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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用不着,大概本爵有些晕船,现在已好多了!”

  不是吗?他的脸色已渐渐红润,双目又恢复有神。

  她似乎有些不放心,特意低头查看他的脸色,沈野无意中看见她右耳后有一颗鲜红欲滴的美人痣。

  见他确已恢复正常,于是又袅袅娜娜地款步回座。

  众人继续举杯闲谈,因为他们要等待黄昏来临时观赏晚霞奇景。

  总督和都指探使干了一杯酒后,不由叹道:“这艇上好酒好花都有了,可惜缺少竹管弦助兴,实为美中不足!”

  都指挥使笑道:“既然督爷有此雅兴。那还不简单,水西门近在咫尺,下官立即命人去教坊请一班乐工来助兴。”

  沈野明白总督之用心,是在制造热闹气氛。愈放浪形骸,愈可令对方消除戒心。但如果艇上人一多,状况就难以有效控制了。

  因此,他立即阻止:“教坊乐工多歌柳永词,那些男女间的艳辞绮语听都听厌了,还不如咱们自己清谈呢!假如真有曾吟唱陈义较高内涵较深的词牌乐工,倒是可以一试。”

  “在此地的教坊中恐怕很难找到有水准的乐工,既然侯爷无此兴,那就算了……”

  总督话尚未说完,突然湖面上传来—阵琵琶声;大弦的声音急促摄像暴雨,小弦的声音细得像附耳细语。

  这两种响亮的声音和细微的声音交错地弹起来,圆润得像是大珠小珠落玉盘。

  指法之熟练与技巧,不逊于古代的琵琶圣手,众人不由自主地凝神倾听。

  约半盏茶时刻,弦声在一声如裂帛般的嘶响中突然静寂。

  众人正淮备呼出一口长气时……

  一阵低沉的动人心弦的鼓声接着充溢在天宇下,那么低沉那么低回,那么苍凉,令人心中发酸,心弦抖切,悲从中来。

  似乎那孤寂的鬼魂正在向你诉说,诉说那些古老的、凄凉的,万般无奈的不幸和辛酸故事。

  仿佛你会感情脆弱地同情他的凄苦,与他分担心灵的痛苦和哀伤……

  众人不由起身凝目注视游艇左前方约十丈距离的湖面一艘小乌蓬上。

  除船尾的船夫外,小船的船头坐着一个五旬男人及一个年轻女郎,女郎怀中尚抱着一具琵琶。

  那位中年人的左臂紧挟着一具长约有两尺的渔鼓,正用灵活的双掌,拍出阵阵神奇的节奏……

  突然渔鼓声变得更低沉,更低回,节奏也在变。

  一阵低沉沙哑的歌声随着渔鼓的节奏响起——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好!好词!好歌。”沈野不由朗声称赞:“竹山先生这首虞美人写得好,但这位老丈唱得更好!”

  那位击渔鼓吟唱的老年人及抱琵琶的女郎,闻声不由一怔。

  总督灵机一动,突然扬声高喊:“这位兄台及姑娘,适才弄琴击鼓吟唱的工夫已致化境,在下等心仪不巳,拟请两位登艇一晤,可否见允?”

  “小人父女原本就是献艺卖唱糊口的,贵客既肯照顾,小人敢不应命?”那老人立即令船夫将小舟靠上游艇。

  父女两人登艇后,即在离茶座约一丈处之长凳上落坐,众人这才看清楚这对父女的长相。

  那位老人家穿一袭灰夹袄,干瘦消癯,满面风霜。与他那些老同行一样,似乎都患了长期营养不良症;一张忧愁的面孔,一双难得呈现喜怒哀乐的老眼,一具渔鼓。一只破包袱浪迹天涯。

  那位女郎年约二十岁,一身青短打扮,背上有包裹及琵琶囊,身材纤弱。秀美的面庞稍嫌苍白。

  老人家自称姓沉名仲义,女儿叫纤纤,祖籍陕西,近几年陕西大旱,所以离乡背井浪很迹天涯,凭家传的技艺混口食。

  沈野在这对父女踏上游艇时,就已认出他们的身份,只是不知他们来南部的目的何在,故未予点破。

  他笑吟吟的冲沈仲义道:“在下姓沈,说不定三百年前咱们是一家人,恕我冒昧问一句,老丈平日所吟唱的是否皆是刚才所唱的那类词牌及劝世文等黄冠体?”

  “是的!小人父女会的就是那些!”

  “难怪老丈生活过得不怎么如意!”他暗暗叹息。

  总督感到奇怪,插口问道:“沈公子,有何不对?”

  “何止不对,简直错得离谱!”沈野微微一笑:‘在这个年头,尤其是在府城,鬼才要听那些黄冠体劝世文一类玩意,那玩意已经过时啦!”

  “您是说……”

  “目前流行时兴的,是改编元曲,花间月下,才子佳人,鸳鸯蝴蝶,或者悱恻缠绵等市井小曲。

  那些有益世道人心的劝世文,只能在穷乡僻壤骗人伪善,一天赚不了十来文。

  至于词牌,由于陈义过高,一百个人中有九十九个半会感到乏味无趣,他父女能靠那些东西糊口?”

  “好啦好啦,沈公子,不知您是讽刺朝政呢?抑或是骂这个世界?我想这位沈兄台不会像您一样嘲世。咱们就请他们父女献献绝艺!”

  沈仲义睁着那双本无表情的老眼:“不知各位大爷喜欢那一类词牌?”

  “沈兄台,贤父女今天可碰上知音了!刚才兄合吟唱时,高声叫好的就是这位沈公子,就请沈公子点吧!”

  沈野不便推辞:“重九将届,就请老丈唱一首应景的词牌吧!

  沈仲义低声吩咐女儿几句,以左臂夹着渔鼓,等其女用指尖挑出一个音符后,双掌拍出了一阵低沉苍凉的声音,此刻急骤的弦声亦已响起,变成了奇妙的合奏。

  按乐理来说,鼓只能配音而不能主奏,但这位沈仲义却能与琵琶演出合奏,可见工夫之高。

  沈纤纤轻启朱唇,和着弦鼓节奏吟唱——

  “天边金掌落成露,云随雁字长,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

  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

  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第二遍由沈仲义主唱,沈纤纤合音……

  最后变成父女接唱……

  此词是双调,平声韵。父女两人的合音与接唱更能显出词的特殊韵味,堪称创世之作。

  弦鼓与吟唱已歇,余音却袅袅不绝……

  总督与都指挥使首先鼓掌起来,两位如夫人、擎天杵及那位冷艳的白衣女郎的表情,仿佛如醉如痴。

  “好!太好了!晏几道这首阮郎归,被贤父女的高绝的手法与吟唱的技巧发挥得淋漓尽致!”总督由衷的夸赞:

  “在下虽识词面的大意,却不悉该词背景的旨意,贤父女既能藉演奏与吟唱的技巧传情达意,敢情一并为我等解释一下该词的精义如何?”

  “小人父女学的只是弹唱技巧,对该词亦仅略悉词面的大意而已,何敢班门弄斧“这位沈公子既称知音,必然深悉精义,小人斗胆请沈公子阐释为妥。”沈仲义谦辞,并将皮球踢给沈野。

  “对,对。我怎么忘了沈公子呢!沈公子在家乡不但具有秀才身份,而且还中过举呢,那就有劳沈公子了。”总督仿佛恍然大悟,含笑地望着沈野。

  沈野不由暗中骂了声老狐狸,也搞不懂总督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野药,不由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眼看在场的人都以热切期待的目光看着他,又见总督对他施眼色,晓得无法再推辞了。

  “老丈与这位李爷既然藏锋不露,在下只好献丑了。”他轻咳了一下清清嗓子:“在未阐释该词以前,应该先说明作者的背景。

  晏几道一生大致可分为两个阶段。前一时期是在他父亲(晏殊)当政的时候,过的是闲适豪华日子。

  后来因好友郑侠事故人狱,虽获释放,但家道日渐中落,生活艰难,故旧凋零,心情也急剧转变,反映在词中的风格,遂从华贵风流转变为沉梦悲凉。

  该词牌阮郎归用阮肇人天台山采药,遇到颜容绝色的仙女故事为题,是曼几道后期作品。

  上半首句‘天边金掌露成霜’推出一种高而寒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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