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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回 商堡余情


  胡斐和程灵素听不到马一凤和群盗的说话,但从窗子中遥望出去,各人的神情却隐约可见。

  程灵素道:“大哥,这盗首对马姑娘说话的模样,可恭敬得很哪,竟没半点飞扬嚣张。”胡斐道:“不错,这盗首很有涵养,确是个劲敌。”程灵素说道:“我瞧不是有涵养,倒似乎是仆人跟主妇禀报什么似的。”胡斐也已看出了这一节,心中隐隐觉得不对,但想这事甚为尴尬,不愿亲口说出。

  程灵素瞧了一会,又说道:“马姑娘在摇头,她定是不肯跟那盗首去。可是她为什么……”突然侧过头来,瞧着胡斐的脸,心中若有所感,又回头望向窗外。胡斐道:“你要说什么?你说她为什么……怎地不说了?”程灵素道:“我不知道该不该问你。问了出来,怕你生气。”胡斐道:“二妹,你跟我在这儿同生共死,咱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我什么都不会瞒你。”程灵素道:“好!马姑娘跟那盗首说话,为什么不是发恼,却要脸红?这还不奇,为什么连你也要脸红?”

  胡斐道:“我心中在疑心一件事,只是尚无佐证,现下还不便明言。二妹,你大哥光明磊落,决无不可对你言之事。你信得过我么?”程灵素见他脸上神气极是诚恳,心下很是高兴,微笑道:“那你是在代她脸红了。旁人的事,我管不着。只要你很好,那就好了。”胡斐道:“我初识马姑娘之时,是个十三四岁的拖鼻涕小厮。她见我可怜,这才给我求情说话……”说到这里,抬头出了会神,只见天边晚霞如火烧般红,轻声说道:“该不该这样,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她是好人……她良心是很好的。”

  这时他身后那个大盗突然低声哼了一下,显是给胡斐点中穴道后酸痛难当。胡斐转身在他“章门穴”上一拍,又在他“天池穴”上推拿了几下,解开了他的穴道,说道:“事出无奈,多有得罪,盼勿见怪。尊驾高姓大名?”那大盗浓眉巨眼,一个头大得出奇,对胡斐怒目而视,大声道:“我学艺不精,给你擒来,你要杀要剐便可动手,还多说些什么?”胡斐见他硬气,倒钦服他是条汉子,笑道:“我和尊驾从没会过,无冤无仇,岂有相害之意?只是今日之事处处透着奇怪,在下心中不明白,老兄能不能略加点明么?”那大盗厉声道:“你当我汪铁鹗是卑鄙小人么?凭你花言巧语,休想套问得出我半句口供。”程灵素伸了伸舌头,笑道:“你不肯说姓名,这不是说了么?原来是汪铁鹗汪爷,久仰久仰。”汪铁鹗“呸”的一声,骂道:“黄毛小丫头,你懂什么?”

  程灵素不去理他,向胡斐道:“大哥,这是个浑人。不过他鹰爪雁行门的上代武师跟小妹颇有点儿交情。周铁鹪、曾铁鸥他们见了我都很恭敬,你就不用难为他。”说着向胡斐眨了眨眼睛。汪铁鹗大是奇怪,道:“你识得我大师兄、二师兄么?”这语气登时变了。程灵素道:“怎么不识得?我瞧你的鹰爪功和雁行刀都没学得到家。”汪铁鹗道:“是!”低了头颇为惭愧。

  原来鹰爪雁行门是北方武学中的一个大门派,大弟子周铁鹪、二弟子曾铁鸥在江湖上成名已久。程灵素曾听师傅说起过,知道他们门中弟子取名第三字多用“鸟”旁,这时听汪铁鹗一报名,又见他使的是雁翎刀,自然一猜便中。至于汪铁鹗的武功没学有到家,更是不用多说,他武功倘若学得好了,又怎会给胡斐擒来?但汪铁鹗心地单纯,听程灵素说得头头是道,居然便深信不疑。

  程灵素道:“你两位师哥怎地没跟你一起来?我没见他们啊。”其实她并不识得周铁鹪、曾铁鸥,但想这两人威名不小,若在盗群之中,必是领头居首的人物,但那瘦老人和其余几个盗首都不使刀,想来周曾二人必不在内。这一下果然又猜中了。汪铁鹗道:“周师哥和曾师哥都留在北京。干这种小事,怎能劳动他两位的大驾?”言下甚有得意之色。

  程灵素心道:“他二人留在北京,难道这一批盗众竟是从北京来的么?我再诓他一诓。”于是轻描淡写的道:“天下掌门人大会不久便要开啦。你们鹰爪雁行门定要在会里大大露一露脸,你总要回北京赶这个热闹吧?”汪铁鹗道:“那还用说?差使一经办妥,大伙儿全得回去。”胡斐和程灵素心中都是一怔:“怎么是差使?”程灵素道:“贵寨各位当家的受了招安,给皇上出力,那是光祖耀宗的事哪。”不料这一下猜测可出了岔儿,程灵素只道他们都是盗伙,却在办差,那不是受了招安是什么?哪知汪铁鹗一对细细的眼睛一翻,说道:“什么招安?你真当咱们是盗贼么?”程灵素暗叫:“不好!”微微一笑道:“你们装作是黑道上的朋友,大家心明不宣,又何必点穿?”

  虽然掩饰得似乎丝毫没露痕迹,但汪铁鹗终于起了疑心,程灵素再用言语相逗,他只是瞪着眼睛,一言不发。胡斐忽道:“二妹,你既识得这位汪兄的师哥,咱们不便再行留难。汪兄,你请回吧!”汪铁鹗愕然站起。胡斐打开石室的板门,道:“咱们后会有期。”汪铁鹗不知他要使什么诡计,不敢跨步。程灵素拉拉胡斐的衣角,连使眼色。胡斐一笑道:“小弟胡斐,我义妹程灵素,多多拜上周曾两位武师。”说着轻轻往汪铁鹗身后一推,将他推出门外。汪铁鹗大惑不解,仍是迟疑着并不举步,回头一望,却见木门已然关上,这才向前走了几步,跟着又倒退几步,生怕胡斐在背后发射暗器,待走到十余丈外,见石室中始终没有动静,这才转身飞也似的奔入树林。

  程灵素道:“大哥,我是信口开河啊,谁识得他的周铁鸡、曾铁鸭,你怎地信以为真,放了他去?”胡斐道:“我瞧这些人决不敢伤害马姑娘。再说,汪铁鹗是个浑人,这些盗伙未必看重于他。倘使真要对马姑娘有所留难,也不会为了顾惜这一个浑人而罢手。”程灵素赞道:“你想得极是……”话犹未了,从窗孔中望出去,只见马一凤缓步而回,群盗送到林边,不再前行,任马一凤独自回进石室。

  胡程二人眼中露出询问之色,但均不开口。马一凤道:“他们都称赞胡兄武功既高,人又仁义,实是位少年英雄。”胡斐谦逊了几句,见她呆呆出神,没再接说下文,倒也不便再问。隔了半晌,马一凤道:“胡兄弟,程家妹子,你们走吧。我的事……你们两位帮不了忙。”胡斐道:“你未脱险境,我怎能舍你而去?”马一凤道:“我在这里不险,他们不敢对我怎样。”胡斐心想:“这两句话多怕确是实情,但留她孤身处于虎狼之域,我心何安?”眼见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忽然泫然欲泣,忽而嘴角边露出微笑,胡斐和程灵素相顾发怔。石室内外,一片寂静。

  胡斐拉拉程灵素的衣角,两人走到窗边,向外观望。胡斐低声道:“二妹,你说怎么办?”程灵素低声道:“大仁大义的少年英雄说怎么办,黄毛丫头便也怎么办。”胡斐悄声道:“我心里疑心一事,但无论如何不便亲口问马姑娘,而这般僵持下去,终也不是了局。”程灵素道:“我试猜上一猜。你说有个姓商的,当年对她颇有情意,是不是?”胡斐道:“是啊,你真聪明。我疑心这些盗众都是受商宝震之托而来,因此对马姑娘甚是客气,对她丈夫却极尽讪笑羞辱。”程灵素道:“看来马姑娘对那姓商的还是未免有情。”胡斐道:“因此上我实不知该当如何才是。”

  两人说话之时,没瞧着对方,只是口唇轻轻而动,马一凤坐在屋角,一句也没有听到。眼见得晚霞渐淡,天色慢慢黑了下来,突然间西首连声唿哨,又有几骑马奔来。程灵素道:“敌人又来了帮手。”胡斐侧耳一听,道:“怎地有一人步行?”果然过不多时,一个人飞步奔近,后面四骑马成扇形散开着追赶。但马上四人似乎存心戏弄,并没催马,口中吆喝唿哨,始终离前面奔逃之人两三丈远。但见奔逃那人头发散乱,脚步踉跄,显已奔得筋疲力尽。

  胡斐看清了那人面目,叫道:“徐大哥,到这里来!”说着打开板门,待要赶出去接应,但为时已然不及,四骑马从旁绕了上来,拦住徐铮的去路。林中盗众也一拥而出。胡斐若是冲出,只怕群盗乘机抢入屋来,那么程灵素和马一凤便要吃亏,只好眼睁睁的瞧着徐铮给群盗围住。胡斐纵声叫道:“倚多为胜,算什么英雄好汉?”纵马追来的四个汉子,有一人叫道:“不错,我正要单打独斗,会一会神拳无故的高徒,斗一斗飞马镖局的徐大镖头。”胡斐听这声音好熟,凝目一望,失声叫道:“是商宝震!”

  程灵素道:“这姓商的果真来了!”但见他身形挺拔,白净面皮,确是比满脸疤痕的徐铮俊雅十倍,又见他从马背上翻鞍而下,身法潇洒利落,心想:“他和马姑娘才算是一对儿,无怪那些人要打什么抱不平,说什么鲜花插在牛粪上。”她究是年轻姑娘,忍不住叫道:“马家姊姊,那姓商的来啦!”马一凤“嗯”的一声,似乎没懂得程灵素在说些什么。

  这时群盗已围成了老大一个圈子,遮住了从石室窗子中望出去的目光。程灵素道:“大哥,这里瞧不见,咱们上屋顶去。”胡斐道:“好!”两人一跃上屋,只见徐铮和商宝震怒目相向。商宝震手提一柄厚背薄刃的单刀,徐铮却是空手。程灵素道:“这个不公平。”胡斐尚未答话,只听商宝震大声道:“徐爷,我姓商的跟你动手,用不着倚多为胜,也不能欺你空手。你用刀,我空手,这么着你总不吃亏了吧?”说着提刀一掷,竟把手中单刀柄前刃后的向徐铮掷去。徐铮伸手接住,呼呼喘气,说道:“在商家堡中,你对我师妹这般模样,你当我没生眼睛么?你今日结群而来,为的是什么,姓徐的不必多说。商宝震,你拿刀子吧!”商宝震高声说道:“我便凭一双肉掌斗你的单刀。众位大哥,若我伤在他的刀下,只怨我妄自尊大,任谁不得相助。”

  程灵素道:“他为什么说得这般大声?显是说给马姑娘听了。他空手斗人家单刀,不但是在心上人之前逞能,还要打动她的心。”胡斐叹了一口气。程灵素道:“大哥,你说马姑娘盼望谁胜?”胡斐摇头道:“我不知道。”程灵素道:“一个是丈夫,一个是外人,眼下正在为她作生死之斗,她却躲在屋里理也不理。我说马姑娘私心之中,只怕还在盼望这位商少爷得胜呢。”胡斐心中的想法也是如此,但仍是摇头道:“我不知道。”

  徐铮见商宝震定然不肯使用兵刃,单刀一横,说道:“反正我姓徐的陷入重围,今日也不想活着回去了。”唰的一刀,往商宝震头顶砍落。商宝震武功本便高出他许多,在商家堡向他讨教拳脚,只是装腔作势,这数年中跟着八卦门王氏兄弟痛下苦功,八卦刀和八卦掌的功夫更是精进。徐铮奔逃了半日,气力衰竭,手中虽然多了一口刀,但在商宝震八卦掌击、打、劈、拿之下,不数招便落下风。

  胡斐皱眉道:“这姓商的甚是狡猾……”程灵素道:“你要不要出手?”胡斐道:“我是为助马姑娘而来,但是……但是……我可真不知她心意如何?”程灵素对马一凤甚是不满,说道:“马姑娘决无危险,你便算助她,她可未必领你这个情。咱们不如走吧!”胡斐见徐铮的单刀给商宝震掌力逼住了,砍出去时东倒西歪,已是全然不成章法,瞧着甚是凄惨,说道:“二妹,你说的是,这件事咱们管不了。”

  他跃下屋顶,回入石室,说道:“马姑娘,徐大哥快支持不住了,那姓商的只怕要下毒手。”马一凤呆呆出神,“嗯”了一声。胡斐怒火上冲,便不再说话,说道:“二妹,咱们走吧!”马一凤似乎突然从梦中醒觉,问道:“你们要走?上哪里去?”胡斐昂然道:“马姑娘,你从前跟我求过情,我是感激得很,但你对徐大哥这般……”他话未说完,猛听得远处一声惨叫,正是徐铮的声音,跟着商宝震纵声长笑,笑声中充满了得意之情。群盗轰然喝彩:“好八卦掌!”

  马一凤一惊,叫道:“师哥!”向外冲出。胡斐恨恨的道:“情人打死了丈夫,正合心意!”程灵素见他愤恨难当,柔声安慰道:“这种事你便有天大的本事,也没办法管。”胡斐道:“她若是不爱她师哥,又何必和他成亲?”程灵素道:“那一定是迫于父亲之命了。”胡斐摇头道:“不,她父亲早烧死在商家堡中了。便算曾有婚约,也可毁弃啊,总胜过落得这般下场。”忽听得人丛中又传出徐铮的一声呻吟,胡斐喜道:“徐大哥没死,瞧瞧去。”说着急步挤入盗群之中。说也奇怪,没多久之前,群盗和胡斐一攻一守,列阵对垒,但这时群盗只注视马一凤、商宝震、徐铮三人,对胡斐奔近竟都不以为意。

  胡斐低头看徐铮时,只见他胸口一大滩鲜血,气息微弱,显是给商宝震用掌力震伤了内脏,转眼便要断气。马一凤呆呆站在他的身前,默不作声。胡斐弯下腰去,俯身在徐铮耳边,低声说道:“徐大哥,你有什么未了之事,兄弟给你办去。”徐铮望望妻子,望望商宝震,苦笑了一下,低声道:“没有。”胡斐道:“我去找到你的两个孩子,抚养他们成人。”他和徐铮全无交情,只是眼见他落得这般下场,激于义愤,忍不住要挺身而出。

  徐铮又苦笑了一下,低声说了一句话,只因气息太微,胡斐听不出他说些什么,当即把右耳凑到他的口边,只听他低声道:“孩子……孩子……嫁过来之前……早就有了……不是我的……”一口气呼出,不再吸进,便此气绝。

  胡斐恍然大悟:“怪不得马姑娘要和他成亲,原来火烧商家堡后,这姓商的不知去向,而她有了身孕,却不能不嫁。怪不得这两个孩子玉雪可爱,与徐大哥的相貌半分也不像。”他伸腰站起,觉得对这事无法可说,耳听得马蹄声响,又有两乘马驰近。每匹马上坐着一个汉子,每人怀里安安稳稳的各抱一个马一凤的孩子。

  马一凤瞧瞧徐铮,又瞧瞧商宝震,说道:“商少爷,我当家的是你打死的?”商宝震道:“单刀尚在他手中,我可没占他的便宜。”马一凤点点头,从徐铮右手中取下单刀,道:“这是你家传的八卦刀,我在商家堡中见过的。”商宝震微微笑道:“你好记性,多亏你还记得。”马一凤说道:“我怎么不记得?过去的事,好像便都在眼前一般。”

  程灵素侧目瞧着胡斐,只见他满脸通红,胸口不住起伏,强忍怒气,却不发作。

  马一凤提着八卦刀,赞道:“好刀!”慢慢走到商宝震身前。商宝震嘴边含笑,目光中蕴着情意,伸手来接。马一凤倒过刀锋,便似要将刀柄递给他,突然间白光一闪,刀头猛地转过,刺入了商宝震腰间。商宝震一声大叫,一掌拍出,将马一凤击得倒退数步,说道:“你……你……为什么……”一句话没说完,向前一扑,便已毙命。

  这一下谁都出其不意,本来商宝震击死徐铮,马一凤为夫报仇,谁都应该料想得到,但马一凤对徐铮之死没显示半分伤心,和商宝震一问一答,又似是欢然叙旧,突然间刀光一闪,已是白刃刺敌。

  群盗一愕之间,尚未叫出声来,胡斐在程灵素背后轻轻一推,拉着马一凤的手臂,急速退入了石屋。群盗待欲拦阻,终于慢了一步。但适才之事来得太过突兀,群盗显然要自相计议一番,一时倒不欲便向石屋进攻。

  胡斐致歉道:“先前我错怪你了,你原不是这样的人。”马一凤不答,独自呆坐在屋角之中。程灵素对她自是全然改观,柔声安慰她几句。马一凤向前直视,嗯也不嗯一声。

  胡斐向程灵素使个眼色,两人又并肩站在窗前。胡斐道:“马姑娘为夫报仇,杀了敌人个措手不及,可是这么一来,我更加不懂了。”程灵素也是大惑不解,本来一切变故都可因商宝震一到而真相大白,但现下许多事情立时又变得十分古怪。马一凤竟会亲手将商宝震杀死,是不是她眼见丈夫惨死,突然天良发现?如果群盗确是商宝震邀来,那么他一死之后,盗众定要群相愤激,叫嚣攻来,但群盗除了惊奇之外,并无异举?

  胡斐凝神思索了一会,说道:“二妹,这中间有很多难解之处,咱两人贸然插手,说不定便闯出大祸。马姑娘是一定不肯说的了,我去问那盗魁去。”程灵素道:“他怎肯说?”胡斐道:“我去试试!”程灵素道:“千万得小心了!”胡斐道:“理会得。”于是开了屋门,缓步而出,向盗众走去。

  群盗见他孤身出来,手中不携兵刃,脸上均有惊异之色。胡斐走到离群盗六七丈远处,站定说道:“在下有一句机密之言,要和贵首领说。”说着在身上拍了拍,示意不带利器。

  群盗中一条粗壮汉子喝道:“大伙儿都是好兄弟,有话尽说不妨,何必鬼鬼祟祟?”胡斐笑道:“各位都是英雄好汉,那领头的自当更是位了不起的人物,难道跟我说句话都不敢么?”只见那瘦削老人右手摆了摆,说道:“‘了不起的人物’是不敢,我瞧你小兄弟倒是位少年英雄,后生可畏,后生可畏!”他话中在称赞胡斐,但一脸的老气横秋之色。胡斐拱手道:“老爷子,请借一步说话。”说着向林中空旷之处纵去。那瘦老人斜眼微睨,适才马一凤手刃商宝震之事,太过令人震惊,他生怕胡斐也暗藏毒计,不敢便此跟随过去,但若不去,又未免示弱,心想:“我去便去,可不能让他近身,须防他使诡。”

  胡斐见他慢慢走近,抱拳道:“晚辈姓胡名斐,老爷子你尊姓大名。”那老者不答,道:“尊驾有何说话?”胡斐笑道:“没什么。我想讨教老爷子几路拳脚。”那老者没想到他竟会说出这几句话,勃然变色,道:“好小子,你骗我过来,便要说这一句话吗?”胡斐笑道:“老爷子且勿动怒,我是想跟你赌一个玩意儿。”那老者哼的一声,转身便走。胡斐道:“我早料你不敢!我便是站在原地不动,你也打我不过。”那老者怒道:“你说什么?”胡斐道:“我双脚钉在地下,半寸不得移动,你却可任意走动,咱们这般比比拳脚,你说谁赢谁输?”那老者见他迭献身手,夺雷震挡,擒汪铁鹗,抢剑还剑,接发暗器,事事眩人耳目,若说单打独斗,还当真有点胆怯,但听他竟敢大言不惭,说双足不动,和自己相斗,这种事江湖上从未听见过。那老者是河南开封府八极拳的掌门人,人既稳练,武功又高,因此这次同来的三十余人之中以他为首,心想对方答允双足不动,自己已立于不败之地,笑道:“小兄弟出这个新花样来考较老头子,好,这几根老骨头便跟着你熬熬。咱们许不许用暗器哪?”胡斐微笑道:“以武会友,用什么暗器?”那老者心想:“我便打他不过,只须退开三步,他步伐不能移动,谅他手臂能有多长?最不济也是个平手。”说了声:“好!”

  胡斐道:“晚辈与老爷子素不相识,这次多管闲事,实是胡闹。晚辈只要输了一招半式,我和义妹两人立刻便走。”那老者心想:“他若一味护着马姑娘,此事终是不了。倘若以多强攻,势必多伤人命,如伤着马姑娘,更是大大不妥,还是善罢为妙。”于是说道:“是啊!这事原本跟旁人不相干,马姑娘此后富贵荣华,直上青云,你既跟她有交情,只有为她喜欢。”胡斐搔了搔后脑,道:“我便是不明白。老爷子倘若任让一招,晚辈要请老爷子说明其中的原委。”那老者微一沉吟,说道:“好,便是这样。”只见胡斐双足一站,相距一尺八寸,嶽峙渊渟,沉稳无比,那老者心念一动:“说不定还真输与他了。”说道:“咱们话说明在先,我若输了,只好对你说,但你决不能跟第二人说起。”胡斐道:“我义妹可须跟她明言。”那老者又摇头道:“不能。”胡斐道:“好!便是这样。我又怎知准能赢得你老人家?”

  那老者身形一起,微笑道:“有僭了!”左手一掌劈出,右拳成钩,正是八极拳中的“推山式”。胡斐顺手一带,觉得他这一掌力道甚厚,说道:“老爷子好掌力!”

  群盗见两人拉开架子动手,纷纷赶了过来,但见两人脸上各带微笑,当下站定了观斗。那八极拳之八极乃是“翻手、揲腕、寸恳、抖展”,共分“搂打腾封踢蹬扫挂”八式,讲究的是狠捷、敏活。那老者施展开来,但见他翻手之灵、揲腕之巧、寸恳之精、抖展之速,实是别家拳术所难及。群盗看得暗暗佩服,心想他以八极拳扬威大河南北,成名三十余载,果有真才实学,绝非浪得虚声。只见他一步三环、三步九转、十二连环、大式变小式,小式变中盘,“骑马式”、“鱼鳞式”、“弓步式”、“磨膝式”,在胡斐身旁腾挪跳跃,拳脚越来越快。

  胡斐却只是一味稳守,见式化式,果然双足没移动分毫。斗到分际,那老者只感拳掌出去之时渐趋滞涩,似有一股粘力阻在他拳掌之间,他暗叫:“不好!”待要后跃退开,便算是没有输赢,哪知他左掌一抽,胡斐右手已抓住他的右掌,同时左手成拳,在他右肘上轻揉。那老者大惊,一挣没挣脱,便知自己右臂非断不可,心中正自冰凉,胡斐突然松手跃开,脚步一个踉跄,说道:“老爷子掌力沉雄,佩服,佩服。”那老者心中雪亮,好生感激,胡斐饶他一臂不断还不怎样,却故意脚步踉跄,装得打成平手,使自己不致在众兄弟前失了面子,保全自己一生的令名,实是恩德非浅,于是过去携了胡斐之手,笑道:“小兄弟英雄了得,咱们到这边说话。”

  两人走到树林深处,胡斐眼见四下无人,只道他要说了,哪知那老者一跃上树,向他招手。胡斐跟着上去,坐在枝干之上。那老者道:“在这里说,清静些。”

  欲知那老者说的何事,群盗是何身份,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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