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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此村大约百户,全是务农,本是贫困,起居也只是茅屋竹墙。方入夜,却间间烛火昏暗,更有不少婴儿哭泣。

  刘伯温淡声说道:“这即是典型的农村生活,居陋室不说,最可怕是难求温饱。”

  “怎会?”洪金宝瞧及四处麦田,就算未丰收也不至于饿着。

  刘伯温不想解释,带他前往附近那婴儿哭声厉害的茅屋,微弱光线从竹墙穿射而出,映来几尊人影。

  洪金宝倚近窗口,始见及一家五口在用餐,父亲满脸胡渣,一副历尽苍桑模样,一男一女大约十岁左右,相互抢食,母亲抱着婴孩想喂奶,婴孩却不吃,直闹着哭,原是那乳房已干缩得如腐软的柚子。

  全家人瘦成皮包骨,抢食着一锅鲜清水汤的面糊,勉强可见的是蕃薯颗粒。

  洪金宝瞧得满心难过;“怎会这样?”

  刘伯温轻叹:“他们勤于工作,所有收成却被收走,能糊口的也只是一些杂粮野菜,这即是官僚腐败百姓必定受难的最佳写照。”

  “那混蛋皇帝怎如此可恶。”

  “皇上往往是最后知道的一个,何况时局已是列强诸侯割据状况。皇上已无法统治一切。”刘伯温道:“最可怕是蒙人当政,歧视汉人。动则抄家灭族,草菅人命,百姓一直活在阴影之中。”

  洪金宝默然不语,官僚欺人之事,他在苏州早看多了。

  他抓起那块金牌,运起功力想捏成数块,希望能对此可怜村民有所帮助。

  刘伯温道:“送金块也得把金牌所有记号消除才行,最好是捏成豆粒般大,他们拿去变卖才不会惹人起疑,以为是偷或抢来的。”

  洪金宝默默点头,又把金牌捏得更细。

  刘伯温继续说道:“这块金牌或许能带给他们一时温饱,但几月、半年后呢?他们照样挨饿。为今之计,只有找机会把胡作非为的官僚推翻,方能使局势有所转变。时下民兵四处起义,他们最须要的是经费,用以招兵买马,可惜传闻有批宝藏被前朝奸臣秦桧所埋,至今无法出土,否则民兵得此宝藏,必定粮足兵勇,气势如虹,何惧元兵顽抗呢!”

  洪金宝心知这话是冲着自己说的。他忽而觉得自己或许太自私独吞宝藏,却置他人死活不顾。这次回去或许该跟小雪子商量商量,拿点出来前去济军济民吧!

  刘伯温瞧他似有反应,心头稍安,又道:“善有善报,不是不报,只是时辰未到。你有钱财吗?若没有,以身报国亦是门路,时局需要你这种将相之才。”

  “我会考虑的。”洪金宝已将金牌捏成金豆子,心想该给他们一个惊喜,遂伸手敲向窗门。

  咋咋几响,那家五口如遭电击,煞时顿碗抖筷,就像碰上阎王前来索命般,极尽惊惶地往窗口瞧。

  洪金宝立即装笑:“没事,这东西送给你们。”伸手抓来十几颗金豆欲交予村夫,他们仍不敢动,更不敢妄想那是好东西。

  洪金宝甩了几次手,他们还是不敢过来。

  刘伯温道:“这种事他们少见,把豆子放在窗口便是了。”

  洪金宝这才依言置金豆于窗口,并含笑说道;“拿去,换点银子或买些口粮,别让小孩饿着了。”

  村夫村妇不知如何应付,看见洪金宝的笑容,也跟着咧嘴装笑,却是僵得毫无笑意。直到洪金宝和刘伯温消失窗口,他们仍是不敢动。

  洪金宝几乎把金豆子发予全村人,竟把整村逼得雀鸦无声。他则有了行善而后快乐之快感,不愿再吓着村民,遂和刘伯温双双取道离去。

  方行几百丈,村庄突而传来惊呼声,不断有人叫着恩公恩公,老天显灵,谢天谢地,活菩萨,倒让洪金宝欣慰不已。

  “善举何等伟大。”刘伯温含笑道:“照此下去,小兄弟将可逢凶化吉,从此一路顺风。”

  “这么有效?”洪金宝颇有自嘲之意:“那无财之人,岂非逢凶化吉的机会都没有?”

  “不能如此解释,具善心最是重要。”刘伯温道:“小兄弟并非凶恶之人,这才是老夫愿点化你的原因。此事已了,你也暂时脱离险境,老夫在此已用处不大,就此告别。”

  “这样就要分手?”洪金宝突然有了依依不舍之情。

  “不走,你能照顾老夫?”刘伯温道:“天下无不散筵席,该散则散,他日有缘再见。”

  拱手为礼后,他当真举步离去。

  洪金宝一时不知所措,想留人却不知该找何说词,呃呃几声,眼看先生已转入小径,想叫也是枉然,只好吊高声音说句来日再见,终也让人走失。

  一时落空,空虚自来。望见寒星点点,回想往事种种,最难忘者还是花贵如和慕容寒雪。

  经此巨变,不知佳人是否仍爱着自己?她现在心急如焚吗?还是已经习惯了?因为,她看来就不是那种会为男人付出一切的人。

  虽然想回去找她,也得等避过此风头才行。

  至于那慕容寒雪,想必已赶回苏州城挖那两箱珠宝了。

  瞧他如此认真寻宝,该不会合了算命先生所言,乃想用来支助某个军旅民兵以能推翻元朝腐败官僚?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为了报复元兵曾虐待慕容家人并霸占其家产?尤其夫人又是前宋大臣后裔,他更有理由如此做了。

  宝藏呢?真的要交出去?实在有点可惜,但不交出去又和良心过意不去。

  挣扎中,他只好想个两全其美办法,先解决带出来的五箱,其它的等真正需要用到时再说。

  至于救济贫困百姓也只有碰上时再伸援手,毕竟人数太多,根本非他能力所能及。

  想定后,心头稍安,遂取道往江南行去。

  因为,京城已无让他容身之处,至于花贵如,她若有情,自会再次寻向苏州城,否则强留她又有何意思?

  星冷月迷,夜一样孤清。

  第二十四章 冷雪再现

  十天后。

  洪金宝已返回苏州城。

  虽早春已临,但清晨时分,仍然寒气逼人。此时若能喝口羊奶亦或吃碗香喷喷热面,将是一大享受。

  洪金宝忽而想起观前街的老记面摊,那里的猪排面又香又脆,让人垂涎。

  已经许久未尝此口福,一时嘴馋,也就钻往观前街,挤着大堆赶早市人潮,终于找到这间百年历史,屋内屋外都被熏得泛黑带亮的老记面摊。

  二十坪不到的空间,早已塞满人潮,洪金宝好不容易挤着一座位,颇为得意地叫来伙计:“阿东,来大碗猪排面,记得要大大大!”双手比得跟锅子差不多。

  那阿东身材和他差不多胖,自知要多大,两人早认得。

  阿东憨笑着:“听说你发了,好久不见,怎又回来?”

  “想念老记的家乡味啊!”

  “马上给你弄来!”阿东憨笑道:“猪排要煎得如何?”

  洪金宝一时来兴:“我想减肥,想吃嫩一点,肉鲜一点,最好不要有骨头的上肉,而且不要有肥肉的那一种。”

  阿东正迷惑这种肉怎么弄之际。那秃了半头的中年老板隔着一桌喝来:“你要的肉,我一直想养这种猪,大概再十年就可成功,不知你能否等到那时?”

  洪金宝稍窘:“说着玩的,照老样子送碗大的就行啦!”

  “大的好,就怕你吃不下,不怕你吃垮老记。”秃头老板立即展现身手想弄碗特大号面条。但拉了几下,忽又想到什么,凝眼盯来:“你不是慕容家那个佣丁阿宝吗?”

  洪金宝虽不再当佣人,但入乡亲切,也就没什么好摆架子:“是啦,以前常来,阿东都认得,你这么久才想起,我以前没这么胖,全吃你家的面胖的,挺滋补的哩!”

  本以为老板也会打哈哈,岂知他却一脸急切不妥:“你……你还没回家……”

  “才从北方回来,就来这里报到,够意思吧!”

  “你不知慕客家已出事?”

  洪金宝闻言霎时愣住:“慕客家出事?出什么事?”

  “去看看就会明白……”秃头老板欲言又止,还是没说出来。

  瞧他表情,洪金宝但觉甚是严重,哪能顾得吃面,立身而起:“何时出事?到底怎么回事?”挤着桌子行向门口。

  “几天前吧,你自己去看……”秃头老板轻轻一叹,不愿再回答。

  “慕容家真的出事了?”

  洪金宝哺哺念着,霎时举腿往外奔,他心头一阵着急,莫要让相命先生说中了,大祸临头,不但报复自己,也殃及慕容家人才好。

  他一路赶至太湖畔慕容府,远远已瞧及两只扇红门,早被熏烧烂黑,顶头黑匾断成两截掉落地面,一阵焦烧气味灌鼻。

  他心如刀割,浩劫竟然真的降临。

  “老爷、太君、夫人、小雪子、二叔!”

  洪金宝焦切喊叫,人如丧犬急冲入内,只见得屋倾墙塌,焦碳四处,这把烈火放得好狂啊!

  从前院烧至后院,无一幸免。他急着找人,却连尸体都化成灰烬,独见野狗三两在此寻食。他深怕野狗吃掉尸体,几掌打得它们唉声尖叫,落荒而逃,然而却于事无补。

  天啊!怎生此浩劫,全家无一幸免么?

  他不禁暗暗落泪,垂靠于墙,千刀万剐不足以形容其悲痛之情。

  “是谁那么狠,竟然下此毒手?二叔呢?”

  洪金宝顿时升起一线希望,霎时又奔往南城巷自家住处,照样门穿椅倒桌裂,厅中关帝神像已被砸落地面,香灰散乱四处。不见二叔踪影,就像被诛九族般,所有认识者完全被消灭!

  “是谁下的毒手?”洪金宝两眼瞪大,全身发颤,恸心悲极,突然尖声大叫,双手狠狠砸向天井石桌,霎时凹陷如碗,他却已不觉疼痛。

  他不断自责自己,若非惹上京中那班家伙,慕容家岂会遭此报复。他更不该把小雪子那份宝藏吞了,害得他家破人亡。

  然而后悔又能如何?一切错误都已造成。

  见不着尸体,说不定还有活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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