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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瞪眼看着美少年脚不沾地越田而去,飘然远逝。

  那农夫拾起锄头,忽然发觉锄柄末端嵌着白花花一大挂银子,立时喜出望外,再也不忿怒害怕了。

  下午酉末时分,他在一处村落住脚,原来他不仅甚是饥饿,烦渴却更是难耐。

  中午那时原本想略进饮食,却因杨婉贞窥破他跟踪,故尔结果没有滴水粒米进了喉咙,一直走到如今,再也忍耐不住。

  那个村妇面目呆板地舀一碗冷开水给他喝,沈雁飞直着脖子,一仰而于。放下碗再要时,只见一个青年男子,走到他跟前。

  他仅仅瞥那青年男子一眼,便发觉此人虽然一身贫苦农民装束,下面赤着脚板,染满了泥巴,但面部和双手的皮肤都较之长年在田间做活的人白腻得多。而且五官端正,眉宇间隐藏不住一胜英气。

  然而他实在懒得去留心这些事,若不是渴得难受,真个连喝水也觉得是多余的。

  那年轻农人替他再舀一碗水,等他一口喝光,然后笑道:“相公走路太多,所以渴成这样,哈,那一座楼房你看见没有?”

  他指着村子右面的一座楼给他看。沈雁飞本能地觉得奇怪起来,心中道:“这个小村落居然也有这种房子,怪……”

  “相公你何不到那边去,要碗茶解渴?我们乡下人都没有茶叶……”“不必了。”他摇摇头,拒绝了他的建议。

  “咳,相公你不知道,那楼房主人姓张,我们都尊称为张老先生,为人心肠最好,吩咐过我们凡是有路过客人,需要饮食,都请到他老人家那边去。”

  沈雁飞漫应一声,没有听见他下面说些什么,却寻思忖道:“这厮口齿清楚,说话有条不紊。若不是生长在这等僻陋小村,准是一个人才”

  “那么相公跟我走吧。”年轻农人下个结论,热心地伸手来拉他。沈雁飞无意中低头一看,不觉哑然失笑,暗自忖道:“难怪他这么热心,敢情我的样子这样狼狈。”

  他懒得理会双胸裤管上的干泥遗迹,无所谓地跟那年轻农夫走。

  楼下当中是个厅于,两人拾阶而登,但见厅中几椅俱是红木所制,正壁悬挂着一副对联。

  那年轻农人大声叫着:“张老先生。”一面走开,他闲着无事,负手在厅中踱了几步,抬头去读那副对联,“道理分明方及远,功夫长久可为山。”也没有上下款,笔力虽然雄浑有力,但结构未见精妙。

  他耸耸肩,微微晒笑一下。”

  一个老仆人走出来,手上捧着一杯热茶,先摆在他旁边的高脚几上,然后道:“客人请坐,我家老爷马上出来……”

  沈雁飞嗯了一声,取茶而饮,忽然眉头暗皱,把茶放回几上。

  那老仆人面色变一下,略见匆遽地走出厅去。

  沈雁飞却没有注意到,那对朗如寒星的眼睛,在厅中泪来溜去。

  歇了片刻,步履声响处,两个人走出来;一个是青衫老人,须鬓霜白,右手拿着一根竹杖,原来双目已瞽,旁边一小身量矮小的少年扶着老人。

  沈雁飞眼光掠过那少年面上,忽地讶异地站起来,心中想道:“怎的这少年长得如此之美,而且面熟得紧?”

  那少年沉默地向他点点头,用手作个请他坐下的手势。

  沈雁飞猛然想起来,放情这少年不但美极,而且像然那位恩人杨婉贞姑娘,不过世间面貌相同者多的是,愣了一下之后,便露齿一笑,道:“小可不过是难却那位大哥的美意,故此随他前来贵府讨杯茶喝,实不敢当得张老先生大驾劳动。”

  几句话说得大方和气一派斯文,完全不像他往首桀骜的为人。

  美少年眨一眨澄澈如秋水的眼睛,却没有做声。瞽目老人摆手请他落座,道:“老朽牺居是间,已是道道地地的乡下人。不意忽逢雅人,清音悦耳,真有空谷闻足音,跫然而喜之感,敢问先生贵姓台甫?”

  沈雁飞徐徐落座,一面答道:“小可沈雁飞,只是个江湖流浪人而已,不足当老先生雅重之意。”

  说罢,取杯而饮,那茶好烫,但他似乎又复渴得难受,一仰而干。老仆人立刻又换上一杯,沈雁飞向那美少年笑道:“如此牛饮,兄台毋得见笑。”

  美少年抱抿嘴唇,仍没有做声。

  沈雁飞心中道:“他莫非是个哑巴?太可惜了,这一表人才……”想着,又把热茶一仰尽干。

  那么滚热的香茗,若非他内功造诣佳妙无传,怕不肚穿肠烂。

  美少年瞪着他,眼中射出奇怪的光芒,偏头在瞽目老人耳边说了两句话。

  瞽目老人倏然站起身,手中杖一顿地,铿然一响,地上方砖已裂了两块。

  沈雁飞乍吃了一惊,已知这位老先生武功出众,特别是在内力修为方面,火候相当深厚。但他并非害怕他的功夫,仅是惊奇这小小村落之中,如何会隐有这种武林名手。目光里然一射,只见那美少年面色不对,当下也猜想到这美少年自然也是个行家。

  那颗心儿风车般一转,忽然惊想道:“难道这里是杨婉贞的家?这少年是她兄弟?”

  沈雁飞这一想自觉合理之极,霍然便起座挺立,猛觉脑际微晕,脚下直发虚,站立不住,一下子坐回椅上,他怒道:“使这种下流手段,算什么好汉?杨婉贞可在此地?”

  警日老人举杖一抡,风声呼呼,砰地一声,旁边那张坚固之极红木桌子被他一杖击散,断木碎屑四射。

  门外抢进一个人来,戟指道:“好个沈雁飞果真是缀吊到咱们张村来。可是秦宣真之命?”

  他抬目一瞥,只见那人原来乃是引他来此的年轻农人,但这时因为不必装注作势,故此英气勃勃,风度不凡。

  他心中想道:“好小子,原来早就没下圈套了。咳,听他们口气似是与师父乃是大仇家死对头。我有心分辨一下,但——唉,算了吧,我即使活着,又怎样呢?生命值得我这么苦苦挽留么?”

  瞽目老人焉知他心情沮丧至此,倏地放声大笑,可是声音拆裂,刺耳惊心。

  “义父——义父——”美少年惊慌地叫他,一面掏出手帕替那老人试掉滚滚流下的泪水。

  空洞洞的眼附中流出来的泪水,虽然依旧那么晶莹,但却令人觉得毛骨悚然,这笑中带泪,泪又从那空洞可怖的眼眶里流出来的景象,无怪那美少年着惊这老人会神经错乱,使沈雁飞也因而心中一寒,暗忖道:“不好,我虽不怕死,但却受不了酷刑茶毒,咦,那少年口音好熟,难道是她?”

  瞽目老人笑声忽住,阴阴道:“小贼你为什么不逃呀?莫非已知道刚才所饮的乃是我倾家买来的鸠盘茶?嘿嘿……”冷笑之声,阴森无比,一如万千怨毒血恨光景。

  沈雁飞听了,登时为之心寒胆裂,大叫一声,又站起来。

  瞽目老人手中竹杖一抡,发出强劲风声,暴声叫骂道:“小贼,动手啊……”

  沈雁飞面目惨白,忽地颓然坐下。

  原来鸠盘茶乃是天下毒药中毒性至奇的一种,产于绝寒至阴的无底深壑,状如普通茶叶,清香扑鼻,只在新鲜时叶上附有蓝色茸毛,夜间更会发出微弱的蓝光。

  但晒干之后,便卷为条形,和普通茶叶毫无区别。因此除非深悉这等毒药之入,纵然在你面前冲泡,也万难发觉其中有诈。何况只须一片混在普通茶叶之中,便生奇效,更无法察觉出来。

  这种鸠盘茶妙用并非仅在毒死人,如果只有此效,便不足为奇,而令致凡是黑道中人,均视之如至宝了。原来鸠盘茶乃是武林人的大敌,特别是功夫越高者,其害越大。

  例如沈雁飞而论,现在他喝了鸠盘茶,登时全身功夫便十去其五。六,七天之内,功力全失,而在这七天当中,那种痛苦端的难以描述,到极难受之时,便会大发狂性,以自家躯体拼命撞击坚硬之物,借以稍减体内之苦。

  等到功力全失之后,早已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遍体鳞伤。这还不打紧,倒是辛苦锻炼了许久的武功一旦全失,这种精神上的打击,比之肉体的痛苦更为难受。好比极富极贵之人,一旦权势财富荡然无存,沦落至赤贫求乞度日之境。

  其间的转变仅是在旦夕之间,而不是有长时间以慢慢适应。这种情形之下,心灵精神上的打击,自较物质上的缺乏的痛苦大上千万倍。

  沈雁飞额上沁出汗珠,玉面失色,那对俊眼惨淡地盯着美少年,闭口无语。

  猛觉风力压体而至,本能地闪目一瞥,只见另外那青年男子一拳打来,竟是使出武当长拳十八势中“黑虎偷心”之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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