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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躺在炕上,想得头也痛了,虽想出了五六个法儿,但仔细一琢磨,竟是没有一条管用。朦朦胧胧间,眼皮重了起来,静夜之中,只听得笃、笃、笃……一声一声自远而近的响着,有人用铁杖敲击街上的石板,一路行来,显然是个盲人。那敲击的声音响到客店之前,曳然而止,接着那铁杖便在店门上突、突、突的响了起来,跟着是店小二开门声、呵斥声,一个苍老的声音哀求着要一间店房,店小二要他先给钱,那老盲人给了钱,可是还差着两吊,於是推拒声、祈恳声、骂人的污言秽语,一句句传入萧中慧的耳里。她越听越觉那盲人可怜,当下翻身坐起,在包袱中拿了一小锭银子,开门出去,却见适才所遇的那个书生已在指手划脚,之乎者也的和店小二理论,只听他道:“小二哥,敬老恤贫,乃是美德,差这两吊钱,你就给他垫了,也就完啦。”店小二怒道:“相公的话倒说得好听,你既好心,那么你便给他垫啊。”那书生道:“你这话可又不对了,想我是行旅之人,盘缠带得不多,贵店的价钱又高得吓人,倘若随便出手,转眼间便如孔子之厄於陈蔡了,因此……所以,还是小二哥少收两吊钱吧。”

  萧中慧噗嗤一笑,叫道:“喂,小二哥,这钱我给垫了,接着!”店小二一抬头,只见白光一闪,一块碎银飞了过来,忙伸手去接,噗的一声,那银子已重重打在他的胸口,好不疼痛,忍不住“啊哟!”一声叫了出来。那书生道:“你瞧,人家是年纪轻轻的一位大姑娘,尚自如此好心,小二哥,你枉为男子汉,那可差得远了。”萧中慧向他扫了一眼,只见他长脸俊目,剑眉斜飞,容颜间英气逼人,却那里是个酸儒模样?心中一跳,忙低下头去,只听那老盲人道:“多谢相公好心,你给老盲人付了房饭钱,真是多谢多谢,但不知恩公高姓大名,我瞎子记在心中,日后也好感恩报德。”那书生道:“小可姓袁名冠南,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老丈你尊姓大名啊?”那老盲人道:“我瞎子的贱名,叫做卓天雄。”

  萧中慧心中正自好笑:“这老瞎子当真是眼盲心也盲,明明是我给的银子,却去多谢旁人。”突然间听到“卓天雄”三字,心头一震:“这名字我听见过的啊。”似乎爹爹和大妈在房中曾低声说起过这名字,那时她刚好走过大妈房门口,爹爹和大妈一见到自己,立时便住口不说了,但说不定是同名同姓,更或许是音同字不同,我爹爹怎能识得这个老瞎子?”

  袁冠南伴了卓天雄,随着店小二走到内院,经过萧中慧身旁时,袁冠南突然躬身长揖,说道:“姑娘,你带了很多银子出来么?”萧中慧没料到他竟会跟自己说话,脸上一红,似还礼不似还礼的蹲了一蹲身子,说道:“怎么了?”袁冠南道:“小可见姑娘如此豪阔,意欲告贷几两盘缠之资!”萧中慧更没料到他居然会单刀直入的开口借钱,越加发窘,满脸通红,不知如何回答才是,呆了一呆,转过脸去,那书生道:“好,既不肯借,那也不妨,待小可去打别人的主意吧!”说着又是一揖,转身回进了房中。

  萧中慧心头怦怦而跳,一时定不下神来,忽然间,那边房中的兵刃声和喝骂声又响了起来,砰的一声大啊,窗格飞开,一个壮汉手持单刀,从窗中跃出,另一只手中却抱了个婴儿。跟着一个少妇从窗中追了出来,头发散乱,舞刀叫骂:“快还我孩子,你抱他到那里去?”两人一前一后,直冲出店房。萧中慧见那少妇满脸惶急之情,怒气再也难以抑制,心道:“这凶徒抢了她的孩子,这抱不平我如何不打?”忙回自己房中取了双刀,赶将出去。

  远远听见那少妇不住口的叫骂:“快放下孩子,半夜三更的,吓坏他啦?你这该当千刀剐万刀杀的恶贼,吓坏了孩子,我……我……”萧中慧循声急追,那知这凶徒和少妇的轻身功夫均自不弱,直追出里许,眼见二人乒乒乓乓的恶斗起来。那凶徒怀抱孩子,形势不利,当即将孩子放在一块青石之上,挥刀砍杀。萧中慧手执双刀,先瞧一瞧那凶徒的武功,但见他膂力强猛,刀法凶悍,那少妇边打边退,看来转眼间便要伤在他的刀下。萧中慧提刀跃出,喝道:“恶贼,还不住手?”右手短刀使个虚式,左手长刀径刺那凶徒的胸膛。

  那少妇见萧中慧杀出,呆了一呆,心疼孩子,忙过去抱起。那凶徒举刀一架,问道:“你是谁?”萧中慧微微冷笑,道:“打抱不平的姑娘。”自学武以来,除了跟爹爹及师兄们过招之外,当真与人动手第一次是对付太岳四侠,第二次便是打这凶徒了。这凶徒的武功可比太岳四侠强得太多,招数变幻,一柄单刀盘旋飞舞,左手不时击出沈雄的掌力。萧中慧叫道:“好恶贼,这么进取,蓦地里使个“分花拂柳式”,长刀急旋,那凶徒吃了一惊,侧身闪避,萧中慧叫道:“躺下!”短刀斜削,那凶徙左腿上早着。他大吼一声,一足跪倒,兀自举刀还招。萧中慧双刀齐劈,引得他横刀挡架,一腿扫去,将他踢倒在地,跟着短刀又刺他右腿。

  陡然间风声飒然,一刀自后袭到,萧中慧吃了一惊,顾不到伤那凶徙,急忙回刀招架,这一招“狮子回首”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当的一声,双刃相交,黑暗中火星飞溅。萧中慧一看之下,更加惊得呆了,原来偷袭她的,竟是那怀抱孩子的少妇。这少妇一刀没砍中,跟着又是一刀,萧中慧识得这一招“夜叉探海”,志在伤敌,竟是不顾自身安危的拼命打法,当即挥短刀架开,叫道:“你这妇人莫不是疯了?”那少妇道:“你才是疯了!”单刀斜闪,溜至萧中慧长刀的刀盘,就势推拨,滑近她的手指。萧中慧一惊,见这少妇力气虽不及那凶徒,但刀法之狡谲,却远有过之。

  这时那凶徒已包扎了腿上伤口,提刀上前,夹击萧中慧,两人一攻一拒,进退趋避,联络得极是纯熟。萧中慧暗暗叫苦:“原来这两人设下圈套,故意引我上当。”她刀法虽精,究是少了临敌的经历,这时子夜荒坟,受人夹击,不知四下里还伏了多少敌人,不由得心中先自怯了,一面打,一面喝道:“我和你们无怨无仇,干么设下这毒计害我?”那凶徒骂道:“谁跟你相识了?小贱人,无缘无故的来砍我一刀。”那少妇也喝道:“你到底是什么路道,不问青红皂白便出手伤人。”跟着问那凶徒道:“龙哥,你腿上伤得怎样?”语意之间,极是关切。那凶徒道:“***,痛得厉害。”萧中慧奇道:“你们不是存心害我么?”那少妇道:“你到底是干什么的?这么强凶霸道自恃武艺高强么?我瞧也不见得,可真是不要脸。”萧中慧怒道:“我见你给这凶徒欺侮,好心来救你,那知你们是假装打架。”那少妇道:“谁说假装打架了?咱们夫妻争闹,平常得紧,你多管什么闲事?”

  萧中慧听得“夫妇争闹”四字,呆了一呆,说道:“你们是夫妻?”那壮汉道:“怎么啦?咱们一男一女住在一房,又生下了孩子,难道不是夫妻么?”萧中慧道:“这孩子是你们的儿子?”那少妇道:“他是孩子爸爸,我是孩子妈妈,碍着你什么事了?他叫林玉龙,我叫任飞燕,你还要问什么?”说着气鼓鼓的举刀半空,又要砍将下来。

  萧中慧道:“你们既是夫妻,怎地又打又骂,又动刀子?”任飞燕冷笑道:“哈哈,大姑娘,待你嫁了男人,那就明白啦。恩爱夫妻若是不打架,那还叫什么恩爱夫妻?有道是床头打架床尾和,你见过不吵嘴不打架的夫妻没有?”萧中慧脱口而出,说道:“我爹爹妈妈就从来不吵嘴不打架。”林玉龙抚着腿,骂道:“***,这算什么夫妻?定然路道不正!啊唷,啊唷……”任飞燕听得丈夫呼痛,忙放下孩子,去瞧他伤口,这神情半点不假,当真是一对恩爱夫妻。林玉龙兀自喃喃叫骂:“***,不拌嘴不动刀子,这算是什么夫妻?”

  萧中慧一怔,心道:“嘿,这可不是骂我爹娘来着?”胸口怒气上冲,但以一敌二,料想打不过这对夫妻,眼见那婴儿躺在石上,啼哭不止,一转身,抱起婴儿,飞步便行。

  任飞燕替丈夫包好伤口,一回头不见了儿子,惊道:“儿子呢?”林玉龙“啊哟”一声,跳了起来,说道:“给那贱人抱走啦。”任飞燕道:“你怎么不早说?”林玉龙道:“你自己抱着的,谁教你放在地下?”任飞燕大怒,飞身上前,吧的一声,打了他一个嘴巴,喝道:“我给你包伤口啊!死人!”林玉龙回了一拳,骂道:“儿子也管不住,谁要你讨好?”任飞燕道:“畜生,快去抢回儿子,回头再跟你算账。”说着拔步狂追。林玉龙道:“不错,抢回儿子要紧。臭婆娘,自己亲生的儿子也管不住,有屁用?”跟着追了下去。

  萧中慧躲在一株大树背后,按住小孩嘴巴,不让他哭出声来,眼见林任夫妇边骂边追,越追越远,心中暗暗好笑,突然间身上一阵暖热,一惊低头,只见衣衫上湿了一大片,原来那孩子拉了尿。她好生烦恼,轻轻在孩子身上一拍,骂道:“要拉尿也不说话?”那孩子未满周岁,如何会说话?给她这么一拍,放声大哭起来。萧中慧心下不忍,只得“乖孩子、好宝贝”的慢慢哄他。哄了一会,那孩子合眼睡着了。萧中慧见他肥头胖耳,脸色红润,傻里傻气的甚是可爱,不由得颇为喜欢,心想:“去还给他爹爹妈妈吧,吓得他们也够了。”眼见这对夫妇是向北奔去,当下也不回客店,向北追去。

  行了十馀里,天已黎明,那对夫妻却始终不见,待得天色大明,到了一座树木茂密异常的林中,鸟鸣声此起彼和,野花香气扑鼻而至。萧中慧见这林中景色清幽,而一夜不陲,也真倦了,於是拣了一处柔软的草地,依树养神,低头见怀中孩子睡得香甜,过不多时,竟也睡着了。

  阳光渐烈,树林中浓荫匝地,花香愈深,睡梦中忽听得“威武……信义,威武……信义”一阵阵镖局的趟子声远远传来。萧中慧打个阿欠,双眼尚未睁开,却听得那趟子声渐渐近了。

  来的正是威信镖局的镖队。

  铁镖镇八方周威信率领着一行镖局人众,迤逦将近枣香林,只要过了这座林子,前面到洪洞县一直都是阳关大道,跟见红日当空,真是个好天,今日说什么也不会出乱子,可是他心中却不自禁的暗暗发毛。镖队后面那老盲人的铁杖在地下笃的一声敲,他心中便是突的一跳。

  一早起行,那老者人便跟在镖队后面,初时大伙儿也不在意,但坐骑一催动,赶得快了,说也奇怪,那老盲人竟是始终跟在后面。周威信觉得有些古怪,向张镖师和詹镖师使个眼色,鞭打牲口,急驰疾奔,刹时间将老盲人抛得老远。周威信心中刚自一宽,突然间笃、笃、笃之声起自身后,这老盲人到得好快,当真是疾逾奔马,就这一转眼间,便神不知鬼不觉的赶了上来。

  这么一露相,全镖队人众无不相顾失色,如老盲人这等轻功,可实是闻所未闻。镖队一慢,那盲人却也并不追赶上前,铁杖击地,总是笃、笃、笃的,与镖队相距这么十来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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