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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六


  她伸手挽住老人的臂膀,柔声道:“伯伯,你别走行不行?要走的话,我们一块儿走,我反正此生也是长斋礼佛,永不出嫁,因此假如让我服侍您老的话,又有何不可?”

  欧阳老人感动地摸摸她的脸蛋,道:“多可爱的女孩子啊!只恨阿陵福薄,竟未能娶你为妻。”但他虎躯一挺,皓白的须发扬飘起来,透出凛凛的神威,豪迈地笑一声,又道:“你的盛情老夫心感了,但老夫一生孤独惯了,倒也不在乎这有限的岁月将如何渡过,你好好的侍奉你父亲吧!自然最好还是改变心意,勿作不嫁之想,这样老夫心中也可略感安慰些。”他又摸摸她的头发,话声流露出一份惆怅,道:“孩子,你且在这儿呆一会,老夫先走一步了。”

  他随即转身出去,齐茵望住那高大挺拔的身影,那飘萧的白发,不禁体味到英雄的寂寞,当下百感交集,果然呆在当地,动也不动。

  谁知转眼之间,欧阳老人的身影又映入眼帘,齐茵芳心方自大喜,忽见还有一个人与他一道走来。她定睛望去,但见那人身穿长衫,相貌清癯,虽是两鬓星霜,但仍然极为儒雅潇洒。看上去大概是四五十岁之间,步态飘逸。他和欧阳老人并肩而行,气度尊严,任人直觉地感到他与欧阳元章乃是同一阶级身份的人物。当世之内,能与欧阳老人并列的,自然只有孤云山民徐斯了,齐茵虽然未见过他,但已经可以确定是他。

  果然欧阳老人介绍道:“孩子,过来见见你师父的好友徐斯兄,你当然听过他的名字了。”

  齐茵唤了一声“徐伯伯”,眼中闪出惊异之色,但觉这位徐伯伯果然俊雅动人,迥异凡俗。

  自然欧阳老人那种恢宏威猛的气概,亦是世间少有,使人大为倾折,因此齐茵已明白了师父昔年为何芳心撩乱,竟然无法选择了。

  徐斯嗟叹一声,道:“你师父既然至今尚不开关,无疑业已坐化,唉!一念及此,不禁五内摧裂,肠断心碎,悲难自抑。”他说到这里,双目中已隐隐泛现泪光。

  齐茵万万料不到此老如此率情任性,这么大的一把年纪,要掉泪就真的掉,一点也不避人,顿时体会到他的一段深情,直是可比高山大海,不由得也陪他垂泪。徐斯仰首悲吟,声调凄越苍凉。

  齐茵侧耳听去,只听他吟道:“陂塘春水碧于油,树树垂杨隐画楼,楼上玉人春睡足,一帘红日正梳头。”

  齐茵顿时明白这一首七绝,定是他少年之作,其时春风碧水,垂杨画楼,风光正是无限。而楼上有玉人春眠晏起,在一帘红日之下梳头整妆。此是何等温馨光景,旖旎情怀,追忆之余,宁不神伤悲切?

  但听悲吟之声又起,道:“柳梢枝上晓风柔,梦醒雕栏语未休,莫向碧纱窗畔唤,美人犹是未梳头。”这一首仍然追忆昔年情事,幽怀深情,难以相忘。

  欧阳老人也低眉而听,流露出无限的凄凉怅惘之情。

  徐斯继续仰首悲吟道:“六宫花老泪胭脂,点点残红坠晚枝。自是东风无着处,本来西子有归时。锦帆冷落青帘舫,玉管阑珊白伫词,双桨绿波留不住,半塘烟柳雨如丝。”

  此诗分明是昔年邵玉华曾经到太湖仙人浦访徐斯,别去之时,徐斯有感而作。暗喻如果不是东风无着处,则西子本应有归来之时。终于双桨难留,空余满塘烟柳,细雨如丝。齐茵听得分明,不觉泪下。

  欧阳老人竟也摇头长叹,想必心中也有“自是东风无着处,本来西子有归时”的感触。

  徐斯根本不管别人,一径放歌悲吟,又道:“春心忽忽在花先,盼到花时倍惘然。一夜梨云空有梦,二分明月已如烟。传来芳讯知何日?别后婵娟近一年。愁绝西溪三百树,冷香飞不到窗前。”

  这一首七律,虽然是咏梅之作,但伤心人别有怀抱,寄托极深。吟来如孤猿哀啸,暗蕴断肠之声。齐茵在心中回味“传来芳讯知何日,别后婵娟近一年”之句,不由得想起已分手了年余的薛陵,顿时更泣不成声,连她自家也不知道这刻是为谁悲啼了。

  徐斯的吟声至此停歇了片刻,但仍然凝眸向天,眉宇含悲。一望而知,他乃是在构思新作,以遣悲怀。只片刻间,他又延颈吟道:“十年不作白门游,忽把孤帆卸石头,闻说旧人都不在,春风愁上十三楼。”

  他紧接着还吟诵不辍,但齐茵这时已悲感过度,只隐隐约约的听到其中一些佳句,如“劝君莫打同心结,一结同心解不开。”“每从梦里说相思,梦好翻嫌入梦迟。”“今生未偿团圆乐,那有来生未了因?”“死别几时曾想到,岁朝无路复归来。”等等。

  人生之苦,自然无过于生离死别,而在这一间屋子里的三个人,生离死别之悲,竟是兼而有之。

  谁也不知徐斯的悲吟何时才停止的,三个人都痴痴的陷入前尘旧梦之中,满怀悲恨,直是难以形容。

  欧阳老人突然大声道:“徐斯,玉华既逝,咱们之间,也不用多说了。”

  徐斯点头道:“那是当然如此的啦,唉!早知泡影须臾事,恩怨何必抵死分?回想起来,我们宁非太痴了么?”

  欧阳老人道:“我当真要走啦!”

  徐斯道:“假如你眼见明池夫妇婚礼盛况而不致感触太深,兄弟倒是极愿欧阳兄别忙着走,因为薛陵很可能会赶到,这是兄弟接到的秘密消息。”

  欧阳元章和齐茵二人齐齐化悲为喜,都瞪视着对方。

  徐斯徐徐道:“事实上这不是秘密消息,而是某一个人的猜测,她的猜测,向来万无一失,一点不比纪香琼为差。”

  齐茵道:“他是谁呀?”自然她极希望这人会猜中,因此虽然徐斯拿来与纪香琼相比,她心中仍然泛不起一点敌意。

  徐斯道:“就是今天的新娘子驭云仙子,若论她的才智学问,连夏侯空也甘拜下风,推许为可与纪香琼分庭抗礼之人。”

  以徐斯的身份,当然不能乱打诳语,齐茵虽然很不愿意此人竟是驭云仙子,但也不能不信。她转眼向欧阳老人道:“欧阳伯伯,既然这位新娘子可与琼姊分庭抗礼,则她的猜测,当真可信,您老不要多疑,暂且留驾如何?”

  欧阳老人道:“老夫是孤独惯了的人,实是不喜这等嚣闹所在,我这就到城外圣隐寺等候消息就是了。”

  徐斯道:“既然如此,待兄弟主持过婚礼,即将携酒奉访,欧阳兄先请吧!”

  他亲自送欧阳元章出去,经过前面之时,人人皆见。金明池出言挽留,徐斯便告以自己也马上要离开之意。所有的人无不目注这当世两大异人,对于他们的匆匆离开,莫不大感惋惜。

  婚礼立刻就开始了,新娘子戴了凤冠霞帔,交拜天地。齐茵但觉这驭云仙子的身段举动,极像纪香琼。可是其后许多贺客闹哄哄的要瞧新娘子之时,便见到了她的真面目,但觉美则美矣,可惜却非纪香琼。

  上千的贺客都被邀到后面草坪上入席,徐斯已经离开。因此当中的主席上,便是齐家父女,各派掌门人以及那些一流高手们。

  酒过三巡,新郎倌新娘子已分别要向诸席敬酒。齐茵左盼右望,竟不见薛陵赶到,芳心中大是焦急痛苦。

  突然间一声怪笑,压下所有的猜拳欢笑之声。所有的人都晓得发生变故了,顿时全场寂然,向笑声发出之处望去。

  但见右方的一席上,一个黑袍男子站在桌面上,在斜阳之下,透露出诡秘阴森之气。这个黑袍之人,头戴方巾,却以黑布蒙着面孔,教人无法辨认。

  金明池高声道:“尊驾高姓大名?”

  黑袍蒙面人又怪笑数声,才道:“大爷姓宋名终,咱们不久以前曾经见过面的,你竟忘了么?”

  他自称是宋终,显然是勾魂使者,来替金明池送终之意,但是否是真姓名,谁也不敢妄测。

  金明池哈哈一笑,道:“原来是宋终兄,幸会幸会,我金明池向来不信邪,你就算改个更不吉利的名字,我也不放在心上。”他停顿一下,转眼环顾天下群雄,又道:“金某听说江湖中传言这位宋终兄击败了本人,心中大是不服,今日宋终兄来得正好,咱们就在天下英雄豪杰面前,再比一比武功,这就可以证明传言是真是假了,只不知宋终兄可有这等雅兴?抑或是还有许多话要说,以便在言词上先占些便宜,方肯动手?”

  他的措词十分巧妙,宋终如若定要追问那一日的战况,可就显出他真是想先在言词上占便宜了。

  全场之人都十分兴奋,因为这个宋终,无疑就是万恶派高手。如今由天下第一高手金明池当众拚斗,假如连金明池也不敌,大家只好延颈就戮,但假如金明池得胜,万孽法师所造成的险恶风云,即可从此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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