他没有弄醒这两人,却拿了粗索出来,带了斧头,伐木削枝,做了一具木橇,然后把那些尸体都搬上去,用粗索捆好,拉向林木深处。

  他已观察过了,而且以前也曾陪智伯巡视过那些地方,对地形了解很清楚,知道不远之处就有一片激流冲出的深谷戚岩,荒僻无人,正是处理尸体的最佳去处。

  假如这个地方将是小桃的久居之家,他的孩子也将在此地成长,他不希望有一点血的痕迹遗留下来。

  把尸体丢下了藤岩,眼看着被激流吞没,豫让不禁有着颇深的感慨。

  几条生命就此消失,再也不会出现在人世间了。这道激流直通黄河,尸体到了黄河后,一定会为那些大鱼吞食,连骨头都不剩了。

  这些人的武功都不错,想来他们生前一定下过苦功锻炼。他们也都年轻,没一个超过三十五岁。

  可是现在他们名字都不知道,默默无闻的生,又这么默默无闻的死,狼狈而去的姚开山已经远弃了他们,大概也不会来替他们收尸了。

  他们中,有的或已成家,有妻儿子女,有些则是白发高堂尚在,正在期盼着他们衣锦荣归,却不知这希望已经永远地幻灭了。

  这就是一个武士的悲哀。若他们不学武,不投身豪门去为武士,老老实实的在家里操作务农,生活也许苦一点,绝不会这样悲惨。

  由这些人,豫让又想到了自己,他的感慨更多了。

  他是比较幸运的,仗着一口剑,创下了赫赫的盛名,直到今天为止,天下第一剑客的名衔,还没被人夺去。

  他曾受到当道者极高的崇敬,也娶到一个举世无匹的妻子,更参与了河东智伯的伐赵之役,成为一个天下闻名的轰动人物,直到现在,他的一举一动,也都是天下人瞩目的焦点。

  以个人的名声而言,他已达到了顶峰。

  第一次刺襄子,他是受到了内心的驱策,自动舍命全力以赴的,可惜的是,那一次没有成功。若是那一次他死了,倒也一了百了,但是襄子没有杀他,反而放他走了。

  第二次,他未变初衷,但临时阴差阳错,又未能得手,使他又受了襄子一次人情。

  他对刺杀襄子这件事已经失去了信心,失去了兴趣,尤其是接连几次受惠之后,他实在没有勇气再度对襄子拔剑了,不止一次,他都想打消这个念头。

  可是他不能,因为他是一个成了名的剑客游侠。

  剑客是一诺千金,至死无悔的。

  剑客是受恩不忘,涓滴必报的。

  剑客是贯澈始终,永不反悔的。

  为了他是一个剑客,为了他以往所负的虚名,他必须坚持下去,否则以前的一切都将毁灭,他将成为一个人所不齿的人。

  豫让并不爱慕虚名,也从没有以盛名为喜,但是他却一直受人所重,受人尊敬。

  如果人们把他忘了,他可以不在乎。

  但是他受不了人们的鄙薄,受不了人们在提起他的名字时,淬—口唾沫,露出不屑的神情。

  如果他就此罢手,鄙薄必将随之而至,如果他投向襄子,诽谤将至死不绝。

  所以他不能,只好硬着头皮撑下去。

  现在,他无论走到哪里,人们都以尊敬的目光看着他,他已是一尊神明,因此,他就必须做那种神明才能做的事。剑客、侠士、烈士,这些名称剥夺了他做一个凡人的权力,使他觉得很可笑。

  那些被激流冲走的无名幽灵们是很不幸的,付出了他们全部所有,却没有得到他们所想要的。

  豫让却已经得到一切了,凡是一个剑客所能拥有的尊荣,他都得到了,他又比别人幸运多少呢?

  豫让的心中充清了落寞。他很想也跳下激流,跟那些人一起,把自己彻底的毁灭。

  对生,他已全无依恋,然而他却不能死,明天他还有一场决斗,他没有轻生的自由,没有死的权利。

  生命、生活,竟是如此的矛盾与滑稽。

  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才懒洋洋地回到茅屋,小桃居然做好了饭在等他。

  小桃的确是坚强的女人,刚断了一只手,流了那么多的血,但她没有躺下,仍然做了那么多的事。

  饭是麦拉蒸的很香,菜肴却很简单,几盘野菜,一片干肉脯,用一个瓦罐盛,放在一口竹篮中,还有一瓶水,就是一般农场为她们在田间的丈夫送来的午板一样。

  豫让在林边的石块上把饭吃了,然后道:“这地方可以平出来种几畦菜,自己吃不了还可以担到市场去卖。”

  小桃点点头道:“是的,而且这里的野菜也很多,可以用来喂猪,你有空最好能砍几棵树,盖一所猪圈,那两个工人力气没你大,做得没你好。”

  “好的!等一下我就动手。”

  “夫君,对不起!本来我该帮助你的,可是我有重身子,据年纪大的人说,不宜太过劳动,怕动了胎气。”

  “不错,你别忙了,我一个人来就好。”

  豫让吃完,小桃收了饭具回去了,临走叮咛豫让道:“早点回来,别等天黑,也别太辛苦了,累坏身子。”

  那也是一般农妇们叮咛汉子的话,她说得很自然,听在豫让耳中却是无限的温暖。

  这生活是他一直想追求的,今天居然如愿了。

  那些话也是他一直想听见的,今天也听到了。相信小桃也是第一次说,但她说得那么随便自然,就像是已经说了千百遍,而且还可能说千百遍似的。

  豫让举起了斧头,但又丢开了,拔出了剑,他记起了小桃要他伐木造圈的用意了,她是要他练剑。

  第一次行刺时,小桃是陪着他的,用一根柴丢过来,供他挥剑去砍削,就样,才成了他剑过断魂的锐厉招式。今天小桃无法帮忙了,但他仍然可以练习的。

  凝神聚气,他把剑刺向一棵碗口粗细的树干,先是平着齐根部位刺入,随刺随拔,再沿着上一剑的剑痕边缘刺去,使剑痕扩大一倍,如是七八剑后,那棵树已经整个为剑刃所透,轻轻地向一侧倒去。

  豫让跳起身子,发出一口剑气罩向树梢,但见枝叶飞舞,等到那棵树倒地,只剩一根光秃秃的主干了。

  豫让检视了一下断树,但见根上的刺断处还有些不平,差别虽小,但仍有凹凸起伏,这说明他在刺出时,剑刃的位置仍有一点上下偏差。

  于是他又换了一棵树,再度凝神运气,摒除杂念,全神贯注剑上,再度刺出,收回再刺。

  第二棵树也倒了下来,这次好一点,仅有一剑略高。他又换第三棵,第四棵,直到第八棵树时,他才能控制住出手的劲道与部位,使树身断处一平如削,看不出是七八剑造成的了。

  他又练习了两棵树,都能做到丝毫无差,豫让笑了,他知道自己能把握住出手的诀窍。

  意在剑先,剑之所在,意之所为,这是徒手运剑最高的境界,豫让已经达到了。

  他也体会到一件事,就是要达到这一境界,必须要心神空灵,不着一念。

  他觉得应该感谢小桃,要不是他适时地布置了这一个情境,他是无法领略的。心无杂思,不着一念,说来容易,但是要真正地达到,却是十分困难的。

  那必须要在心境十分平静下才能体验,以他此刻的心情,是万难得到平静的,但小桃居然设法使他达到了。

  看来小桃对他是十分了解的,知道他心中追求的是怎样的一种生活,故而在生死决斗的前夕,安排了如此的一个情境,让他的剑术又进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他的工作进行得很快,劈树、择地、立桩、架栏,用树皮和藤子搓成绳索,最后用较细的树枝编成了顶盖上,在日落之前,他已经完成了一大一小两所猪圈,总计大小可饲十来头猪。

  日影偏西的时候,小桃又来看他,眼中发出了异采,兴奋地道:“夫君,你一个下午居然做了这么多的工作?”

  豫让微笑道:“在不知不觉中做的事情最快最好,只可惜我没有时间了,否则还可以多做点。”

  小桃微笑道:“没有关系,明天再做好了。”

  豫让啊了一声道:“明天再做?我明天不能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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