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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剑破夜空埋恨种 血洒华堂孕仇根


  托!托托托!托!托托!

  两柄木剑一交,相互撞击,便发出这托托之声。有时相隔良久而无声息,有时撞击之声却是密如连珠,连绵不绝。

  那是在湖南西部沅陵南郊的麻溪铺下,三间小小的瓦屋之前,一个老头儿手中正在搓着草鞋,偶尔抬起头来,向正在晒谷场上相斗的一双青年男女瞧上一眼。那老头五十不到年纪,但满脸皱纹,头发半白,显是饱经忧患。这时他却嘴角微微含笑,对这双青年男女的比剑意示嘉许。

  那少女约摸十七八岁年纪,圆圆的脸蛋,一双大眼黑溜溜地,斗得额头见汗,左颊上一条汗水流了下来,直流到颈中。她伸左手衣袖擦了擦,更显得容色娇艳。那青年比她大着两三岁年纪,长身黝黑,颧骨微高,粗手大脚,正是庄稼汉子的本色,手中一柄木剑倒使得颇为灵动。

  突然间那青年手中木剑自左肩上斜劈向下,跟着向后一剑刺出,更不回头。那少女低头避过,木剑连刺,势不可当。那青年退了两步,木剑大开大阖,口中一声长啸,横削三剑。那少女抵挡不住,突然收剑站住,竟不招架,娇嗔道:“算你厉害,成不成?你把我砍死了吧!”

  那青年没料到她竟会突然收剑不架,这第三剑眼见便要削上她的腰间,一惊之下,急忙收招,只是去势太强,噗的一声,剑锋竟是打在自己左手手背,“啊哟”一声,叫了出来。那少女拍手叫好,笑道:“羞也不羞?你手中拿的若是真剑,你这只手还在吗?”那青年一张黑脸黑里泛红,说道:“我是怕削到你身上,这才不小心碰到自己。若是真的拚斗,人家肯让你么?师父,你倒评评这个理看。”他说到最后这句话时,面向老者。

  那老者提着半截草鞋,站起身来,说道:“你两个先前五十几招拆得还好,后面这几招,那简直是不成话。”他从那少女手中接过木剑,作个斜劈的姿势,说道:“这一招‘古洪喊上来’,跟着是‘是横不敢过’,那就应当横削,而不可直刺。阿芳,你这两招是‘俯听文斤风,连山若布逃’,剑势好像一疋布那样逃了开去。阿云这两招‘绿日招大姐,马鸣风小小’,倒是使得不错。不过招法既然叫做‘风小小’,你出力的舞剑,那就不对了……”

  他正说得高兴,忽听得稻草堆后,有人哈哈哈的发笑。那老者一怔,一个箭步跟了过去,别瞧他头发花白,身手之矫捷,竟是丝毫不减少年。

  他只道有人取笑他讲解武功,但一见之下,登时释然,原来稻草堆后一个年老花子,翻着破棉袄,正在太阳下捉蚤子。捉到一个蚤子,便抛入口中,毕剥声的咬死,哈哈哈笑了起来,说道:“你这次可逃不去啦,哈哈,又有一只。”那老者微微一笑,回转身去,手持木剑,将适才这六招重新演了一遍。只见他剑招凝重,轻重进退,俱是老辣异常,那一双青年男女瞧得心下佩服,拍起手来,那老者将木剑还给少女,说道:“你两个再练一遍。阿芳别闹着玩,适才师哥若不是让你,你小命儿还在么?”那少女伸了伸舌头,突然间一剑刺出,迅捷之极。

  那青年不及防备,急忙回剑招架,但被那少女占了机先,连下杀手,那青年一时之间竟是无法扳回。眼见败面已成,忽然东北角上马蹄声响,一乘马快奔而来。那青年道:“是谁来啦?”那少女喝道:“打败了别赖皮!谁来了跟你有甚相干?”唰唰唰又是连攻三剑。

  那青年奋力抵挡,怒道:“你道我怕了你不成?”那少女道:“你嘴上不怕心中怕。”左刺一剑,右刺一剑,这两招去势极是灵动。其时马上乘客已勒住了马,忍不住叫道:“‘天花落不尽,处处鸟衔飞!’妙啊!”

  那少女“咦”的一声,托地向后跳开,向那乘客打量,只见他约摸二十三四岁年纪,服饰考究,是城里有钱人家子弟的打扮,不禁脸上一红,道:“爹,他……他怎么知道?”那老者听得马上乘客说出女儿这两招剑法的名称,心下也感诧异,正待相询。那乘客已滚鞍下马,上前抱拳说道:“请问老丈,麻溪铺有一位剑术名家、戚长发戚老爷子,他住在哪里?”那老者道:“我便是戚长发,大爷寻他作甚?”那青年壮士拜倒在地,说道:“晚辈卜垣,拜见戚师叔,晚辈奉家师之命,特来叩见。”戚长发道:“不敢当,不敢当!”伸手扶起,双臂微运内劲,卜垣只感半身酸麻,脸上一红,道:“戚师叔考较晚辈起来啦,一见面便叫晚辈出丑。”

  戚长发笑道:“你内功不行,你是万师哥的第几弟子?”卜垣脸上又是一红,道:“晚辈是师父第五个不成材的弟子。师父他老人家日常称道戚师叔内功深厚,怎么拿晚辈喂起招来啦!”戚长发哈哈大笑,道:“万师哥好?咱们老兄弟十几年不见啦。”卜垣道:“托你老人家福,师父安好。这两位师哥师姊,是你老人家高足吧?”

  戚长发招招手,道:“阿云、阿芳,过来见过卜师哥。这是我的光杆儿徒弟狄云,这是我的光杆儿女儿阿芳。嘿,乡下姑娘,便这么不大方,都是自己一家人,怕什么丑了?”

  戚芳躲在狄云背后,也不见礼,只是点头笑了笑。狄云道:“卜师兄,你练的剑法跟咱们都是一路,是不是?不然怎么一见便说得出师妹的招。”戚长发“呸”的一声,在地下吐了口痰,说道:“你师父跟他师父同门学艺,学的自然是一路剑法了,那还用问?”

  卜垣到马鞍旁的包袱中取出四色礼物,双手奉上,说道:“戚师叔,师父说些许薄礼,请师叔赏光收下。”戚长发谢了一声,便叫女儿收了。

  戚芳拿到房中打开一看,却是一件绵缎面羊皮袍子、一只汉玉腕镯、一顶毡帽、一件黑呢马褂。戚芳嘻嘻而笑,捧了出来,

  叫道:“爹,爹,你从来没穿过这么漂亮的衣衫,穿了起来,哪还像个庄稼人,这不是发了财,做了官么?”

  戚长发一看,也不禁怔住了。

  当晚四个人团团一桌,围着吃饭。狄云到前村去打了三斤白酒,戚芳杀了一只肥鸡,摘了园中的大白菜,满满煮了一大盘。另有一大碗红辣椒,浸在盐水之中。

  戚长发问起来意,卜垣说道:“师父说跟师叔十多年不见,

  好生记挂,早就想到湖南来探访,只是师父他老人家每日要练‘素心剑法’,没法走动……”戚长发正拿起了酒碗,放在唇边,一口酒刚喝进口中,又吐到了碗里,忙问:“什么?你师父在练‘素心剑’?”卜垣神情很是得意,道:“上个月初五,师父才把‘素心剑’练成。”戚长发更是一惊,将酒碗重重往桌上一放,小半碗酒都泼了出来,溅得桌上和胸前衣襟都是酒水,他呆了一阵,突然哈哈大笑,伸手在卜垣的肩头重重一拍,说道:

  “他妈的,好小子,你师父从小就爱吹牛。这‘素心剑’连你太师祖和师祖都没有练成,你师父的玩艺儿又不见得高明,别来骗你师叔啦,喝酒,喝酒……”说着仰脖子把半碗白酒都喝干了,左手抓了一只红辣椒,大嚼起来。

  卜垣脸上却无丝毫笑意,说道:“师父知道师叔定是不信,下月十六,是师父他老人家五十岁寿辰,请师叔带同师弟师妹,同去荆州喝杯水酒,师父命晚辈前来相邀,无论如何要请师叔光临。师父说道,他的‘素心剑法’恐怕还有练得不到之处,要请师叔指点指点。”

  戚长发微微变色,道:“我那二师兄言达平你也去请过了么?”卜垣道:“言二师叔行踪无定,师父已派了二师哥、三师哥、四师哥三位,分别到河朔、江南、云贵三处寻访。戚师叔可曾听到言二师叔的讯息么?”

  戚长发叹了口气,说道:“咱们师兄弟三人之中,二师兄武功最强,若是他练成了‘素心剑法’,我倒还有三分相信。你师父嘛,嘿嘿,我不信,我不信。”

  他左手抓住壶,在碗中满满倒了一碗,右手拿着酒碗,却不便喝,忽然大声道:“好!下月十六,我准到荆州,给你师父拜寿,倒要瞧瞧他的‘素心剑法’,是怎么一副模样。”

  他将酒碗重重在桌上一顿,又是半碗酒泼了出来,溅得桌上、衣襟上都是酒水。

  “爹爹,你将大黄拿去卖了,来年咱们耕田怎么算啊?”

  “来年到来年再说,哪管得这许多?”“爹爹,咱们在这儿不是好好的么?到荆州去干什么?什么万师伯做生日,卖了大黄做盘缠,我说犯不着。”

  “阿芳,爹爹答应了卜垣的,一定得去。大丈夫一言既出,怎能反悔?带了你和阿云到大地方见见世面,别一辈子做乡下人。”

  “做乡下人有什么不好?我不要见什么世面。大黄是我从小养大的,我带着它去吃草,带着它回家。爹爹,你瞧瞧大黄在流眼泪,它不肯去。”

  “傻姑娘!牛是畜生,知道什么?快放开手。”

  “我不放手。人家买了大黄去宰来吃了,我不舍得。”

  “不会宰的,人家买了去耕田。”

  “昨天王屠户来跟你说什么?一定是买大黄去杀了。你骗我,你骗我。你瞧,大黄在流眼泪。大黄,大黄,我不放你去。云哥,云哥!快来,爹爹要卖了大黄……”

  “阿芳!爹爹也舍不得大黄。可是咱们空手上人家去拜寿,那成么?你和阿云也得缝两套新衣,免得让人家看轻了。你师伯夸口说练成了‘素心剑法’,我就是不信,非得亲眼去瞧瞧不可。乖孩子,放开了手。”

  “大黄,人家要宰你,你就用角撞他,自己逃回来,不!人家会追来的,你逃得远远的,逃到山里……”半个月之后,“铁锁横江”戚长发带同徒儿狄云、女儿戚芳,来到了荆州,一打听“五云手”万震山,途人说道:“威震两湖万老英雄的家还用问?那边最大的屋子,朱漆墙门的便是了。”

  戚长发穿着万震山所送的皮袍,狄云和戚芳也都穿了新衣,

  但三个人都不免土头土脑,一走到万家大宅之前,瞧见那挂灯结彩、贺客盈门的气派,心中都是暗自嘀咕。戚长发正待向门公询问,忽见卜垣正从门里出来,他心中一喜,叫道:“卜贤侄,我来啦。”

  卜垣忙迎将出来,喜道:“戚师叔到了。狄师弟好,师妹好。师父正牵记着师叔呢。请吧!”

  戚长发一走进门,鼓乐手吹奏起迎宾的乐曲来。锁呐突响,

  狄云吃了一惊。

  大厅上一个身形魁梧的老者正在和众宾客周旋。戚长发叫道:“大师哥,我来啦!”那老者一怔,似乎认不出他,呆了一呆,这才满脸笑容的抢将出来,呵呵笑道:“老三,你老得很了,我几乎不认得你啦!”

  师兄弟正要拉手欢然叙旧,忽然鼻中闻到一股奇臭,接着一个破锣似一声音喝道:“万震山,你十年前欠我一文钱,今日该还了吧?”戚长发一转头,只见一人提起一只木桶,双手一揭,

  满桶粪水,疾向万震山泼了过来。戚长发应变奇速,双手抓住长袍,运劲一崩,啪啪啪啪一阵轻响过去,扣子崩断,左手抓住长袍插外,一件长袍便如船帆鼓风,将泼来的粪水尽数兜在其中。他顺手一送,兜满粪水的长袍向来人疾飞过去。

  那人掷出手中粪桶,跃在一旁,砰嘭、啪啦,粪桶和长袍先后着地,满厅中都是臭气。

  只见那人满腮虬髯,身形魁梧,威风凛凛的站在当地,便如是一尊铁塔相似,哈哈大笑的说道:“万震山,兄弟千里迢迢的来给你拜寿,无以为敬,送上黄金万两!”

  万震山手下共有八名弟子,见此人存心前来捣乱,将一座寿堂弄得秽气冲天,无不大怒,八个人一拥而上,要揪住他打个半死。

  万震山喝道:“都给我站住了。”八名弟子听得师父呼喝,不敢有违,当即停步。二弟子周圻性子最是暴躁,登时王八羔子的向那大汉破口大骂:“操你奶奶的雄,你是什么东西?今天是万老爷的好日子,却来搅局,不揍你个饱,也不知道五云手万家的厉害。”

  五云手万震山已认出这虬髯汉子的来历,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太行山吕大寨主到了。吕大寨主这几年发财啊,家中堆满了黄金万两使不完,随身还带着这许多。”

  众宾客听到“太行山吕大寨主”这七个字,许多人便纷纷交头接耳的议论:“原来是太行山的吕通,不知他如何跟万老爷子结下了梁子。”“这吕通是北五省中黑道上极厉害的人物,一手六合刀六合拳,黄河南北可是大大的有名。”“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只怕今日有一番热闹瞧的了。”

  只听吕通冷笑一声,说道:“十年之前,咱兄弟在太原府做案,暗中有人通风报讯,坏了咱的买卖。那也不打紧,却累得咱兄弟吕和坏在鹰爪子手里,死于非命。直到三年之前,我才查到原来是你这姓万的干的好事。此事怎待讲?”

  万震山道:“不错。这是我姓万的通风报讯。咱们在江湖上吃饭,打家劫舍,原也没有什么,可是你兄弟吕和强奸人家黄花闺女,连坏四条人命。这种事天人共愤,我姓万的不能不管。”

  众人一听,都大声叫嚷起来:“伤天害理,不知羞耻!”“贼强盗,绑了他起来送官。”“采花大盗,居然胆敢到江陵中来撒野!”

  吕通突然一个箭步,从庭院中窜到厅前,横过手臂,便向楹柱上击了过去。只听得喀喇喇一响,一条径长近尺的楹柱登时断为两截,屋瓦纷纷堕下,院中厅前,一片烟尘弥漫。

  吕通大声叫道:“万震山,你有种来拚个死活!”

  众人见他陡然露了这手铁臂功,心中都是一凛,均想:“若是身上给他手臂这么横扫一记,哪里还有命在?”

  万震山冷笑道:“吕大寨主,十年不见,你功夫果然大大长进了。只可惜似你这等人物,武功越强,害人越多。姓万的年纪虽老,只得来领教领教。”说着缓步而出。

  忽然间人丛中窜出一粗眉大眼的少年,没声里欺近身去,双臂一翻,已牢牢勾住吕通的两条手臂,大声叫道:“你弄脏了我师父的新衣服,快快赔来!”正是戚长发的弟子狄云。

  吕通双臂一振,欲待将这少年震开,不料狄云生就一身蛮力,竟是死命勾住了他的手臂,无法挣脱,吕通这铁臂功须得横扫直击,方能发挥威力,冷不防被他勾住了,臂上劲力都使不出来。他大怒之下,右膝一举,撞在狄云的小腹之上,喝道:“快放手!”狄云吃痛,臂力一松。吕通一招“脱袍让位”,解脱了的双臂,呼的一拳击出,正是“六合拳”中的“乌龙探海”。

  狄云一窜让开,叫道:“我不跟你打架。我师父这件新袍子,花了三两银缝的,咱们卖了大牯牛大黄,才缝了三套衣服,

  今儿第一次上身……”吕通怒道:“楞小子,胡说八道什么?”

  狄云上冲三步,叫道:“你快赔来!”他是农家子弟,最是爱惜物力,眼见师父卖去心爱的大牯牛缝了三套新衣,第一次穿出来便糟蹋了,教他如何不深感痛惜?他也不理吕通跟万震山之间有什么江湖过节,师父这件袍子总之是非赔不可。

  万震山道:“贤侄退下,你师父的袍子由我赔偿便是。”狄云道:“我冲着他赔,他要是一走了之,你又不认帐,那便糟了。”说着伸手又去扭吕通的衣襟。吕通身子一闪,砰的一拳,击在狄云胸口,只打得他身子一晃,险险摔倒。万震山又道:“狄贤侄退下!”语气已颇为严峻。

  狄云红了双眼,喝道:“你不赔衣服还打人,不讲理么!”

  吕通笑道:“我打你这浑小子便怎样?”狄云道:“我也打你!”身形一挫,左掌斜劈,右掌已从左掌掌底穿出。吕通微微一愣:“浑小子的拳法倒是不弱。”当下使招“打虎式”,左腿一虚,右拳挥击出去。

  两人这一搭上手,以快打快,霎时间拆了十余招。狄云自幼得戚长发教导,每日与师妹戚芳过招比剑,临敌的经验着实丰富。吕通虽是晋中大盗、黑道中的成名人物,但一时之间,却也打他不倒,几次要使铁臂功,都被他乖巧避开,在他肩头打中了两拳,狄云肉厚骨壮,又未曾受伤。

  再拆数招,吕通焦躁起来,心想自己远道前来寻仇,连敌人门下一个无名弟子都拾夺不下,传出去颜面何存?突然间拳法一变,自“六合拳”变为“赤尻连拳”。这套拳法亦是“六合拳”中一路,只是杂以猴拳,讲究搂、打、腾、封、踢、潭、扫、挂,又加上“猫窜、狗闪、兔滚、鹰翻、松子灵、细胸巧、鹞子翻身、跺子脚”八式,式中套式、变幻多端。狄云没见过这种打法,心中一慌,一腿上接连被他踹了两脚。

  万震山瞧出他不是敌手,喝道:“狄贤侄退下,你打他不过。”狄云性子极是执拗,叫道:“打他不过也要打。”砰的一响,胸口又是被吕通打了一拳。戚芳在旁瞧着,一直为师哥担心,这时忍不住也叫:“师哥,不用打了,让万师伯打发他。”

  但狄云双臂直上直下,不顾性命的前冲,口中不住叫喝:“我不怕你,我不怕你。”

  砰的一声,狄云鼻子又中了一拳,登时鲜血淋漓。万震山皱起了眉头,向戚长发道:“师弟,他不听我话,你叫他下来吧。”戚长发哼了一声,道:“让他吃一点苦头,待会我去会会这个采花大盗。”

  便在此时,大门外走进一个蓬头垢面的老乞丐来,左手拿着一只破碗,右手柱着一根竹棒,嘶哑着嗓子说道:“老爷今日做喜事,布施老化子一口冷饭吃。”

  众人都是全神贯注的瞧着吕通与狄云打斗,谁也没去理会这乞丐。他呻吟着叫道:“啊呦,饿死了,饿死了。”突然左足踏在地下的粪便之中,脚下一滑,俯身摔将下来,他大叫一声:

  “啊呦,跌死了!”手中的破碗和竹棒同时摔出。说也真巧,那破碗正好掷在吕通后背的“志室穴”上,竹棒一端却在吕通膝蛮的“曲泉穴”中一碰。

  吕通膝间一软,一足跪倒,同时全身酸麻,似乎突然虚脱。狄云双拳齐出,砰砰两声,将吕通一庞大的身子打得飞了起来,

  啪的一响,臭水四溅,正摔在他自己携来的粪便之中。

  这一下变故,人人大出意料之外,只见吕通狼狈万状的爬起身来,抱头鼠窜而出。众贺客哈哈大笑,齐声呼喝:“拿住他,

  拿住他!”“别让这贼子跑了。”狄云兀自大叫:“赔我师父的袍子。”待要赶出,突觉左臂被人握住,动弹不得,侧头一看,

  正是师父。戚长发道:“你侥幸得胜,还追什么?”戚芳抽出手帕,给狄云擦去脸上鲜血。狄云一低头,只见自己新衫的衣襟上点点滴滴的都是鲜血,不禁大急,道:“糟糕,糟糕!我这件新衣也弄脏了。”只见那老乞丐蹒跚着走出大门,喃喃自语:“饭没讨着,反赔了一只饭碗。”狄云知道适才取胜,全靠这乞丐的一跌,从身掏出二十枚大钱,追出去塞在他的手里。那老丐道:

  “多谢,多谢!”

  当晚万震山大张筵席,款待来自各处的贺客。

  席上自是人人谈论日间这一件趣事,大家都说狄云福气好,

  眼见不敌,刚好这老乞丐进来摔了一跤,扰乱了吕通的心神。大家也不免称赞狄云小小年纪,居然有这等胆识,和这黑道上的成名人物缠斗到数十招,那也已极不容易。自然也有人说道是寿星公洪福齐天,否则哪有这么巧,老乞丐摔个两八叉,竟然就此退了强敌。

  众宾客这一称赞狄云,万震山手下的八弟子不免睑上黯然无光。那吕通本是冲着万震山而来,万门弟子不出手,却教师叔一个呆头呆脑的乡下弟子强自出头,打退了敌人。八个弟子个个心中愤愤,可又不便发作。

  万震山亲自敬过酒后,大弟子鲁坤、二弟子周圻、三弟子万圭、四弟子孙均、五弟子卜垣、六弟子吴坎、七弟子冯坦、八弟子沈城一席席过来敬酒。

  万震山的八名弟子都以“土”为名,其中第三弟手万圭,是万震山的独子。他长身玉立,脸型微见瘦削,甚为俊美潇洒,倒像是个富家公子,不似大师兄鲁坤、二师兄周圻那么赳赳昂昂。这八个人敬了师叔戚长发一杯,便要向狄云敬酒。万圭说道:“今日狄师兄替家父挣了好大的面子,咱师兄弟八人,每个都非敬狄兄一大杯不可。”狄云素来不会喝酒,双手乱摇,说道:“我不会喝,我不会喝。”

  万圭道:“日间家父连叫三次‘狄师兄退下’,狄师兄置之不理,把家父的话当作耳边风一般。咱们此刻敬酒,狄师兄又是不喝,那把咱万家门中可也忒小看了。”

  狄云愕然道:“我……我没有啊。”

  戚长发一听万圭的语气不对,说道:“云儿,你喝了酒。”

  狄云道:“我……我……我不会喝酒的啊。”

  戚长发沉声道:“喝了!”

  狄云无奈,只得一人一杯,接连喝了八杯,登时满脸通红,耳中嗡嗡作响,头脑中一片茫然。这一夜狄云睡上了床,兀自有些迷糊,只感胸间、肩头、腿上,被吕通拳打脚踢过之处,都是红肿疼痛。

  睡到半夜,睡梦中听得窗上有人伸指弹击,一个声音叫道:

  “狄师兄,狄云、狄云!”狄云一惊而醒,问道:“是谁?”

  窗外那人说道:“小弟万圭,有事相商,请狄师兄出来。”

  狄云呆了一呆,下得床来,披衣穿鞋推开窗子。只见窗外八个人一字排开,每人手中都持一柄长剑,便是那万门八弟子。

  狄云奇道:“叫我干什么?”

  万圭道:“咱们要领教领教狄师兄的剑招。”狄云摇头:

  “师父吩咐过的,不可和万师伯门下比试试艺。”万圭冷笑道:

  “原来戚师叔倒有自知之明。”狄云怒道:“什么自知之明?”

  突然间嗤嗤嗤三声,万圭向他连刺三剑,剑刃都在他脸颊边掠过,相差不过半寸,狄云只感脸颊边凉飕飕地,大吃了一惊,神情甚是狼狈。万门众弟子掩嘴嘿嘿而笑。狄云大怒,返身抽出壁上悬着的长剑,一跃出窗,见万门八弟子人人脸色不善,不禁心下暗自嘀咕,虽是有气,但念及师父曾一再叮嘱,千万不可和师伯门人失和,说道:“你们要怎样?”

  万震山的独生手万圭长剑虚击,夜空中嗡嗡作响,说道:

  “狄大哥,你今日强自出头,是不是以为我荆州万家门中,人人都死光了?还是说我万家门中,没一个及得上你狄大哥的身手?”狄云摇头道:“那人弄脏了我师父衣服,我自然要他赔,这关你什么事?”万圭冷冷的道:“你在众位宾客之前,成名立万,露了好大的脸,教咱师兄弟八人,面上黯然无光。别说再到江湖上混,便道荆州城中,咱师兄弟也无立足之地了。你想想你今日的所作所为,不太过份么?”

  狄云愕然道:“我……我不知道啊。”他是一个农家子弟,哪懂得这些过节。

  万门大弟子鲁坤道:“三师弟,这小子装蒜,跟他多说什么?伸量伸量他。”

  万圭一剑递出,指向狄云左肩。狄云识得这一剑乃是虚招,身形不动,亦不伸剑当架。万圭斜剑收回,被他识破剑招,更是着恼,说道:“好哇,你是不屑跟我动手的了。”狄云道:“师父吩咐过的,不可和师伯的门人失和。”突然间嗤的一声,万圭一剑刺出,将狄云的右手袖子刺破了一条长缝。

  狄云对这件新衣甚是宝爱,平白无端的被他刺破,再也忍耐不住,喝道:“你刺破我衣服,要你赔。”万圭冷冷一笑,一剑又刺向他的左袖。狄云回剑一削,当的一声,格开了他刺来的这一剑,乘势还击过去。

  两人这一交上手,竟是越斗越快。两人所学剑法一脉相承,斗到十余招后,狄云兴发,一剑剑竟往万圭要害处刺去。周圻叫道:“喝!你当真是要人性命么?三师弟,手下别容情了。”狄云一惊,暗想:“我若是一个失手,真的刺伤了他,那可不好。”手上功势登缓。万圭还道他剑法不及自己,一招又一招,绵绵不绝,都是极精妙、极凌厉的剑招。狄云连连倒退,喝道:“我不和你真打。你这是干什么?”万圭道:“干什么?要刺你几个透明窟窿!”嗤的一剑,踏中宫直刺。狄云斜身而走,闪在左侧,眼见他右肩处露出破绽,长剑倒翻上去,这一剑若是直削,万圭肩头非受重伤不可,狄云手腕略翻,剑刃平转,啪的一声,在万圭肩上拍了一下。

  他只道这一来胜负已分,万圭须当知难而退,他平日和师妹戚芳比剑,一到这个地步,便即罢手。不料万圭俊脸一红,反而挺剑直刺。狄云猝不及防,只觉左腿上一阵剧痛,险险晕倒,原来万圭竟乘机抢上,发剑刺中了他大腿。鲁坤、周圻等一千人拍手欢呼,说道:“小子,躺下吧!”“认输便饶了你!”“戚师叔调教出来的乡巴佬门徒,原不过是这几下三脚猫把式!”

  狄云腿上中剑后本已大怒,听这些人出言辱及师父,更是怒发如狂,一咬牙,长剑如疾风骤两般攻了过去。

  月光之下,万圭见他势如疯虎,不禁有些胆怯。万圭自幼娇生惯养,剑法虽练得不错,这般拚命的恶斗,究竟从未经历过,心中一怕,剑招便见散乱。

  万门五弟子卜垣为人最是机警,眼见三师兄堪堪要败,拾起一块石子,用力投向狄云后心。狄云全神贯注的正和万圭斗剑,突然间背心上一痛,被石子重重掷中。他回头骂道:“不要脸,倚多为胜么?”卜垣道:

  “什么事,你说什么?”狄云心道:“今日你们便是八人齐上,

  我也不能损了师父的威名。”不顾腿上和背心的疼痛,一剑剑向万圭刺去。这时他的剑招已不成章法,破绽百出,但漏洞虽多,

  万圭竟是不敢进攻。

  卜垣向六师弟吴坎使个眼色,说道:“三师兄剑法高明,这小子招架不住,若是伤了他性命,戚师叔脸上须不好看,咱俩上前掠掠阵吧。”吴坎会意,点头道:“不错。咱哥儿俩留点儿神,别让三师兄剑下伤人。”两人一左一右,飕飕两剑,齐往狄云胁下刺去。

  狄云的剑法本来没比万圭高明得多少,全仗一鼓作气,不顾性命的猛攻,这才占得了上风。此刻卜垣和吴坎上前一夹攻,他以一敌三,登时手忙足乱,唰的一声,左腿上又已中剑。这一剑伤得甚重,他再也站立不定,一跤坐倒,手上长剑却并不摔脱,

  仍是不住挡格三人刺来的剑招。鲁坤冷哼一声,一走飞出,踢中他的手腕,狄云拿控不住,长剑脱手飞出,跌入树丛之中。万圭长剑直出,剑尖抵住他的咽喉,卜垣和吴坎哈哈一笑跃后退开。

  万圭得意洋洋的笑道:“乡下佬,服了么?”狄云喝道:

  “服你个屁!你们四个人打我一个,算什么英雄?”万圭剑尖微微向前一送,陷入他咽喉的软肉数分,道:“你还嘴硬!我再使一点力,立时割断你喉管。”狄云道:“你使力啊,你有种便割断我喉管。不使力的是乌龟王八蛋。”万圭眼光中目露凶光,左足伸出,在他肚子上重重踢了一脚,骂道:“你嘴巴还硬不硬?”

  这一脚只踢得狄云五脏六腑犹如倒转了一般,险险呻吟出来,但他强自忍住,骂道:“臭杂种,王八蛋!”万圭又是一脚,这一次踢在他的项门。狄云但觉眼前金星乱冒,几欲晕去,

  欲待张口再骂,却是话也说不出了。

  万圭道:“今日便饶了你。你快去向师父师妹哭诉去啊,说咱们人多势众,打了你啦!料你这么包货定是去哭哭啼啼。”狄云道:“我哭什么诉?大丈夫要报仇便自己一个儿动手。”万圭正是要他说这句话,更激他道:“我给你在脸上留些记认,好教你师父自己问。”说着在他眼上脸上重重的各踢一脚,狄云登时半边脸肿了起来,左眼泪水模糊。卜垣拍手笑道:“嘿嘿,大丈夫哭啦!英雄变成狗熊啦!”

  狄云气得肚子真要炸了开来,心想你到我师父家里来,我好好的招待于你,买酒杀鸡,哪一点对你不起,此刻却如此对我。万圭道:“你打不过我,不妨去告诉我爹爹,要我爹爹责罚我,

  代你出了这口鸟气。”狄云道:“你这种没骨头的胚子,才向大人告诉!”

  万圭和鲁坤、卜垣相视一笑,心想今日的冤气已出,当即回剑入鞘,说道:“好小子!你有种的明天再来打过,少爷可要失陪了!”八个人嘻嘻哈哈的扬长而去。

  狄云瞧着这八个人的背影,心中又是气恼,又是不解,自付:“我既没得罪他们,更没得罪他们师父,为什么平白无端的来打我一顿?难道城里人都是这般不讲理么?”勉强支撑着站起身来,头脑一晕又坐倒在地。

  忽听得身后一人唉声叹气的说道:“唉,打不过人家,就该磕头求饶啊,这么白白地挨了一顿揍,这不冤么?”狄云怒道:

  “宁可给人家打死,也不磕头!”回过头来,只见一人弓身曲背,拖着鞋皮,慢吞吞的走来,但见他蓬头垢面,原来便是日间所见的那个老丐。

  那老丐道:“唉,人老了,背上风湿痛得厉害。小伙子,你给我背上捶捶。”狄云正是一肚子火,哼了一声,没去理他。那老丐道:“该教我绝子绝孙,人到老来,没一个亲人照顾,唷哎,唷哎……”撑着竹棒,一步步的走远。狄云见那老丐背影颤抖得厉害,他本来天性淳厚,乡村之中,讲究的是疾病相扶,患难相助,加之自己刚给的狠狠打了一顿,不由得起了同病相怜之心,叫道:“喂,我这里还有几十文钱,你拿去买馒头吃吧!”

  那老丐一步步的挨了回来,接过铜钱,说道:“我背上风湿痛得厉害,你给我捶捶!”狄云道:“好,我包了腿上的伤口再说。”那老丐道:“你就只顾自己,不顾人家,那算是什么英雄好汉?”狄云给他一激,便道:“好!我给你捶背!”坐倒在地,伸拳给他捶背。

  捶得两拳,那老丐道:“好舒服,好舒服,再用力些!”狄云加了一些力道。那老丐道:“可惜力道太轻。”狄云又加重了些。老丐道:“唉,没用的小伙子啊,挨了一顿揍,便萎靡不振,连给老人家捶捶背的力气也没有了。这种人活在世上有什么用?”狄云怒道:“我一使力气,只怕打断了你的老骨头。”老丐笑道:“你要是打得断我的老骨头,就不会躺在地下又给人家踢、又给人家揍了。”狄云大怒,手上加力。那老丐道:“嗯,

  这样才有些意思,不过还是太轻。”狄云砰的一拳,使劲击出,

  那老丐笑道:“太轻,太轻,太轻,不中用。”

  狄云道:“老头儿,你别开玩笑,我可不想打伤你。”那老丐冷笑道:“凭你也打得伤我,你用足全力打我一拳试试。”狄云右臂运劲,待要一拳往他背上击去,陡地见到他老态龙钟的模样,心中一软,放松了劲力,说道:“谁来跟你一般见识!”轻轻在他背上捶了两下。

  突然间不知如何,身子便如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砰的一声,摔入草丛之中,只跌得头晕眼花,老半天才爬起身。他并不发怒,只是说不出的惊奇,怔怔的瞧着老丐,道:“是你……是你摔我的么?”那老丐道:“这里还有别人没有?不是我还有谁?”狄云道:“你用什么法子摔我的?”那老丐道:“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狄云奇道:“这是师父教我的剑法啊,

  你……你怎么知道?”那老丐道:“拳招剑法,都是一样。再说,你师父教得根本不对。”

  狄云怒道:“我师父怎么不对了?凭你这老叫化也敢说我师父的不是?”那老丐道:“要是你师父教得对了,为什么你打不过人家?”狄云道:“他们三四个打我一个,我自然打不过,若是一个对一个,你瞧我输不输?”那老丐笑道:“哈哈,打架嘛,讲什么一个打一个?你要单打独斗,人家不干,你怎么办?

  要不是跪下磕头,那就是认命挨打。一个人打得赢十个八个,那才是好汉子。”狄云心想他的话倒也不错,说道:“他们是我师伯的弟子,剑法跟我差不多,我一个怎斗得过他们八个?”

  那老丐道:“我教你几手功夫,让你一个打赢他们八个,你学不学?”狄云大喜,道:“我学,我学!”但转念一想,世上未必有这种本领,而这污秽龙钟的乞丐,更加不像身有上乘武功之人,正自踌躇不定,突然身子又飞了起来,这次在空中身不由主的连翻了两个跟斗,飞得高,落下来时跌得更重,手臂在地下一撑,关节险些折断,爬起身来时,痛得话也说不出来,心中却是喜欢无比,叫道:“老……老伯伯,我……我跟你学。”

  那老丐道:“我今天教你几招,明天晚上,你再跟他们到这里来打过,你敢不敢?”狄云心想:“你武功虽高,我在一天之内,如何学得会?”但想到要跟万圭、鲁坤这干人再打,不由得豪气勃发,说道:“我敢!最多再挨一顿揍,有什么大不了!”

  那老丐左手倏出,抓起他的后颈,将他身子重重往地下一掷,骂道:“臭小子,我教了你武功,你怎么还会挨他们的揍?你信不过我么?”狄云虽然摔得甚痛,心中只有更加喜欢,忙道:“不错,是我的不是,你老人家快教吧。”

  那老丐道:“你学过剑法,使给我瞧,把剑招的名字都念出来!”

  狄云应道:“是!”到草丛中找到自己的长剑,依着师父所授,一招招的使将起来,口中念着剑招名称,到后来越使越顺,

  口中也便越念越快。

  狄云正练到酣处,忽听那老丐哈哈大笑,不禁愕然收剑,问道:“是我练得不对么?”那老丐不答,兀自捧住肚子,笑弯了腰,站不直身子,狄云微有怒意道:“就算我练得不对,那也没什么好笑。”

  那老丐突然止笑,叹道:“戚长发啊戚长发,这一番苦心孤诣,委实也算得难能,只是你读书太少,都会错了意。”狄云道:“我师父是庄稼人,原本不大识字,那又有什么好笑?”

  那老丐道:“你将剑给我。”狄云倒转剑柄递了过去。那老丐接过长剑,轻轻念道:“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将剑势舞了开来。他一剑在手,霎时之间便如换了一个人一般,沉稳处如渊停岳峙、飘逸处如行云流水,哪里还是适才这般猥琐难看?狄云看了几招,心中忽有所悟,说道:“老伯,我和那吕通相斗,是你故意掷那饭碗助我么?”那老丐怒道:“那还用说?六合手吕通的拳脚比你傻小子强上十倍,凭你这点儿道行,真能打发他了?”

  他一面说,一面继续使剑。狄云听他所念的口诀,和师父所授并无分别,只是字音偶有差异,伹剑招却大不相同,越看越是奇怪。那老丐右手捏个剑诀,右手长剑陡然递出,猛地里剑交左手,右手反过来啪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狄云吓了一跳,抚着面颊怒道:“你……你为什么打人?”老丐笑道:“我教你剑招,你却在胡思乱想,这不该打么?”狄云是非分明,心想原是自己的不是,当即心平气和,说道:“不错,是我不好。我瞧你口里的歌诀跟我师父一样,剑招可全然不同,心里觉得奇怪。”

  那老丐问道:“是你师父教的好,还是我使的好?”狄云摇头道:“我不知道。”老丐手一扬,将长剑抛还给他,道:“咱们比划比划。”狄云道:“我功力远远不及你老人家,比你不过。”老丐冷笑道:“嘿,傻小子还没傻得到家。这样吧,咱们只比招式,不比功力。”手中竹棒一抖,以棒作剑,向狄云刺了过去。狄云横剑挡格,只见老丐竹棒停滞不前,当即振剑反刺。哪知他剑尖只一抖间,老丐的竹棒如毒蛇暴起,向前一探,已点中了他的肩头。狄云心悦诚服,大叫:“妙极,妙极。”横剑前削。那老丐翻过竹棒,平靠他的剑身,狄云运劲反推,那老丐的竹棒连转几个圈子,将他的劲力全引到了相反的方向。狄云拿捏不住,长剑脱手飞出。他呆了一呆,说道:“老伯,你的剑招实在高极。”

  那老丐竹棒一伸,搭住空中落下的长剑,棒端如有胶水,竟是将长剑粘了回来,说道:“你师父学武是很勤的,就是吃亏在少读诗书。你这门中的剑术,与天下各派的剑术全然不同,讲究悟性。同样一套剑法,有的人苦练二三十年,造就仍是平平;有的人一悟到诀窍,一两年内就可成为剑术名家。”狄云似懂非懂,怔怔的听着。

  那老丐又道:“你门中这套剑法,每一招都从一句古诗中化将出来。比如这两招‘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是说一只孤孤单单的海鸟,从海上飞来,对陆地上的小池小沼,并不栖息。这两句诗,是唐朝的宰相张九龄做的,他比拟自己身份清高,不喜和人争权夺利。将之化成剑法,顾盼之际,要有一种飘逸自雄的气息。他所谓‘不敢顾’,是‘不屑瞧它一眼’的意思。你师父却教你读作什么‘古洪喊上来,是横不敢过’,结果前一句变成大声疾呼,后一句成为畏首畏尾,剑法的原意是荡然无存了。”

  狄云怔怔的听着,明知他说得很对,但他一向敬爱师父,听过老丐将师父指摘得一钱不值,心下虽过,忽地站起身来,说道:“我要去睡了!不学了。”

  那老丐奇道:“为什么?我说得不对么?”狄云气愤愤的道:“你或许说得很对,但你说我师父的不是,我宁可不学。”

  那老丐哈哈一笑,伸手抚他头盖,道:“很好,很好!你这小子心地厚道,我就是喜欢你这种人。我向你认错,从此不再说你师父半句不是,行不行?”狄云转怒为喜,笑道:“你只要不说我师父,我向你磕头也成。”说着当真跪倒在地咯咯咯的磕了几个响头。

  那老丐笑吟吟的受了他这几拜,随即解释剑招,如何“俯听文斤风,连山石布逃”,其实是“俯听闻惊风,连山若波涛”;

  如何“绿日招大旗,马鸣风小小”,乃是“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只是他言语之中,当真再也不提戚长发半句,单是纠正狄云的错失。

  一个指点,一个倾听,不觉时光过去之速,但听得四下里鸡鸣声起,天将黎明,那老丐道:“我教你三招功夫,明儿你再跟这八个不成器的小子打过。用心记住了。”

  狄云精神一振,殊无倦意,用心瞧着那老丐使竹棒比划。第一招是“刺肩式”,敌人若不进攻而一味防守,那是永远刺他不着,但只须一出剑相攻,立时便可后发先至,刺中他的肩头。第二招是“耳光式”,那便是那老丐适才剑交左手,右手反打狄云耳光的这一招,这一招古怪无比,敌人明知自己要剑交左手,反手打他耳光,但越是闪避,越是打得重。第三招是“去剑式”,

  适才那老丐用竹棒令狄云长剑脱手,便是这一记招式。

  这三记招式,那老丐都新在狄云身上用过,本来各有一个典雅的古诗名称。但那老丐知道狄云略识之无,西瓜大的字识不上几担,教他诗句,徒乱心神,是以改用了三个一听便懂的名字。

  狄云并不如何聪明,性子却极坚毅。这三招足足学一个多时辰。方始纯熟。那老丐笑道:“好啦!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今晚我教你剑法之事,不得跟谁说起,连你师父和师妹也不能说,否则……”狄云敬师如父,对这位娇憨美貌的师妹,又是私恋已久,说有什么事要瞒住师父师妹,那可比什么都难,一时踌躇不答。

  那老丐叹道:“此中缘由,一时不便细表,你若泄露了今晚之事,我性命难保,定要死在五云手万震山的剑底。”狄云吃了一惊,道:“老伯,你武功如此高强,怕我师伯何来?”那老丐不答,扬长便去,说道:“你是否有心害我,那全瞧你自己了。”狄云忙追了上去,说道:“狄云决不敢忘恩忘义,若有泄漏一字半句,教我天诛地灭。”那老丐叹了口气,足不停步的走了。

  狄云呆了一阵,忽然想起没问那老丐的姓名,叫道:“老伯,老伯!”但那老丐没入树丛之中,已是影踪不见了。

  次日清晨,戚长发见狄云目青鼻肿,好生奇怪,问道:“跟谁打架了,怎么伤成这个样子?”狄云不善说谎,支吾难答。戚芳笑道:“那不是昨天给那个什么大盗吕通打的么?”戚长发决计想不到昨晚之事,也不再问。

  戚芳拉了拉狄云的衣襟,两人从边门出去,来到一口井边,

  见四下无人,便在井栏圈上坐了下来,说道:“师哥,你昨晚跟谁打架了?”

  狄云嗫嚅未答,戚芳道:“你不用瞒我。昨天你跟吕通相斗,他一拳一脚打在你身上什么地方,我瞧得清清楚楚。他可没打中你的眼睛。”狄云料知瞒她不过,心道:“我只要不说那老伯的事,就不要紧。”于是将万门八弟子如何半夜里前来寻衅、如何比剑、如何落败受辱的事一一都说了。戚芳越听越怒,一张俏脸胀得通红,气愤愤的道:“他们八个人打你一个,算什么好汉?”

  狄云道:“倒不是八个人一齐出手,是三四个人打我一个。”戚芳怒道:“哼,他们三四人联手打你,已经赢了,其余的就不必动手。倘若三四人打不过,还不是五六人、七八人一起下场。”狄云点头道:“那多半是如此。”戚芳霍地站起,道:

  “咱们跟爹爹说去,教万震山评评这个理看。”她盛怒之下,连“万师伯”也不说了,竟是直呼其名。

  狄云忙道:“不,我打架打输了,向师父诉苦,那不是教人瞧不起吗?”戚芳哼了一声,见狄云衣衫破损甚多,心下痛惜,从怀中取出针线包,就在他身上缝补。她头发擦在狄云下巴,狄云只觉痒痒的,鼻中又闻到少女的淡淡肌肤之香,不由得心神荡漾,低声道:“师妹!”戚芳道:“别说话!别让人冤枉你作贼。”原来江南三湘一带,民间迷信,若是穿着衣衫让人缝补或钉缀纽扣,张口说了话,就会给旁人疑心偷东西。这传说不知从何而来,但大家一直信之不疑。

  这日晚间,众贺客都已告辞。万震山在厅上设了筵席,宴请师弟,八个门弟子在下首相陪,十二人团团坐了一张圆桌。

  酒过三巡,万震山见狄云嘴唇高高肿起,饮食不便,说道:

  “狄贤侄,昨儿辛苦了你,来来来,多吃一点。”挟了一只鸡腿,放在他碟中。周圻鼻中突然哼的一声。

  戚芳早已满肚是火,这时再也忍耐不住,大声道:“万师伯,我师哥这些伤,不是吕通打的,是你八个高徒联手打成的。”万震山和戚长发同时吃了一惊,问道:“什么?”万门第八弟子沈城年纪最小,却最是伶牙俐齿,抢着说道:“狄师哥打赢了吕通,说师父你老人家胆小怕事,不敢和吕通动手,全靠狄师哥出马,咱们气愤不过……”万震山脸上变色,但他涵养极好,随即笑道:“是啊,这原是全仗狄贤侄替咱们挽回了颜面。”沈城道:“万师哥听他口出狂言,实在气不过,这才约狄师哥比剑,好像是万师哥占了先。”狄云怒道:“你……你胡说八道。我几时……”他本就不善言辞,听得沈城随口污蔑,又急又怒之下,更是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

  万震山道:“怎么是圭儿占了先?”沈城道:“昨晚万师哥和狄师哥怎么比剑,咱们都没亲见。今天早晨万师哥跟大伙说起,好像是万师哥是用一招……用一招……”他转头问万圭道:

  “万师哥,你用一招什么招数胜了狄师哥的?”万圭道:“是‘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他二人一搭一挡,将“八人联手”之事推得了一干二净。万圭怎样胜了狄云,旁人见都没有见到,更谈不上联手相攻了。沈城不过十五六对年纪,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谁都不信他撒谎。

  万震山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戚长发气得满脸通红,伸手一拍桌子,喝道:“云儿,我千叮万瞩,叫你不可和万门师兄失了和气,怎地打起架来了。”

  狄云听得连师父也信了沈城的话,只气得浑身发抖,道:

  “师父……我……我没有……”戚长发劈头劈脸一记耳光打了过去,喝道:“做错了的事,还要抵赖!”这一掌打得好重,狄云半边脸颊登时肿了起来。戚芳急叫:“爹,你也不问问清楚。”

  狄云狂怒之下,牛脾气发作,突然纵身跳起,抢过放在身后几上的长剑,拔剑出鞘,跃在厅心,叫道:“师父,这万……万圭说打败了我,你教他再打打看。”戚长发大怒,喝道:“你回不回来?”离座出去,又要挥拳殴击。戚芳一把拉住,叫道:

  “爹爹!”狄云大叫:“你们八个人再来打咱,有种的就一齐来。哪一个不来就是乌龟儿子狗杂种。”他是农家子弟,急怒之下,口不择言乱骂起来。

  万震山眉头一皱,道:“既是如此,你们去领教领教狄师哥的剑术也是好的。”那八弟子巴不得师父有这句话,各人抢起长剑,分占八方,将狄云围在核心。

  狄云大声叫道:“昨儿晚上是八个狗杂种打我一人,今日又是八个狗杂种……”戚长发喝道:“云儿,你胡说些什么?比剑就比剑,是比嘴上伶俐么?”万震山听他左一句“狗杂种”、右一句“狗杂种”,心下也是动了真怒,须知这八人中的万圭乃是他亲生儿子,狄云如此口不择言,口口声声便是骂在他的头上。他见八个弟子分站八方,隐然有分进合击之势,喝道:“狄师兄瞧不起咱们,要以一个斗八个,难道咱们自己也瞧不起自己?”

  大弟子鲁坤道:“是,众师弟退开,让我先领教狄师哥的高招。”五弟子卜垣极工心计,知道八个同门之中,数到剑术之精,以四师兄孙均为第一。昨晚卜垣见到万圭与狄云斗剑,知道这乡下佬武功颇为不弱,这时情急拼命,大师兄未必能够胜他,

  如果被他先赢得几仗,纵然再有人出手将他打败,已是折了万门的锐气,最好是由孙均一上手便在数招之间将他打败,令他半分也说嘴不得,当下便道:“大师哥是咱们同门表率,何必亲自出马?让四师哥教训教训他也就是了。”

  鲁坤一听,已明其意,微笑道:“好,四师弟,咱们瞧你的了。”左手一挥,七人一齐退开,只剩孙均一人和狄云相对。

  孙均此人向来沉默寡言,常常整天不说一句话,是以能潜心向学,剑法在八同门中称为第一。他见众同门推他出马,当即长剑一立,低头躬身,这一招叫做“万国仰宗周,衣冠拜冕旒”,

  乃是极具礼敬的起手剑招。但当年戚长发向狄云说剑之时,却将这招的名称说做“饭角让粽臭,衣冠拜马骝。”意思是说:“我是好好的大米饭,你是一只臭粽子,外表上让你一下,恭敬你一下,何走道哉!我是人,你是猴子,我拜你,乃是拜畜生。”狄云见他施出这一招,心下更怒,当下也是长剑一立,低头躬身,

  还了他一招“饭角让粽臭,衣冠拜马骝”,表示针锋相对,毫不示弱。

  他只这么一躬身,身子尚未站直,长剑剑尖已向孙均小腹上刺了过去。万门群弟子齐声惊呼,孙均回剑格挡,铮的一声,双声相击,两人手臂上各是一麻。鲁坤道:“师父,你瞧这小子下手狠不狠?他简直是要孙师弟的命啊。”万震山心下暗暗惊异:

  “这乡下小子,干么心中如此愤激,不顾性命的恶斗?”

  但听得铮铮铮铮数声连响,狄云和孙均快剑相搏,拆剑十余招后,孙均长剑一斜,小腹间露出破绽。狄云大喝一声,挺剑直进,孙均一回剑,已将他长剑压住,啪的一掌,正击在他胸口。万门群弟子齐声喝彩,有人叫了起来。“一个也打不过,还吹大气打八个么?”狄云身子一晃,抽出长剑,犹如疾风骤雨般一阵猛攻,突然间长剑一抖,噗的一声轻响,已刺入了孙均的肩头,

  正是那老丐所授的“刺肩式”。

  这一招“刺肩式”突如其来,谁也料想不到。万门群弟子齐声呼喝,鲁坤和周圻双剑齐出,向狄云攻了上去。狄云的长剑左一刺、右一戳,噗噗两声,鲁坤和周圻右肩各自中了一剑,手中长剑先后落地。

  万震山沉着脸,叫了声:“很好!”万圭提起长剑,缓步入场,凝目瞪看狄云,突然间一声暴喝,飕飕飕连刺三剑。狄云一一撞开,剑交左手,右手反将过来,啪的一声响亮,重重打了万圭一记耳光。这一招更是来得突然,万圭一怔之间,狄云已飞起一腿,踹在他的胸口,万圭抵受不住,坐倒在地。卜垣上前相扶,狄云不让他扶起万圭,一剑便刺了过去。卜垣只得举剑招架。

  吴坎、冯垣、沈城三人见狄云如此凶猛,而万圭坐在地下,

  口喷鲜血,一时站不起身,均是起了敌忾同仇之心,各操兵刃,

  围了上来。这时万家的众家丁婢仆听得厅上兵刃相交的声音,已纷纷奔将出来,聚看围观。

  戚长发双目直视,心下一片茫然,似乎不知如何是好。戚芳道:“爹爹,他们大伙儿打师哥一人,快,快救他啊。”

  只听得叮叮当当的兵刃相交声中,白光闪耀,一柄柄长剑飞了起来,一柄跌向人丛之中,众婢仆登时乱作一团;一柄摔上了席面;更有一柄直插入横梁之中。顷刻之间,卜垣、吴坎、冯坦、沈城手中的长剑,都被狄云用“去剑式”绞夺脱手。

  万震山双掌一击,笑道:“很好,很好!戚弟,难为你练成了‘素心剑法’!恭喜,恭喜!”声音中却满是凄凉之意。戚长发一呆,道:“什么‘素心剑法’?”万震山道:“狄世兄这几招,不是‘素心剑法’是什么?坤儿、圻儿、圭儿,大伙都回来。你们狄师兄学的是戚师叔的‘素心剑法’,你们如何是他敌手?”他又向戚长发道:“师弟,你装得真像,当真是大智若愚!”戚长发怒道:“什么?你骂我是‘大猪’?”万震山道:

  “不,不是!我说你非常非常聪明。”

  狄云连使“刺肩式”、“耳光式”、“去剑式”三路剑招,

  刹那之间便将万门八弟子打得大败亏输,自是得意,只是胜来如此容易,心中反而茫然,颇有些手足无措,瞧瞧师父,瞧瞧师妹,又瞧瞧师伯,不知说些什么才算得体。

  戚长发走近身去,接过他手中长剑,突然间剑尖一抖,指向他的咽喉,喝道:“这些剑招,你是跟谁学的?”

  狄云大吃一惊,他本来事事不敢瞒骗师父,但那老丐说得清清楚楚,倘若泄漏了他传授剑法之事,定要送了老丐的性命,自己因此而立下重誓,决不吐露一字半句,便道:“师……师父,

  是弟子……弟子自己想出来的。”戚长发喝道:“你自己会想得出这种巧妙的剑招?你……你竟胆敢对我胡说八道!再不实说,我一剑要了你的小命。”手腕向前略送,剑尖刺入他咽喉些少,

  剑尖上已渗出鲜血。

  戚芳奔了出来,抱住父亲手臂,叫道:“爹!师哥跟咱们寸步不离,又有谁能教他武功了,这些剑招,不都是你老人家教他的么?”

  万震山道:“戚师弟,你何必再装腔作势?令爱自己都说得明明白白了。来来来!老哥哥贺你三杯!”说着满满斟了两杯酒,自己仰脖子先喝了一杯,说道:“做哥哥的先干为敬!你不能不给我这个面子。”

  戚长发哼的一声,将长剑抛在地下,回身去接过酒杯,连喝了三杯,侧过了头沉思,当真是满腹疑团,心想:“一个人危急之际,拚命恶斗,确是能比平常的武功增加数成,然而那不过是一股蛮劲。云儿这几下招式,明明是轻灵巧妙,决不是单凭蛮勇所能做到。奇怪,真正奇怪。”

  万震山站起身来,说道:“戚师弟,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谈谈,咱们到书房中去说,好不好?”戚长发点了点头,也站起身来。万震山携着他的手,师兄弟俩并肩向书房。

  万门八弟子沈城道:“我小便去!给狄师哥这么一下子,吓得我屎尿齐流。”鲁坤沉脸喝道:“八师弟,你丢的丑还不够么?”

  沈城伸了伸舌头,匆匆离席。他走出厅门,到厕所去转了转,蹑手蹑脚的便走到书房外面。只听得师父的声音说道:“戚师弟,二十年来揭不破的谜,到今日才算真相大白。”

  听得戚长发的声音道:“小弟不懂,什么叫做真相大白。”

  “那还用我来说么?师父他老人家是怎么死的?”

  “师父失落了一本练武功的书,找来找去找不到,郁郁不乐,就此逝世。你又不是不知,何必问我?”

  “是啊。这本练武的书,叫做什么名字?”

  “我怎么知道?你问我干什么?”

  “我却听师父说过,叫做《素心剑谱》。”

  “什么素心、荤腥的,我是一窍不通。”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什么?”

  “不如乐之者!”

  “嘿嘿,哈哈,呵呵!”

  “有什么好笑?”

  “戚师弟,你装蒜装得真像。你明明满腹经书,却装作粗鲁不文。你倘若真的不懂咱们门中这些剑招的名称,你怎么背得出《论语》、《孟子》?”

  “你是考教我来了,是不是?”

  “拿来!”

  “拿什么来?”

  “你自己知道,还装什么蒜?”“我戚长发向来就不怕你。”

  沈城听师父和师叔越吵越是大声,心中害怕起来,急奔回厅,走到鲁坤身边,低声道:“大师兄,师父跟师叔吵了起来,

  只怕要打架!”鲁坤一怔,站起身来道:“咱们瞧瞧去!”周圻、万圭、孙均等都急步跟去。

  戚芳拉拉狄云的衣袖,道:“咱们也去!”狄云点点头,刚走出两步,戚芳将一柄长剑塞在他手中。狄云一回头,只见戚芳手中提着两把长剑。狄云问道:“两把?”戚芳道:“爹没带兵刃!”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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