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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万氏诡计诬赤子 凌公毒刑施异人


  万门八弟子都是脸色沉重,待在门外。狄云和戚芳站得稍远,十个人屏息凝气,听着书房中两人的争吵。

  “师父他老人家的性命,明明是你害死的。”那是五云手万震山的声音。

  “放屁,放你妈的屁,怎么是我害死的?”戚长发盛怒之下,声音大异,变得十分嘶哑。

  “师父他那本素心剑谱,难道不是你偷去的?”

  “我知道什么素心剑不素心剑?你想诬赖我戚长发,那别想成功。”

  “你徒儿刚才使的剑招,难道不是素心剑法?为什么这样轻灵巧妙?”

  “我徒儿生来聪明,是他自己悟出来的,连我也不会。哪里是素心剑法了?你叫卜垣来请我,说你已练成了素心剑法,你说过这话没有?咱们叫卜垣来对证啊。”

  门外各人的眼光一齐向卜垣瞧去,只见他神色极是难看,显然戚长发的话不假。狄云和戚芳对视一眼,都点了点头,心道:

  “卜垣这话我也听见的,要想抵赖,那可不成。”

  只听万震山哈哈笑道:“我自然说过这句。若不是这么说,

  如何能骗得你来。戚长发,我来问你,你说从来没听过《素心剑》的名字,为什么卜垣一说我已练成素心剑法,你就巴巴的赶来,你还想赖吗?”

  “啊哈,你是诓我到荆州来的?”

  “不错,你将剑谱交出来,再到师父坟上磕头谢罪。”

  “为什么要交给你?”

  “哼,我是大师兄。”

  房中沉寂了半晌,只听戚长发的声音道:“好,我交给你。”

  门外众人一听到“好,我交给你”这五个字,都是不由自主的全身一震。狄云和戚芳恨不得有个地洞可以钻将下去。鲁坤等八人都向狄戚二人投以鄙夷之色,戚芳又是气恼,又是屈辱,万想不到自己父亲竟会做出这种要不脸的事来。

  突然之间,房中传出万震山一声惨呼。

  万圭叫道:“爹!”飘起一腿,踢开房门,抢了进去。只见万震山胸口插着一柄明晃晃的匕首,躺在血泊中。

  窗子大开,兀自摇晃,戚长发却已不知去向。

  万圭哭叫:“爹,爹!”扑到万震山的身边。

  戚芳口中低声也叫:“爹,爹!”鲁坤道:“快,快追凶手!”和周圻、孙均诸师弟,纷纷跃出窗去,大叫:“捉凶手啊,捉凶手啊!”

  狄云见万门八弟子纷纷跃出窗去,追赶师父,这一下变故,当真吓得他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才好。戚芳叫了一声:“爹爹!”身子晃了两晃,已然站立不定。狄云忙伸手扶住,一低头,只见万震山双目紧闭,脸上神情狰狞可怖,想是临死时受到极大痛苦。狄云不敢再看,低声道:“师妹,咱们走不走?”戚芳尚未回答,只听得身后一个声音说道:“你们是谋杀我师父的同犯,可不能走!”

  狄云和戚芳同时回过头来,只见一柄长剑的剑尖指着戚芳后心,剑柄抓在卜垣的手里。狄云大怒,待欲反唇相稽,但话到口边,想到师父手刃师兄,这等犯上忤逆,实是卑鄙奸恶之极的大罪,自己还有什么话可说?当即低下了头,一言不发。

  卜垣冷冷的道:“两位请回到自己房去,待咱们拿到戚长发后,一起送官冶罪。”狄云道:“此事全由我一人身上而起,跟师妹毫不相干,你们要杀要剐,尽管找我一人便了。”卜垣一推他的背心,喝道:“走吧,这可不是你逞好汉的时候。”狄云只听到外面“捉凶手啊,捉凶手啊!”的声音,跟着街上当、当、当的锣声响了起来,奔走呼号声,成一片乱之,心下实是说不出的羞愧难当,咬一咬牙,便走向自己房去。

  戚芳哭道:“师哥,那……那便如何是好?”狄云哽咽道:“我……我不知道。我去跟师父抵罪好了。”戚芳哭道:“爹爹,他……他到哪里去了?”

  狄云坐在自己房中,其时距万震山被杀,已有两个多时辰,他兀自呆呆的坐在桌前,望着烧得只剩半寸的残烛,心乱如麻。桌上本有一大瓶白干,那是昨日万府家人送来的,他喝了一杯又是一杯,但觉唇干舌燥,头痛欲裂。

  这时追赶戚长发的众人都已回来了。“凶手出城去了,追不到啦!”“明儿咱们追到湖南去,无论如何,要捉到凶手,给师父报仇!”“只怕凶手亡命江湖,再也寻他不着。”“哼!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捉到他来碎尸万段。”“明日大撒江湖帖子,请武林英雄主持公道,共同追杀这卑鄙无耻的凶手。”“对,对!咱们把凶手的女儿和姓狄的小狗先宰了,用来拜祭师父的英灵。”“不!待明天县太爷来验过了尸首再说。”万门众弟子这些纷纷议论,也早已停息了。

  狄云想叫师妹一个人逃走,但想她年纪轻轻一个女子,流落到江湖之上,何处去安身立命?“我带着她一同逃走吧?不,不!这件祸事都是由我身上而起,若不是我逞强出头,跟万家众师兄打架生事,万师伯怎会疑心我师父盗了《素心剑》的剑谱?我师父是个最老实不过的好人,怎会去偷什么剑谱?这三招剑法是那个老乞丐教我的啊。可是师父已杀了人,我这时再说出来,旁人也决不相信,就算相信了,又有什么用?我实在罪大恶极,都是我一个人不好。我明天要当众言明,跟师父洗唰恶名。

  “可是……可是万师伯明明是师父杀的,师父的恶名怎能洗唰得了?不,我决不能逃走,我留着给师父抵罪,让他们打,让他们来杀我好了!”

  他正自思潮起伏,忽听得外面屋顶上喀喇一声轻响。狄云一抬头,只见一条黑影自西而东,从屋顶上纵跃而过。他险险叫出“师父”来,但凝目一看那人身形,又高又瘦,决然不是师父。跟着又有一个人影,紧接着跃过,这次更看明白他手中拿着一柄单刀。

  狄云心想:“他们是在搜寻师父么?难道师父尚在附近,并未走远?”正思疑间,忽听得东边屋中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狄云吃了一惊,握住剑柄,一跃而起,首先想到的便是:“他们在欺侮师妹?”跟着又是一声女子的呼喊:“救命!”

  这声音似乎并非戚芳所发,但狄云关心太切,哪等得及仔细分辨遇险的到底是否戚芳,一纵身便从窗口跃了出去。身子刚站上屋檐,又听得那女子惊叫:“救命!救命!”

  狄云循声奔去,只见东边楼上透出灯光,一扇窗子兀自摇动。他纵到窗边,往里一望,只见一个女子手足被绑,横卧在床,两条汉子伸出大手去摸她脸颊,另一个却要解地衣衫。狄云不认得这女子是谁,但见她已吓得脸无人色,在床上滚动挣扎,大声呼救。

  狄云生具侠义心肠,自己虽在难中,却不能见人不救,一招“举杯邀明月”,带剑带人,和身从窗中扑将进去,一剑刺向左边那汉子的后心。右边的汉子身手极是敏捷,举起一张椅子一格,左边的汉子已拔出单刀,砍了过来。狄云见这两名汉子都是脸上蒙了黑布,只露出一对眼睛,喝道:“大胆恶贼,留下命来!”唰唰唰连刺三剑。两条汉子不声不响,各使单刀格打。一名汉子忽道:“吕兄弟,扯呼!”另一人道:“算他万震山运气,下次再来报仇!”双刀齐砍,往狄云头上招呼过来。狄云见来势凶猛,闪身一避,一条汉子飞起一足,踢翻了桌子,烛台摔下,房中登时黑漆一团。只听得呼呼声响,两条汉子跃出窗子,

  眼着乓乒连响,几块瓦片掷将过来。黑暗中狄云看不清楚,而这高来高去的轻身功夫他也原不擅长,不敢追赶出去。

  他心想:“其中一个贼子姓吕,多半是吕通的一伙,是报仇来了,他们还不知万师伯已死。”忽听床上那女子叫道:“啊哟,痛死了,我胸口有一把小刀!”狄云吃了一惊,道:“贼子刺中了你?”那女子呻吟道:“刺中了,刺中了!”狄云道:

  “我点亮蜡烛给你瞧瞧。”那女子道:“你过来,快,快过来!”狄云听她说得惊慌,走近一步,道:“什么?”

  突然之间,那女子张开手臂,将他拦腰抱住,大声叫道:

  “救命啊,救命啊!”狄云这一惊比适才更是厉害,明明见她手足都被绑住,怎地会将自己抱住?忙伸手去推,想脱开她的搂抱,不料这女子的力气竟然大是不弱,牢牢抱住他腰,一时竟然推之不脱。

  忽然间眼前一亮,窗口伸进两个火把,照得房中明如白昼,好几个人同时问道:“什么事?什么事?”那女子叫道:“采花贼,采花贼!谋财害命啊,救命,救命!”狄云大急,叫道:

  “你……你……你怎地不识好歹!”伸手往她身上乱推。那女子本来抱着他腰,这时却全力撑拒,叫道:“别碰我,别碰!”

  狄云正待逃开,忽觉后颈中一阵冰冷,一柄长剑已架在颈中。他正待分辩,蓦地里白光一闪,只觉右掌一阵剧痛,当啷一声,自己手中的长剑跌在地板之上。他俯眼一看,吓得几乎晕了过去,只见自己右手的五根手指已被人一剑削落,鲜血如泉水般喷将出来。慌乱中斜眼看时,但见吴坎手持带血长剑,站在一旁。他只说得一声:“你!”飞起一足便往吴坎踢去,突然间后心被人猛力一拳,一个踉跄,扑跌在那女人身上,那女人又叫:

  “救命啊,采花贼啊!”只听得鲁坤的声音说道:“将这小贼绑了!”

  狄云势如疯虎,已是决死一拼,他虽是个从未见过世面的乡下少年,但此刻也明白眼前是落入了人家布置的陷阱之中。他一跃而起,翻过身来,正要向鲁坤扑去,忽然间见到一张美丽而苍白的脸,却是戚芳。狄云呆了一呆,只见戚芳睑上的神色又是伤心、又是卑夷、又是愤怒。他叫道:“师妹!”戚芳突然满脸胀得通红,道:“你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狄云满腹冤屈,这时如何说得出口?

  戚芳“啊”的一声,哭了出来,道:“我……我还是死了的好。”见到狄云右手五指全被削落,心中又是一痛,咬一咬牙,

  撕下布衫上一块衣襟,走近身来,替他包扎了伤口。狄云痛得几次便欲晕去,但强自支持不倒,只咬得嘴唇出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鲁坤道:“小师娘,这狗贼胆敢对你无礼,咱们定然宰了他给你出气。”原来这女子乃是万震山的小妾,名叫桃红。她双手掩脸,呜呜哭喊,说道:“他……他说了好多不三不四的话。他说你们师父已经死了,叫我跟从他。他说戚姑娘的父亲杀了人,

  要连累到他。他……他又说已得了好多金银珠宝,发了大财,叫我立刻跟他远走高飞,一生吃着不完……”狄云脑海中混乱一片,只是喃喃的道:“假的……假的……”

  周圻大声道:“去,去!去搜这小贼的房!”

  家人将狄云推推拉拉,拥向他的房中。戚芳茫然跟在后面。万圭却道:“大家不可难为狄师哥,事情没弄明白,可不能冤枉了好人!”周圻怒道:“还有什么不明白?”万圭道:“我瞧他倒不是为非作歹之人。”周圻道:“刚才你没亲耳听见么?没亲眼瞧见么?”万圭道:“我瞧他是多饮了几杯,酒后乱性。”

  这许多事纷至沓来,戚芳早已没了主意,听万圭这么替狄云分辩,心下暗暗感激,低声道:“万师兄,我师哥……的确不是那样的人。”万圭道:“是啊,我说他只是喝醉了酒。

  偷钱是一定不会的。”说话之间,家人已推着狄云,来到他的房中。沈城的眼睛骨碌碌在房中转了两转,一矮身,伸手在床底下拉出一个重甸甸的包裹来,但听得叮叮当当,金属撞击。狄云更是惊得呆了,只见沈城解开包裹,满眼都是压扁了的金器银器,酒壶酒杯,不一而足,都是万府中酒筵上的物事。

  戚芳一声惊呼,伸手扶住了桌子。万圭安慰道:“戚师妹,

  你别惊慌,咱们慢慢想法子。”

  只见冯坦揭起被褥,又是两个包裹,沈城和冯坦分别解开,

  一包是银锭元宝,另一包却是女子的首饰,珠翠宝石、金镯金戒的一大堆。

  戚芳此时更无怀疑,怨愤欲绝,恨不得当时便横剑自刎。她自幼和狄云一同长大,心目中早便当他是日后的夫郎,哪料到这个自己一向敬之爱之的情侣,竟会在自己遭逢最大不幸之时,企图和别的女人远走高飞。难道这个妖妖娆娆的女子,当真迷住了他么?还是他害怕受爹爹连累,想独自逃走,

  鲁坤大声骂:“臭小贼,赃物俱在,还想抵赖么?”左右开弓,重重打了狄云两记耳光,狄云双臂被孙均吴坎抓住了,无法挡格,两边脸颊登时高高肿胀起来。鲁坤打发了性,一拳击向他的胸口。

  戚芳叫道:“别打,别打,有话好说。”周圻道:“打死这小贼,再报官!”说着也是一拳。狄云口一张,喷出一大口血来。冯坦挺剑上前,道:“将他左手也割下了,瞧他能不能再干坏事?”孙均提起狄云的左臂,冯坦举剑便要砍下。戚芳“啊”

  的一声急叫。万圭道:“大伙瞧我面上,别难为他了,咱们立刻就送官。”

  戚芳见冯坦缓缓收剑,两行珠泪顺着脸颊滚了下来,向万圭望了一眼,眼色中充蒲感激之情。

  “一五,一十,十五,二十……”

  差役口中数着,板子着力往狄云的后腿上打去。狄云身子被另外两个差役按着,竹板子一下又一下的落下来。和他心中的痛楚相比,这些击打根本算不了什么,甚至,他右掌上的痛楚也算不了什么。

  他心中只是想:“连芳妹也当我是贼,连她也当我是贼。”

  “廿五……三十……卅五……四十……”板子在落。肌肤肿了,破裂了。

  狄云在监狱的牢房中醒来时,兀自昏昏沉沉,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也不知时候已过了多久,渐渐的,他感到了右手五根手指断截处的疼痛,又感到了背上、腿上、臀上被板子笞打处的疼痛。他想翻过身来,好让创痛处不压在地上,突然之间,两处肩头一阵难以形容的剧烈疼痛,又使他晕了过去。

  待得再次醒来,他首先听到了自己声嘶力竭的呻吟,接着感到全身各处的剧痛。为什么肩头竟是痛得这么厉害?为什么这疼痛竟是如此的难以忍受?他心中隐隐感到说不出的害怕,良久良久,竟是不敢低下头去查察。“难道我两个肩头都被人削去了吗?”隔了一阵,他忽然听到铁器的轻轻撞击之声,一低头,只见两条铁链从自己双肩垂了下来。狄云又是惊骇,又是害怕,侧头一看,不由得吓得全身发颤。

  这一颤抖,两肩处更是痛得凶了。原来这两条铁铐竟是从他肩胛的琵琶骨处穿过,和他双手的铁镣、脚踝上的铁链锁在一起。穿琵琶骨,他曾听师父说过,那是官府对付最凶恶的江洋大盗的法子,任你武功再强,琵琶骨中一被铁链穿过,半点功夫也使不出来了。霎时之间,他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为什么要这样对付我?难道他们真的以为我是大盗么?我这样受宽枉,难道官老爷真的查不出么?”

  在知县的大堂之上,他曾断断续续的诉说经过,但万震山的小妾桃红一力指证,意图强奸的是他而不是别人。万家八个弟子和许多家人都证实,亲眼看到那些贼赃从他床底下搜查出来。县衙门里的差役又都说,荆州万家威名远震,哪有什么盗贼敢去打万家的主意。

  狄云记得知县相貌清秀,面目很是慈祥,约摸四十来岁年纪。他想知县大老爷一时听信人言,冤枉了好人,但终究会查得出来。可是,他的五根手指被人削断了,以后怎么再能使剑?他满腔愤怒,满腹悲恨,不顾疼痛的站起身来,大声叫喊起来:“冤枉,冤枉!”忽然腿上一阵醉软,俯身向地直摔了下去。

  狄云性子极是倔强,挣扎着又欲爬起,但刚刚站直,腿上又是一软,再度向前绊倒。他即是爬在地下,仍是大叫:“冤枉,冤枉。”

  屋角中忽有一个声音冷冷的说道:“给人挑断了腿筋,一身功夫都废了,嘿嘿,嘿嘿!下的本钱可是不小!”狄云也不理说话的是谁,更不去理会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仍是大叫:“冤枉,冤枉!”

  一名狱卒走了过来,喝道:“大呼小叫的干什么?还不给我闭嘴!”狄云叫道:“冤枉,冤枉!我要见知县大老爷,要请他伸冤。”那狱卒喝道:“你闭不闭嘴?”狄云反而叫得更响了。那狱卒狞笑一声,转身去提了一桶水来,隔着铁栏,兜头便向狄云身上淋了下去。狄云只感一阵臭气刺鼻,闪避已是不及,全身登时湿透,原来这一桶竟是尿水。尿中含有盐分,一遇到他身上各处破损的创口,那疼痛更是加倍的厉害。狄云只觉眼前一黑,

  又晕了过去。

  狄云迷迷糊糊的发着高烧,一时唤着:“师父,师父!”一时又叫:“师妹,师妹!”接连三天之中,狱卒送了糙米饭来,

  他一直神智不清,未曾吃过一口。到得第四日上,身上的烧终于渐渐退了。各处创口痛得麻木了,已不如前几日那么剧烈难忍。他记起了自己的冤屈,张口又叫:“冤枉!”但这时叫出来的声音微弱之极,只是断断续续的几下呻吟。

  他坐了一阵,茫然打量这间牢房。那是约摸两丈见方的一间石屋,墙壁都是一块块粗糙的大石所砌,地下也是大石块铺成,

  墙角落里放着一只粪桶,鼻中闻到的尽是臭气和霉气。

  他缓缓转过头来,只见西首屋角之中,一对凶狠的眼睛粗暴的瞪视着他。狄云身子一颤,没想到这牢房中居然还有别人。只见这人满脸虬髯,头发长长的直垂至颈,衣衫破烂不堪,简直如同荒山中的野人。他手上手铐,足上足镣,和自己一模一样,甚至,琵琶骨中也穿着两条铁链。

  狄云心中第一个念头竟是欢喜,嘴角边闪过了一丝微笑,心中想:“原来世界上还有如我一般不幸的人。”但随即转念:

  “这人如此凶恶,想必真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他是罪有应得,我却是冤枉!”想到这里,不禁眼泪一连串的掉了下来。

  他受冤被笞,锒铛入狱,虽是吃尽了苦楚,却一直咬紧牙关强忍,从未流过半滴眼泪,再也抑制不住,索性放声大哭起来。

  那虬髯犯人冷笑道:“装得真像,好本事!你是个戏子么?”狄云不去理他,自管自的大声哭喊。只听得脚步声响,那狱卒又提了一桶尿水过来。狄云性子再硬,却也不敢跟他顶撞,只得慢慢收住了哭声,即狱卒侧头向他打量,忽然说道:“小贼!

  有人瞧你来着。”

  狄云又惊又喜,忙道:“是……是谁?”那狱卒又侧头向他打量了一会,从身边掏出一枚大钥匙,开了外边门。只听得脚步声响,他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又是开铁门的声音,接着是开铁门、锁铁门的声音,甬道中三个人的脚步声音,向着这边走来。

  狄云大喜,当即一跃而起,腿上一软,又欲摔倒,忙靠住身旁的墙壁,这一牵动肩头的琵琶骨,又是一阵大痛。但他满怀欣喜,把疼痛全都忘了,大声叫道:“师父,师妹!”他在世上只有师父和师妹两个亲人,甬道中除了狱卒之外尚有两人,那自然是师父和师妹了。

  突然之间,他口中喊出一个“师”字,下面这个“父”字却吞在喉头了,张大了嘴,闭不拢来。原来从铁门中进来的,第一个是狱卒,第二个是个衣饰华丽的英俊少年,那是万圭。第三个便是戚芳。她大叫:“师哥,师哥!”摸到了铁栅栏旁。

  狄云走上一步,见到她一身绸衫,并不是从乡间穿出来的那套新衣,第二步便不再跨了出去。但见她双目红肿,只叫:“师哥,师哥,你……你……”

  狄云问道:“师父呢?可……可找到了他老人家么?”戚芳摇了摇头,眼泪扑簌簌的掉了下来。狄云又问:“你……你可好?住在哪里?”戚芳抽抽噎噎的道:“我没地方去,暂且住在万哥家里……”狄云大声道:“这是害人的地方,万万住不得,

  快……快搬了出来。”戚芳低下了头,轻声道:“我……我又没钱。万师哥……待我很好,他这几天……天天上衙门,花钱打点……搭救你。”狄云更是恼怒,大声道:“我又没犯罪,要他花什么钱?将来咱们怎生还他?知县大老爷查明了我的冤枉,自会放我出去。”

  戚芳“啊”一声,又哭了出来,恨恨的道:“你……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为……为什么要撇下我?”

  狄云一怔,登时明白,原来直到如今,师妹还是以为桃红的话是真的,相信这几包金银珠宝确是自己偷的。他一生对戚芳又敬又爱,又怜又畏,什么事都跟她说,什么事都跟她商量,哪知道一遇上这等大事,她竟和别人丝毫没有分别,一般的也认为自己去逼奸女子,偷盗金银。

  这霎息之间,他心中感到的痛楚,比之肉体上所受的种种疼痛更胜百倍。他张口结舌,有千言万语要向戚芳辩白,可是喉咙忽然哑了,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拼命用力,胀得面红耳赤,但喉咙舌头总是不听使唤,发不出丝毫声音。戚芳见到他这等可怖的神情,害怕起来,转过了头不敢瞧他。

  狄云使了半天劲,始终说不出一个字,忽见戚芳转头避开自己,不由得心中大恸:“她在恨我,恨我抛弃了她去找别个女子,恨我偷盗别人的金银珠宝,恨我在师门有难之时想偷愉一人远走高飞。师妹,师妹,你如此的不信于我,又何必来看我?”

  他再也不敢去瞧戚芳,慢慢转头来,向着墙壁。

  戚芳回过脸来,说道:“师哥,过去的事,这时候也不用说了,只盼爹爹早日……早日得到讯息。万师哥他……他想法子保你出去……”狄云心中想说:“我不要他保。”又想说:“你别住在他家里。”但越是用力,全身肌肉越是紧张抽搐,说不出一个字来,他身子不住抖动,铁链铮铮作响。

  那狱卒催道:“时候到啦。这是死囚牢,专囚杀人重犯,原是不许人探监的。上面要是知道了,咱们可吃罪不起。姑娘,这人便活着出去,也是个废人,你乘早忘了他,嫁个有钱的漂亮子弟吧!”说着向万圭瞧了一眼,色迷迷的笑了起来。

  戚芳求道:“大叔,我还有几句话跟我师哥说。”伸手到铁栅栏内,去拉狄云的衣领,说道:“师哥,你放心好啦,我一定求万师哥救你出来,咱们再一块去找爹爹。”将一只小竹篮递了进去,道:“那是些腊肉、腊鱼、熟鸡蛋,还有二两银子。师哥……”那狱卒不耐烦了,喝道:“大姑娘,你再不走,我可要不客气啦!”万圭这时才开门道:“狄师兄,你望安吧。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小弟自当尽向县太爷求情,将你的罪定得越轻越好。咱们明天再来探你。”那狱卒连声催促,戚芳无可奈何,只得委委曲曲的走了出去,一步一回头的瞧着狄云,但见他便如一尊石像一般,始终一动不动的向着墙壁。

  狄云眼中听见的,只是石壁上的粗糙凹凸起伏,他真想转过头来,望一眼戚芳的背影,想叫她一声“师抹”,可是不但口中说不出话,连头颈也僵直了。他听到甬道中三个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听到开锁,开铁门的声音,听到甬道中狱卒一个人回来的脚步声。他想:“她说明天再来看我。唉,可得再等长长的一天,我才能再见到她。”

  他感到肚中饥饿起来,伸手到竹篮中去取食物。忽然一只毛茸茸的大手伸将过来,将竹篮抢了过去,正是那个凶恶的犯人。只见他抓起篮中一块腊肉,放入口中嚼了起来。狄云怒道:“这是我的!”他突然能开口说话了,自己觉得十分奇怪。他走上一步,想去抢夺。那犯人伸手一推,狄云站立不定,一交向后摔出,砰的一声,后脑撞在石墙之上。到时候他才明白,原来他琵琶骨被穿,腿筋被挑断,所谓“成了一个废人”的真正意思。

  第二天戚芳却没有再来看他。第三天没有来,第四天也没有。

  狄云一天又一天的盼望、失望,等到第十天上,他几乎是要发疯了。他叫喊、吵闹,将自己的头在墙上碰撞,但戚芳始终没有来,换来的只有狱卒淋来的尿水,那凶徒拳头的殴击。过得半月之后,他渐渐安静下来,变成一句话也不说。

  一天晚上,忽然有四名狱卒走进牢来,手中都执着钢刀,押了那凶徒出去。狄云心想:“是押他出去处决斩首吧?那对他倒好,以后不用再挨这种苦日子,我也不用再受他欺侮。”

  他正睡得朦朦胧胧,忽然听得铁链曳地之声,四名狱卒又押了那凶徒回来。狄云一睁眼,月光正从铁栅中射进牢来,只见那凶徒脸上、手上、肩上都是鲜血,显然是被人狠狠的拷打了一顿。

  那虬髯囚徒一倒在地下,便即昏迷不醒。狄云待四个狱卒去后,借着照进牢房来的月光,打量那囚徒时,只见他脸上、臂上、腿上,都是惨受鞭打的印痕。狄云心肠本软,虽是连日来受他的欺侮,见了道等惨状,不由得心有不忍,从水壶中倒些水来,喂着他喝将下去。

  那囚徒缓缓转醒,一睁眼见是狄云,突然举起铁铐,猛力往他头上碰了下去。狄云力气虽失,应变机灵尚在,急忙闪身相避,不料那囚犯双手的力道并不使足,半途中回将过来,砰的一声,重重砸在狄云腰间,这一下换力换招,原是极上乘的武功手法。狄云立足不定,向左直跌出去。他手足都有铁链与琵琶骨相连,登时滚成一团,剧痛难当,不禁又惊又怒,骂道:“疯子!”

  那囚徒狂笑道:“你这种苦肉计,如何瞒得过我,乘早别来打我的主意。”狄云只觉胁间肋骨几乎断折,痛得话也说不出来,过得半晌,才道:“疯子,你囚犯一名,自身难保,有什么主意给人打?”那囚徒一跃而至,左足踏住狄云背心,右足在他身上重重踢了几脚,喝道:“我看你这小贼年纪还轻,作恶不多,乃是受人指使,否则我不一脚踢死你才怪。”

  狄云气得身上的痛楚也自忘了,心想无辜身受这牢狱之灾,

  已是不幸,而与这不可理喻的疯汉同处一室,那更是不幸之上,

  再加不幸。

  到了第二个月圆之夜,那囚犯又被四名带刀狱卒带了出去,

  拷打一顿,送回牢房。这一次狄云学了乖,任他模样如何惨不忍睹,始终不去理会。不料不理也是不成,那囚徒一口气没处出,

  虽是遍体鳞伤,还是来找狄云的晦气,不住的吆喝:“你奶奶的,你再卧底十年八年,老子也不上你的当。”“人家打你祖宗,你祖宗就打你这孙子!”“咱们就是这么耗着,瞧是谁受的罪多。”似乎他身受拷打,全是狄云的不是,又打又踢,闹了半夜。

  此后每到月亮将圆,狄云就是愁眉不展,知道惨受荼毒的日子近了。果然每月十五,那囚犯总是被拉出去经受一顿拷打,回来后就转而对付狄云。总算狄云年纪甚轻,身强力壮,每个月挨一顿打,倒也经受得起,有时心中不免奇怪:“我琵琶骨被铁链穿后,力气全无。这疯汉一般的被铁链穿了琵琶骨,怎地仍有一身蛮力?”几次鼓起勇气想问,但只须一开口,那疯汉便是拳足交加,从此什么话也不向他说半句。

  如此忽忽过了数月,冬尽春来,屈指在狱中将近一年。狄云渐渐过惯了,心中的怨愤、身上的痛楚,倒也渐渐麻木了。这些时日之中,他为了避开那疯汉的殴辱,始终正眼也不瞧他一下。只须不跟他说话,目光不与他相对,除了月圆之夕,那疯汉平时倒也不来惹他。

  这一日清晨,狄云眼未睁开,听得牢房外燕语呢喃,突然间想起儿时常常观看燕子筑巢的情景,心中蓦地一酸,向燕语声处望去,只见一对燕子渐飞渐远,从数十丈外高楼畔的窗下掠过。狄云长日无聊,常自遥眺纱窗,猜想这楼中有何人居住,但这窗子终日紧闭,窗槛上却终年不断的供着一盆花,其时春光烂漫,

  窗槛上放的是一盆荣莉。

  心中正涉遐想,忽听得那疯汉轻轻一声叹息。这一下倒使狄云颇为奇怪,这一年来,那疯汉不是狂笑,便是骂人,从来没听见他叹过什么气,何况这声叹息之中,颇有忧伤、温柔之意。狄云忍不住转过头去,只见那疯汉嘴角边带着一丝微笑,脸上神色亲厚,不再是那副凶悍恶毒的模样,正自目不转睛的望着那盆荣莉。狄云唯恐他觉察自己在偷窥他的脸色,当即转过了头不敢再看。

  自从发现了这秘密后,狄云每天早晨都偷看这疯汉的神情,但见他总是脸色温柔的凝望着那盆花,从春天的茉莉、玫瑰,望到夏天的丁香、凤仙。这半年之中,两个人几乎没说上十句话。月圆之夜的殴打,也变成了一个是闷打,一个是闷挨。狄云发觉,只要自己一句话不说,这疯汉的怒气就小得多,拳脚落下时也轻得多。狄云心想:“再过得几年,恐怕我连怎生说话也要忘了。”

  这疯汉虽是横蛮无理,却有一样好处,吓得狱卒轻易不敢到牢房中啰嗦,这人当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儿,狱卒被他骂得狠了,不送饭来,他就夺狄云的饭吃。若是两人的饭都不送,那疯汉饿上几天也是漫不在乎。

  这一年十一月十五,那疯汉被苦打一顿之后,忽然发起烧来,昏迷中尽说胡话,前言不对后语,狄云依稀只听得他常常呼唤着两个字,似乎是“毛毛”,又似是“猫猫”,一会儿又像是“庙庙”。狄云初时不敢理他,但到得次日午间,听他不断呻吟的说:“水,水,给我水喝!”忍不住在瓦钵中倒了些水,凑到他的嘴边,一面严神戒备,防他又是双手殴击过来。幸好这一次他乖乖的喝了水,叫了几声“帽帽”,便即睡倒。

  当天晚上,竟然又来了四个狱卒,架着他出去拷打了一顿。这次回来,那疯汉的呻吟声已是若断若续,只听得一名狱卒狠狠的道:“你倔强不说,明儿再打。”另一名狱卒道:“乘着他神智不清,咱们赶紧得逼他出来。说不定他这一次要见阎王,那可不美。”

  狄云和他在狱中同处了半年,虽是苦受他的欺凌折磨,可也真不愿他这么便死在狱卒的手下。十七那一天,狄云服侍他喝了四五次水,那疯汉点了点头,表示谢意。

  这天二更过后,那四名狱卒果然又来了。狄云心想这一次那疯汉若是再经拷打,那是非死不可,他突然将心一横,跳将起来,拦在牢门之前,喝道:“不许进来!”一名高大的狱卒当先迈步而进,厉道;“贼囚犯,滚开。”狄云手上无力,突然低下头去,一口咬去,将他右手食中两指咬得鲜血淋漓,牙齿深及指骨,几乎将他两根手指都咬断了。那狱卒大吃一惊,反身跳出牢房,呛啷一声,一柄单刀掉在地下。

  狄云俯身抢起,呼呼呼连劈三刀,他手上虽无劲力,但以刀代剑,招数仍是颇为精妙。一名肥肥的狱卒仗刀直进,狄云身子一侧,一招“大母哥烟直,长鹅卤日圆”(其实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单刀转了圆圈,唰的一刀,砍在他的腿上。那狱卒吓得连滚带爬的退了出去。

  这一来血溅牢门,四名狱卒见他势若疯虎,形同拼命,倒也不敢轻易抢进,在牢门外将狄云的十八代祖宗都骂了个臭死,什么污言秽语都骂了出来。狄云一言不发,只是守住狱门。那四名狱卒居然没去搬求援军,眼看攻不进来,骂了一会,也就去了。

  接连四天之中,狱卒既不送饭,也不送水。狄云到第五天时,渴得再也难以忍耐,那疯汉更是嘴唇也焦了,忽道:“你假装要砍死我,这狗娘养的非拿水来不可。”狄云不明其理,但想:“不管有没有用,拭试也好!”当下大声叫道:“再不拿水来,我将这疯汉先砍死再说。”反过刀背,在铁栅栏上碰得当当当的直响。

  只见那狱卒匆匆赶来,大声吆喝:“你伤了他一根毫毛,老子用尖刀在你身上戳一千一万个窟窿。”跟着便拿了清水和冷饭来。

  狄云喂着那疯汉吃喝已毕,问道:“他要折磨你,可又怕我杀了你,那是什么道理?”那疯汉双目圆睁,举起手中的瓦钵,

  劈头向狄云碰去,泻道:“你这番假惺惺的卖好,我就上了你当么?”

  乒乓一声,瓦钵破碎,狄云额头鲜血涔涔而下。他茫然退开,心想:“这人狂性又发作了!”

  但此后逢到月圆之后,那些狱卒是那一般的将疯汉提出去拷打,他回来却不再在狄云身上找补。只不过两人仍是并不交谈,

  狄云若是向他多瞧上几眼,仍不免挨上一场狠揍。

  到得第三年的冬天,狄云心中已无出狱之念,虽然梦魂之中,仍是不断的想到师父和师抹,但师父的影子终于慢慢淡了。只是师妹那壮健娜婀的身子,红红的脸蛋、黑溜溜的大眼睛,在他心底仍和三年前一般的清晰。他已不敢盼望能出狱去再和师妹相会,只是每天总不忘了暗暗向上苍祝祷,只要师妹能再到狱中来探望他一次,那便是天天受那疯汉的殴打,也是甘愿。

  戚芳始终没有来。可是有一天,却有一个人来探望他了。那是一个身穿绸面皮袍的英俊少年,狄云几乎认他不出,只听他笑嘻嘻的道:“狄师兄,你还认得我么?我是沈城。”狄云心中怦怦乱跳,只盼能听到一些师妹的讯息,问道:“我师妹呢?”

  沈城隔着栅栏,递了一只篮子进来,笑道:“这是我万师嫂送给你的。人家可没忘了旧相好,大喜的日子,巴巴的叫我送两只鸡,四只猪蹄,十六块喜糕来给你。”狄云茫然道:“哪一个万师嫂,什么大喜的日子?”沈城哈哈一笑,满脸都是狡诈的神色,说道:“万师嫂嘛,就是你的师妹戚姑娘了。今天是她和我万师哥拜堂成亲的好日子。她叫我送喜糕鸡肉给你,那不是挺够交情么?”狄云身子一晃,双手抓住铁栅,颤声怒道:“你……

  你胡说八道!我师妹怎能……怎能嫁给那姓万的?”沈城笑道:

  “我恩师给你师父刺了一刀,侥幸没死,后来养好了伤,过去的事,既往不咎。你师妹住在我家里,这三年来卿卿我我,说不定……说不定……哈哈,明年担保给生个白白胖胖的娃娃。”三年不见,他年纪大了,说话更是油腔滑调,流气十足。

  狄云耳中嗡嗡作响,似乎听到自己口中问道:“我师父呢?”似乎听到沈城笑道:“谁知道呢?他只道自己杀了人,还不高飞远走?哪里还敢回来?”又似乎听到沈城笑道:“万师嫂说道:你在牢狱中安安心心的住下去吧,待她生得三男四女,说不定会来瞧瞧你。”狄云突然大吼一声:“你胡说,胡说!”提起那只篮子,用力掷了出去,喜糕,肉鸡,滚了一地。

  但见每一块粉红色的喜糕上,都印着“万戚联姻,百年好合”八个深红的小字。

  狄云想要不信沈城的话,可又不能不信。迷迷糊糊中只听沈城笑道:“万师嫂说,可惜你不能去喝一杯喜酒……”狄云双手连着铁铐,突然从栅栏中伸出去,一把捏住沈城的脖子。沈城大惊想逃。狄云不知从哪里突然生出来一段劲力,竟是越揑越紧。沈城的脸从红变紫,双手乱舞,始终挣扎不脱。

  那狱卒闻声赶来,抱着沈城的身子向外急拉,花尽了力气,

  这才救了他的性命。

  狄云坐在地下,不言不动。那狱卒嘻嘻哈哈的将鸡肉和喜糕都捡了去,狄云瞪着眼睛,可就全没瞧见。

  这天晚上三更时分,他将衣衫撕成了一条条布条,搓成了一根绳子,打一个活结,两端缚在铁栅栏高处的横档上,将头伸进活结之中。

  他并不感到悲哀,也不再感到愤恨。这人世已无可恋之处,

  这是最爽快的解脱。他只觉脖子中的绳索越来越紧,一丝丝的气息也吸不进了。过得片刻,什么也不知道了。可是他终于渐渐有了知觉,好像有一只大手在重重压他的胸门,那只手一松一压,

  鼻子中就有一阵阵清凉的气透了进来。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

  他才慢慢睁开眼来。眼前是一张满腮虬髯的脸,那张脸咧开了嘴在笑。

  狄云见到虬髯疯汉的笑脸,不由得满腹气恼:“你事事跟我作对,我便是寻死,你也不许我死。”有心要起来和他厮拼,实是太过衰弱,力不从心。那疯汉笑道:“你已气绝了小半个时辰,若不有我用独门功夫相救,天下再无第二个人救得。”狄云怒道:“谁要你救?我又不想活了。”那疯汉得意洋洋的道:

  “我不许你死,你便死不了。”忽然凑到他的身边,低声道:

  “这门功夫叫做‘神照经’,你听见过这名字没有?”狄云怒道:“我只知道你有神经病,什么神照经不神照经,从来没听见过。”

  说也奇怪,那疯汉这一次竟是毫不发怒,反而轻轻的哼起小曲子来,伸手压住狄云的胸口,一压一放,便如扯风箱一般,将气息压入狄云的肺中,低声又道:“也是你命大,我这‘神照经’已练了一十二年,直到两个月前方才练成。若是你在两个月之前寻死,我就救你不得了。”狄云胸口郁闷难当,想起戚芳嫁了万圭,将自己视若陌路,真觉还是死了的干净,向那疯汉瞪了一眼,恨恨的道:“我狄云前生不知作了什么孽,今世要撞到你这恶贼。”那疯汉笑道:“我很开心,小兄弟,这三年来我是错怪了你。我丁典向你赔不是啦!”说着爬在地下,咚咚咚的向狄云磕了三个头。

  狄云叹了口气道:“疯子!”也就没再去理他,慢慢侧过身来,突然想起:“他自称丁典,那是姓丁名典么?我和他在狱中同处三年,日夕相见,一直不知他的姓名。”好奇心起,问道:

  “你叫什么?”那疯汉道:“我姓丁,丁丁当当的丁,三坟五典的典。我疑心病太重,一直当你是歹人,这三年来当真将你害得苦了,实在太对你不起。”狄云觉得他说话有条有理,并无半点疯态,问道:“你到底是不是疯子?”

  丁典黯然不语,隔得半响,长长叹了口气,道:“到底疯不疯,那也难说得很。我是但求心之所安,旁人看来,却不见觉得我太过儍得莫名其妙。”过了一会,又安慰他道:“狄兄弟,你心中的委曲,我已猜到了十之八九。人家既然对你无情无义,你又何必将这女子苦苦放在心上?大丈夫何患无妻?将来娶一个胜你师妹十倍的女子,又有何难?”

  狄云听了这番说话,数年来蹩在心中的委曲,忍不住便如山洪般奔泻了出来,但觉胸口一酸,泪珠滚滚而下,到得后来,更是伏在丁典的怀中大哭起来。丁典搂住他上身,轻轻抚摸他的长发,知道只有让他哭个痛快淋漓,方能稍减悲痛,消除了求死的念头。

  过得三天,狄云精神稍振。丁典低低的跟他有说有笑,讲些江湖上的掌故趣事,跟他解闷。但当狱吏送饭来时,丁典仍对狄云大声呼叱,秽语辱骂,神情与前毫无异样。

  一个折磨得他苦恼不堪的对头,突然间成为良朋好友,若不是戚芳嫁了人这件事不断像一条毒虫般咬噬着他的心,这狱中生涯,和三年来的情形相此,那简直算得是天堂了。狄云曾向丁典问起,为什么以前当他是歹人,为什么突然察觉了真相。丁典道:“你若当真是歹人,决不会上吊自杀。我是等你气绝好久,

  死得透了,身子都快僵了,这才施救。普天下除了我自己之外,

  没人知道我已练成‘神照经’的上乘功夫。若不是我会得这门功夫,无论如何救你不转。你自杀既是真的,那便不是向我施苦肉计的歹人了。”狄云又问:“你疑心我向你施苦肉计?那是为了什么?”丁典微笑不答。第二次狄云又问到这件事时,丁典仍是不答,狄云便不再问了。

  丁典每日替他按摩推拿,狄云的身子恢复得极快。这一日晚上,丁典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我这‘神照经’的功夫,乃是天下内功中威力最强,最奥妙的法门,今日起我传授于你,你得小心记住了。”狄云摇头道:“我不学。”丁典奇道:“这等机缘旷世难逢,你为什么不要学?”狄云道:“这种日子生不如死。咱二人此生看来也无出狱的时候,再高强的武功学了也是毫无用处。”丁典笑道:“要出狱去,那还不容易?我将初步口诀传你,你好好记着。”狄云的性子甚是执拗,寻死的念头兀自未消,说什么也不肯学。丁典将口诀念了出来,他便塞住耳朵,抱头而睡。丁典又好气又好笑,倒是束手无策,恨不得再像从前这般打他一顿。

  又过数日,月亮又要圆了。这时狄云心中对丁典颇存情谊,

  倒不禁暗暗替他担心。丁典猜到了他的心意,说道:“狄兄弟,

  我每个月该当有这番折磨,我受了拷打后,回来仍要打你出气,

  你我千万不可显得和好,否则于你我都是大大的不利。”狄云问道:“那为什么?”丁典道:“他们倘若疑心你成了我的朋友,

  便会对你使用毒刑,逼你向我套问一件事。我打你骂你,就可免得你身遭恶毒惨酷的刑罚。”狄云点头道:“不错。这件事既是如此重要,你千万不可说与我知道,免得我一个不小心,走漏了风声。丁大哥,我是个毫无见识的乡下小子,倘若胡里胡涂误了你的大事,如何对你得起?”

  丁典道:“他们将你和我关在一起,初时我只道他们派你前来卧底,假意讨好于我,从中套问我的口风,因此我对你十分恼怒,大加折磨。现下我知道你不是卧底的奸细了,可是他们将你和我关在一起,三年四年的不放,用意仍在盼你做奸细。只望你讨得我的欢心,我向你吐露了机密,他们便可拷打逼问于你。他们情知对付我很难,对付你这个年轻小伙子,那便容易之极。”

  十五的晚上,四名带刀狱卒提了丁典出去。狄云心绪不宁,

  等候他回转。到得四更天时,丁典又是目青鼻肿,满身鲜血的回到牢房。待四名狱卒走后,丁典脸色郑重,低声说道:“狄兄弟,今天事情很是糟糕,当真不巧之极,给仇人认出了我。”狄云道:“怎么?”丁典道:“每月十五,知府大人提我去拷打一顿,那是例行公事。可是今天有人来行刺知府,眼见知府性命不保,我出手相救,只因我身有铐镣,四名刺客中只杀了三个,第四个给他追跑了,这可留下了祸胎。”

  狄云越听越是奇怪,连问:“知府到底为什么如此拷打你?

  这知府这等残暴,有人行刺,你又何必救他?逃走的刺客是谁?”丁典摇摇头,叹了口气道:“一时也说不清楚这许多事。狄兄弟,你武功不济,以后不论见到什么事,千万不可出手助我。”狄云并不答话,心想:“我姓狄的岂是贪生怕死之徒?”

  此后数日之中,丁典只是默默沉思,除了望着远处高楼窗槛上的花朵,脸上偶尔露出一丝微笑之外,整日仰起了头呆想。

  十八日半夜,狄云睡得正熟,忽听得喀喀两声。狄云睁开眼来,月光下只见两名劲装大汉使利器砍断了牢房外的铁栅栏,手中各执一柄单刀,涌身而入。丁典倚墙而立,嘿嘿冷笑。

  那身材较矮的大汉叹道:“姓丁的,咱兄弟们踏遍了天涯海角,到处找你,哪想得到你竟是躲入荆州城的牢房,做那缩头乌龟。总算老天有眼,寻到了你。”另一名大汉道:“咱们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将那张纸取出来,三份对分,咱兄弟决不会难为于你。”丁典摇头道:“不在我这里,十三年前,早就给言达平偷了去啦。”狄云听到“言达平”三字,心中一动:“那是我的二师伯啊,怎地跟此事生关连了?”

  那矮大汉喝道:“你故怖疑阵,休想瞒得过我。去吧!”挥刀上前,刀尖刺向丁典的咽喉。丁典不闪不避,让那刀尖刺及喉头数寸之处,突然一矮身,欺向身材较高的大汉左侧,手肘撞处,中他的小腹。那大汉哼也没哼一声,便即委倒。那矮大汉惊怒交集之下,呼呼两刀,向丁典疾劈过去。丁典双臂一举,臂间的铁链将单刀架开,便在同时,膝盖迅捷无伦的挺了起来,撞正在矮大汉的身上。那人口中猛喷鲜血,倒毙于地。

  丁典霎息间空手连毙二人,狄云不由得瞧得呆了。狄云武功虽失,眼光却是不失,知道自己纵然武功如旧,长剑在手,也未必便及得上这矮汉子,至于另外那名汉子根本未及施展,便已身亡,他功夫若何却是瞧不出端倪,但既与矮汉子联手,想来也必不弱。丁典琵琶骨中仍是穿着铁链,居然在举手投足间便即连杀两名好手,实令狄云大惑不解。

  只见丁典将两具尸首从铁栅掷了出去,倚墙便睡。此刻铁栅已断,丁典和狄云若要越狱,实是大有机会,但丁典一言不发,

  狄云也不觉外面的世界比狱中更好。

  第二日早晨,狱卒进来见了这两具尸体,登时大惊小怪的吵嚷起来。丁典怒目相向,狄云听而不闻,那狱卒除了将尸首搬去,一点也问不出什么缘故来。又过两日,这一晚狄云半夜里又被异声惊醒。星月朦胧之下,只见丁典双臂平举,正和一名道人四掌相抵。两个人站着动也不动。这道人何时进来,如何和丁典比拼内力,狄云竟然半点不知。

  狄云曾听师父说过,比武角斗之中,以此拼内力最为凶险,

  不但丝毫没有旋回闪避的余地,而且往往是生死必分,说不上是什么点到为止。其时正当深夜,虽有星月微光,瞧来却模糊不清,但见那道人极缓极慢的向前跨了一步,丁典也是慢慢的向后退了一步。过了好一会,那道人又向前迈出一步,丁典跟着退了一步。

  狄云见那道人步步进逼和丁典不住倒迟,显然是那道人颇占上风,心中焦急起来,突然抢步上前,举起手上铁铐,往那道人头顶击了下去。铁铐尚未碰到道人的顶门,蓦地里不知从何处涌来一股暗劲,猛力在狄云身上一推。狄云站立不定,身子直摔出去,砰的一声,重重在墙上一撞,他一屁股坐将下来,伸手撑地欲起,黑暗中却撑在一只茶碗边上,喀的一响,茶碗被他按破了一边,但觉满手是水。他更不多想,抓起茶碗,将碗中的冷水径往那道人后脑泼去。

  那道人的内力其实远非丁典之敌。丁典只是为了要试一试自己新练成的“神照经”收发之际,到底有何等威力,才将那道人作为试招的靶子。那道人原已累得筋疲力竭,油尽灯枯,这一碗茶泼到后脑,一惊之下,但觉对方的内劲汹涌而至,但听得咯咯咯咯,爆声不绝,肋骨、臂骨、腿骨寸寸断折。他眼望丁典,

  道:“你……你已练成了‘神照经’的……的大法那……是……天下……天下……无敌手……了。”突然间缩成一个肉团,气绝而死。

  狄云心中怦怦乱跳,道:“丁大哥,你这‘神照经’的大法原来……原来这等厉害。当真是天下无敌手么?”丁典脸色凝重,道:“单打独斗,颇足以称雄江湖,但敌人若是群起而攻,

  仍怕寡不敌众。这鸟道人受我内力压击之后,尚能开口说话,显然我功力未至炉火纯青的境地。三日之内,必有真正劲敌到来。狄兄弟,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吗?”狄云豪兴勃发,道:“但凭大哥吩咐,只是我……我武功全失,就算不失,那也是太过低微。”丁典微微一笑,从草垫下抽出一柄单刀来,那正是日前那两名大汉所遗下的,说道:“你将我的胡子剃去,咱们使一点诡计。”

  狄云接过单刀,便去剃他的满腮虬髯。

  那柄单刀极为锋锐,贴肉剃去,丁典颈上虬髯纷纷而落。丁典将剃下来的一根根胡子都放在手掌之中。

  狄云笑道:“丁大哥,你舍不得这些跟随你多年的胡子么?”丁典道:“那倒不是。狄兄弟,我是要你扮一扮我。”狄云奇道:“我扮你?”丁典道:“不错,三日内将有劲敌到来,那五个人单打独斗都不是我的对手,但一齐出手,那就十分厉害。丁兄弟,我要他们将你错认为我,全神贯注的设法对付你时,我就出其不意的从旁袭击,攻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狄云心地良善,嗫嚅道:“这个……这个……只怕有点……不大正大光明。”丁典哈哈大笑,道:“正大光明!正大光明!江湖上人心多少险诈,个个都以鬼蜮伎俩对你,你待人正大光明,

  那不是自寻死路么?”狄云道:“话虽如此,不过……不过……”

  丁典道:“我问你:你是个清白无辜的好人,怎地会在这牢狱中一关三年,始终无法洗雪冤枉?”狄云道:“嗯,这个,我一直不大明白。”丁典微笑道:“是谁送了你进狱来,自然是谁使了手脚,一直使你不能出去。”

  狄云道:“我心中一直不明白。那万震山的小妾桃红和我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何以要陷害于我,使我身败名裂,受尽了这许多苦楚?”丁典问道:“他们怎地陷害于你,说给我听听。”

  狄云一面给他剃须,一面将如何来荆州拜寿,如何打退大盗吕通,如何与万门八弟子比剑打架,如何师父刺伤师伯而逃走,如何有人向万雳山的妾侍非礼,自己出手相救、反被陷害等情,一一说了,只是那老丐夜中教剑一节,却略去了不说。一来他曾向老丐立誓,决不泄露此事,二来也觉此事乃是旁枝末节,无甚要紧。

  他从头至尾的说完,丁典脸上的胡子也差不多要剃完了。狄云叹了口气道:“丁大哥,我受这无妄之灾,那不是好没来由么?那定是他们怨我师父杀了万师伯。可是万师伯只是受了点伤,性命没事,将我关了这许多年,也该当将我放出来了。若说他们将我忘了,这又不然。前日那姓沈的小师弟不是探我来着吗?”

  丁典侧过头,向他这边瞧瞧,又向那边瞧瞧,只是嘿嘿冷笑。狄云摸不着头脑,问道:“丁大哥,我说得什么不对了?”

  丁典冷笑道:“对,对,完全对,那有什么地方不对头的。倘若不是这样,那才不对头了。”狄云道:“什……什么?”丁典道:“喏!有一个儍小子带了一个漂亮妞儿到我家来,我见到这妞儿便动了心,可是这妞儿对那儍小子实在不错。我想占这妞儿,那非得除去这傻小子不可。你想用什么法子好?”狄云心中暗暗感到一阵凉意,随口道:“用什么法子好?”

  丁典道:“若是用毒药或是动刀子杀了那儍小子,身上担了人命,总是多一层关系,何况那漂亮妞儿说不定是个烈性女子,

  不免要寻死觅活,说不定更要给那儍小子报仇,那不是糟了?依我说啊,还是将那傻子送到官里,关将起来的好。要令那妞儿心中恼恨这个傻小子,第一,须得使那小子移情别恋;第二,须得令那小子显得是自己撇开这个妞儿;第三,最好是让那小子干些见不得人的丑恶勾当,令那妞儿一想起来便是恶心。”狄云全身发颤,道:“你……你说这一切,全是那姓万的……是万圭所安排?”丁典微笑道:“我没亲眼瞧见,怎么知道?你师妹生得很俊,是不是?”狄云脑中一片迷惘,点了点头。丁典道:“恩,

  为了讨好那位姑娘,我自然要忙忙碌碌,一笔笔白花花的银子拿将出来,送到衙门里来打点,说是在设法救那个小子。那妞儿一切都是亲眼瞧见的,心中自是好生感激。这些银子确是送了给府台大人,送了给衙门里的师爷,那倒是一点不错。”狄云道:

  “他花了这许多银子,总有点功效吧?”丁典道:“有啊,有钱能使鬼推磨,怎么会没有功效?”狄云道“怎……怎么一直关着我,不放我出去?”

  丁典笑道:“你犯了什么罪?他们陷害你的,也不过是图奸未遂,偷盗一些钱财,既不是犯上作乱,又不是杀人放火,那又是什么重罪了?那也用不着穿了你的琵琶骨,将你在死囚牢里关一辈子啊。这便是那许多白花花银子的功效了。妙得很,这条计策天衣无缝,这个姑娘住在我家里,她心中对那傻小子倒还是念念不忘的,可是等了一年又一年,难道能一辈子不嫁人?”

  狄云提起单刀,当的一声,砍在地下,说道:“丁大哥,原来我一直不能放出去,都是万圭花了银子之故。”

  丁典不答,仰起了头沉吟,忽道:“不对,这条计策中有一个老大破绽,大大的不对。”狄云怒道:“还有什么破绽?我师妹终于是嫁了给他啦,若不是蒙你相救,我自缢身死,那不是万事遂意,一切都称了他的心?”丁典在狱室中走来走去,不住摇头,道:“其中有一个大大的破绽,他们如此的工于心计,怎能见不到?”狄云道:“你说到底还有什么破绽?”丁典道:“你师父啊。师父伤了你师伯后,逃了出去。荆州五云手万震山在武林中大大有名,他受伤不死的讯息没几天便传了出去,你师父就算没脸再见师兄,难道就不派人来接你师妹回家?你师妹这一回家,那万圭的全盘阴谋毒计,岂不是全盘落空?”狄云伸手连连拍击大腿,道:“不错,

  不错!”他手上带着手铐,这一拍腿,铁链子登时当当的直响。他见丁典形貌如此粗鲁,没想到心思竟是恁地周密,不禁极是钦佩。

  丁典侧过了头,低声道:“你师父为什么不来接女儿回去,

  这其中定是大有跷蹊。万圭他们事先便料到了这一节,这中间的古怪,一时之间我实是猜想不透。”

  他不住的思索,狄云却全没去想这件事,他直到今日,才从头至尾的明白了自己陷身于牢狱的关键。他不断伸手击打自己头顶,大骂自己真是蠢才,别人一想就通的事,自己三年来始终莫名其妙。其实他从幼僻处乡间,不知江湖上的风波险恶,丁典却在刀山剑林中钻进钻出,不知经历过多少艰困,自然是一听便知道事情的因果,这不关智愚,实是两人的阅历不同所致。

  狄云自怨自艾了一会,见丁典兀自苦苦思索,便道:“丁大哥,你不用多想啦。我师父是个乡下老实人,想是他伤了万师伯,一吓之下,速速逃到蛮荒边境之地疆,再也听不到江湖上的讯息,那也是有的。”丁典睁大了眼睛,瞪视着他,脸上充满了好奇,道:“什么?你……你师父是个乡下老实人?他杀了人会害怕逃走?”狄云道:“是啊,我师父是再忠厚也没有了,万师伯冤枉他偷盗大师父的什么剑谱,他一怒之下,忍不住动手,其实他心地是最好的。”

  丁典嘿的一声冷笑,自去坐在屋角里,口中轻轻哼着小曲。狄云奇道:“你为什么冷笑?”丁典道:“不为什么。”狄云道:“一定有原因的,丁大哥,你尽管说好了。”丁典道:“好吧!你师父的外号叫作什么?”狄云道:“嗯,他外号叫作‘铁锁横江’。”丁典道:“那是什么意思?”狄云迟疑半响,道:

  “这种文诌诌的话,我原本不大懂。猜想起来,那是说他老人家武功了得,善于守护,敌人攻不进他门户的意思。”

  丁典哈哈大笑,道:“小兄弟,你自己才忠厚老实得可以。铁锁横江,叫人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得,老一辈的武林人物,

  谁不知道这个外号的含意。你师父聪明机变,厉害之极,要是谁惹上了他,他会挖空心思的报复,叫人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得,好似一艘船在江心涡漩中乱转受罪。你如不信,将来出狱之后,尽可到外面打听打听。”狄云兀自不信,道:“我师父教我剑法,将招法都解错了,什么‘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他解作‘古洪喊上来,是横不敢过’;什么‘落日照大旗,马呜风萧萧’,他解作‘绿日招大姐,马鸣风小小’。他字也不大识,

  怎么说得上聪明机变?”丁典叹了口气,道:“他博学多才,怎会解错诗句?他城府深,定有别意。为什么连自己徒儿要瞒住,

  外人可猜测不透。咱们别说这件事了,来吧,我给你黏成个大胡子。”

  他提起单刀,在枭道人尸体的手臂上砍了一刀。枭道人新死未久,刀伤处流出血来,丁典将一根根又粗又硬的胡子醮了血,

  黏在狄云的两腮和下颚。狄云闻到一阵血腥之气,颇有惧意,但想到万圭的毒计、师父的城府,以及许多自己还不明白的事端,

  只觉得这世上最平安的,倒反而是在这狱室之中

  丁典预料三日之内,劲敌必至,哪知到了第二日中午,狱中就不断的关了各种各样的犯人进来。有的高,有的矮,有的肥,

  有的瘦,但模样一瞧即知,每个人都是江湖中的人物,不是绿林大盗,便是帮会豪客。狄云见人数越来越多,不由得暗自心惊,

  情知这些人都是对付丁典而来。他本来说有五个劲敌,但一来却来了一十七个,将一间狱室挤得满地,无法躺卧,大家都只有抱腿而坐。

  丁典却一直朝着墙壁而卧,对这些人毫不理会。

  这些犯人大呼小叫,高声淡笑,片刻间便吵起嘴来。狄云一听。原来这一十七人又分作三派,大家都在想得什么宝贵的物事。狄云偶尔眼光一斜,与这干人凶暴的目光相触,不禁吓得便转过头去,心中只是想:“我扮作了丁大哥,身上武功全失,待会动起手来,那便如何是好?丁大哥本领再高,也不能一举将这些人都打死啊。”

  眼见天色一点一点的黑了下来。一个身材极其魁梧的大汉大声道:“咱们把话说明在先,这正主儿,可是咱们洞庭帮的,谁要是不服,乘早手底下见个真章,要待会拉拉扯扯的,多惹麻烦。”他这洞庭帮在狱室中共有九人,最是人多势众。一个头发灰白的中年汉子阴阳怪气的道:“手底下见真章,那也好啊。大伙儿在这里群殴呢,还是到院子中打个明白?”那魁梧大汉道:

  “院子就院子,谁还怕了你不成?”一伸手臂,抓住一条铁栅,

  向外一推,那铁条登时弯了。他随手又扭弯一条铁栅,牢房便可任意出入,其人臂力之强,实是惊人。

  这大汉正想从两条扭弯了的铁栅间钻出去,突然间眼前人影一晃,一个人挡住了空隙,正是丁典。他一言不发,一伸手便抓住了那大汉的胸口。说也奇怪,这大汉的身子比丁典还高出半个头,但被他一把抓住,竟是软垂垂的毫不动弹。丁典将这庞大的身子从铁栅板塞了出去,抛在院子中。这大汉蜷缩在地下,再也不动一动,显是死了。

  狱中诸人见到这般奇状,都是吓得呆了。丁典随手抓了一人,从铁栅投掷出去,跟着又抓一人,接连的又抓又掷,有七个人被他投了出去。凡是经他双手一抓的,无不立时毙命,连哼也不哼一声。

  余下的十个人从惊惶中醒觉过来,三个人退缩到角落,其余七人一齐出手,拳打脚踢,同时向丁典过去。丁典既不拆架,亦不闪避,只是伸手一抓,一抓之下,一定抓到一个人,而那被他抓到的一定死于顷刻,到底什么地方受了致命之伤,那是谁也瞧不出来。

  抓死这七人后,逃避退缩的三人匆匆双膝跪地,磕头求饶。丁典便似没有瞧见,又是一手一个,抓死了投掷出去。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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