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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石田弘露出不相信的样子,道:“你读过书,为何会流浪,又何必到这等海边穷僻之地?”

  薛陵心中一动,忖道:“我平生不愿打诳,虽然这刻对付倭寇不必固执,可是我若是说出实话,反而有利而无害。”

  当下答道:“这也怪不得你不相信,不错,我读过书,而且是簪缨世家,先父在世之时,曾官拜左都御史,为朝廷九卿之一,可是五年前被奸相所害……”他此生还是第一次提起满门遇害之事,竟又是向一个异国之人述说,心中感触丛集,悲从中来,不由得双泪夺眶而出,语不成声。

  石田弘跟他说了好几句话,但他沉缅在悲伤之中,根本没有听见。

  直到下午,石田弘见他恢复平静,便又挑搭他开口。石田弘道:“我听说贵朝人主昏庸,信任奸臣,因此害死了不知多少忠良,我很为你难过。令尊之事……”

  薛陵长叹一声,石田弘又道:“你心里恨不恨害死令尊之人?”

  薛陵道:“当然恨啦,但我有什么办法?唉!”他长长的叹息一声,心想钓饵已发生作用,鱼儿上钩啦!

  石田弘微笑道:“谁说没有办法?但只在乎你自己是不是个英雄好汉,可胆敢跟全国的人对抗而已。”

  薛陵真的听不懂,问道:“这话怎说?”

  石田弘道:“举世之人,不论是贵国或在敝国,都说每个臣民必须忠君爱国,但我石田弘可不信这一套,我只知道这世上人跟山中野兽海底鱼类一样,大的吃小的,强的欺凌弱的,因此,只要我是强者,我就要别人都听我的话,谁敢与我作对或是于我有仇,我就全力报复,不管对方是什么人。”

  他流露出一种豪壮强横的神态,使得薛陵深深相信他真是这末一个人,他问道:“那么石田兄对贵国皇上也敢叛逆作对么?”

  石田弘道:“原来你还不知道,我们根本就不服从现在的日本国王,我们跟日本的战舰打仗,掠劫日本商船,一点也不客气。”

  这等话,在薛陵心中,只有引起不以为然之感,可是他一点也不流露出来,石田弘又道:“我的父母都被良怀国王部属所杀,田地房屋都被他们霸占了,所以我立誓报仇,只要有一日我的势力够壮够大,我就挥军直攻京都,把良怀王杀死。”

  他这番话无形中是劝薛陵也学他的榜样,设法扩展势力,攻击大明皇帝,薛陵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虽然他心中觉得不以为然,可是又感到未尝没有道理,必须加以思索才行。

  石田弘此后不再打扰他的沉思,他从这个年青轩昂而又非常沉着的对方面庞上,观察出他心中思潮汹涌,其中有很多是非常大胆的念头,所以他自家也不禁常常流露出吃惊的样子。

  这石田弘以他天生那股枭雄的性格,觉察出这个年青人与众不同,若是得他加入自己的阵营,足足可以抵得上千百个人,而且凭他的号召,一定可以吸引许多大明朝的人民,势力因而迅速扩展,靠他的帮助,说不定短期内真可以挥军直攻京都。

  要知石田弘为寇多年,由于他的雄才大略,因此他与一般倭寇首领不同,他精通汉语,又极为留意明朝的局势,深知明世宗眈溺道教,宠信严嵩,朝政败坏,国势衰弱,四年前,即嘉靖廿九年,曾发生史称“庚戌之变”,其时鞑靼部的酋长俺答,率寇直犯京师,天下震动,但世宗居然全不知情,严嵩一手遮天,还诬杀了两名勤王的大将。俺答在近畿大掠八日之后,满载而归。经此一役之后,明朝虚实完全被敌寇所知,骚扰边境更急,而沿海倭寇之祸,也日益严重。

  石田弘不独知道明朝国势虚实,还知道“左都御吏”位高望隆,又往往奉使出外巡抚,是以与各地的封疆大吏都曾发生关系,全国知名,所以这薛陵本身既有一种贵重自威的气质,本就可以使大明朝人民附从,加上他父亲以前的声望,更是相得益彰,而他石田弘以前屡次想招纳大明朝人民以扩展声势的野心,都因他本身是日本人而失败,这一回定可由此实现了。

  他们沉默了一整天,翌日清晨,薛陵平静地向石田弘笑道:“你的话我仔细想过,果然很有道理。”

  石田弘道:“不但如此,你还想了许多以前从来梦想不到的事情,对不对?”

  薛陵点点头,石田弘道:“很好,我将把你当做自己的兄弟。你日后帮我攻打日本国王,我帮你攻打大明。”薛陵正要反对入伙,石田弘不容他说话,已接着说道:“今天晚上,我们便要举事,我要请你到我的船上瞧瞧,当然,还有许多享受是你想不到的。”

  薛陵讶道:“举事?就在今日晚上?”

  石田弘自信地一笑,道:“不错,就在今天晚上。本卫的指挥使杨震很骄横而愚懦,但他手下却有几个人才,如水军守备于成,千户陈汝龙,总旗何元凯等。这杨震指挥使虽然不大重用这些人才,可是有这三人在此,威海卫无法攻破。所以我挑选了六十名勇武之士,在各种情形下,混入此地,等候时机。”

  薛陵大感兴趣,问道:“等候什么时机?”

  石田弘道:“等候监军使者巡到此地,今晚杨震陪监军使者到文登县作乐,我们便破狱而出,回到船上,不须损伤一人,就可以使杨震亲自杀害这些人才。”

  薛陵啊一声,道:“原来如此,杨震为了卸责,自然要找人代罪,但一定会找到这几个人头上么?”

  石田弘道:“水军守备和千户两个是一定逃不了的,其实这两人还不十分放在我眼中,我认为那个目前只是统辖五十个人的总旗官何元凯,才是真正的大将之才,他若是飞黄腾达,我们只有两条路可行,一是远远避开他,一是派刺客杀死他,若是正面对抗,一定不是他的敌手。”

  薛陵听了之后,印象十分深刻,忽然两名军士走来,打开牢门,把薛陵抓出来。薛陵问道:“你们干什么?”

  一个军士扬手给他一个大嘴巴,怒声斥骂,另一个军士似乎脾气较好,道:“去吧,百户要亲自审讯你。”

  薛陵彷佛听到石田弘冷笑一声说“那是一个蠢驴”,这话自然是说那百户。

  他被军士们押到一个小房间中,一阵步声随后进来,薛陵举目一瞥,原来是何元凯。

  何元凯一挥手,军士们悉数退出,他顺手掩紧室门,道:“薛兄请坐。”

  薛陵讶异地依言坐下,何元凯却在他面前缓缓走动,一面说道:“我第一眼见到兄台之时,就深知兄台不是贪图财帛背义卖国之人。”

  薛陵更感惊奇,不禁问道:“然则官长下令拘禁小民,竟是另有用心的了?”

  何元凯点头道:“不错,只不知我这一番安排有没有白白使兄台受苦而毫无所获?”

  薛陵恍然忖道:“原来他利用我入狱打探消息,怪不得我恰好被收押在石田的隔邻,石田兄曾说他才略过人,可惜官小职卑,无法施展所长,现在我可面临考验啦!石田弘把我当个好朋友,一切都不隐瞒,我为了‘信义’两字,万万不能泄露他的计策,但为了国家,还有那几个捍卫国土的人才不致被害,却不得不坦白告诉他。”

  何元凯好像知道他心中正在游移交战,所以不打扰他,过了许久,薛陵长叹一声,分明已作了决定,他才说道:“不论薛兄愿不愿意坦告详情,我决定亲自送你出城。”

  薛陵心中泛涌起知己之感,然而正因此而更为难受,因为石田弘也是这般看重自己,极为推许。

  他沉吟一会,才道:“小民确实获悉一些重大消息,可惜想不出两全其美之法,这实在使我左右为难。”

  何元凯微微一笑,道:“原来那人就是大名鼎鼎的石田弘,薛兄定想问我如何猜得出,我不妨坦白奉告,那就是在倭寇的许多著名人物中,石田弘是最有胆识才略之人,只有他敢使用这等奇计,故意让我们拏住,我早就发觉这些囚犯们大部份都是武艺高强之士,他们都不肯透露谁是领袖,可是我从他们眼光中瞧出他们对石田弘的尊崇敬仰,要知倭寇他们大都凶横反复,几乎没有一个首领不是被部属刺杀的,只有石田弘这一股倭寇纪律最是严明,他的部属都全心全力拥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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