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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故人还魂

  大厅之中,除了那蒙面风氅的“人命猎户”外,俱已离座而起。

  青袍人走上大厅,目光木然望向毛臬,突然双手一撤,将肩上的尸首,仰面掷在地上。

  群豪目光动处,赫然发现这尸首竟是程枫,不禁齐地发出惊呼。

  毛臬纵然镇静,面色亦不禁大变,厉声道:“你是谁?负尸而来,为的什么?”

  他此刻还没有辨出这青袍人的来意,以他的身份,自不能随便动手。

  只见青袍人僵木的面容上,忽然泛起一丝笑容……笑容扭曲了刀疤,使他的面容更加狰狞丑陋。

  他异样地微微一笑,缓缓道:“我是谁?……”

  目光再次望向毛臬,一字一字地说道:“难道你不认得我了么?”

  灵蛇毛臬浓眉皱得更紧,目光凝注在这青袍人面上,他虽然搜遍记忆,一时却也想不出此人是谁。

  百步飞花林琦琤轻轻一笑,道:“你若是毛大哥的朋友,就请你快些说出来么,尽打哑谜干什么?”

  此时此刻,她居然还笑得出来,语声居然也仍然是那么娇美而甜蜜,实在是令人惊异。

  “左手神剑”丁衣却皱眉道:“程枫可是被你杀死……”

  青袍人冷冷接口道:“不错!”

  众人齐地一惊,丁衣连退三步,“呛啷”一声,拔出剑来。

  百步飞花林琦琤似笑非笑,缓缓道:“你既然杀了他,又把他尸身背来,难道你是想来送死的么?唉……我真不知道你这是为了什么?”

  她居然轻叹了一声,似乎对青袍人甚为同情。

  青袍人却有如未闻,日注毛臬,缓缓道:“你不认得我了么?”

  毛臬目光扫处,厉声道:“你若是毛臬之友,怎会将程枫杀死?”

  “左手神剑”丁衣道:“正是如此!”

  刷地一剑,斜斜削向青袍人的肩头。

  青袍人身形一闪,突然白袖底弹出一指,弹开了这攻势极为凌厉的一剑,口中却缓缓说道:“十八年前,一个大雨滂沱的深夜……”

  左手神剑一招受挫,勃然大怒,正待挥剑攻上,灵蛇毛臬却一皱双眉,摇手沉声道:“丁兄暂且住手。”

  正厅之上,人人俱要听他下文,是以变得十分静寂。

  只见青袍人仍然目注毛臬,缓缓道:“十八年前,我为你保的那一趟红货,半途遭劫,几乎丢了性命,你今日却不记得我了!”

  灵蛇毛臬心头一震,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变色道:“朱子明,你……你可是闪电神刀朱子明兄弟么?”

  青袍人木然道:“朱子明……正是,我就是朱子明!”

  毛臬大喝一声,一手握住了他的肩头,道:“子明,你……你怎地今日才来见我?”

  “左于神剑”面色铁青,接口道:“无论此人是淮,他既然杀了程大哥,小弟便放他不过。”

  毛臬面容又一变。

  青袍人未子明木然一笑,道:“我难道杀他不得么?”

  他缓缓抬起手,指着面上的刀疤,又道:“他见利忘义,刺了我这致命的一剑,这一剑虽未能使我丧生,却使我失上记忆十八年,历尽万般痛苦,这……”

  他日光转向毛臬。

  “这就是为什么直到今日我才来见你,只因我一直记不得往事,甚至记不得姓名,否则我早巳要来告诉你,十八年前.那一趟红货……”

  灵蛇毛泉目光一凛,道:“劫镖的人,莫非竟是程枫?”

  青袍人朱子明道:“正是!我丢了你的镖,若不将他杀死,怎来见你?”

  厅中的情绪,到厂此刻,已达高潮。

  此刻谁也不再多口,就连一招受挫,心有不甘的“左于神剑”丁衣,也悄然退到一旁,插回长剑。

  灵蛇毛臬怔了半晌,突然仰天狂笑,道:“好极好极,今日真是大喜之日,不但我积郁在心头十八年之久的一件无头公案,今日总算有了交代,我失散了十八年的弟兄,今日也到了我身边……哈哈,各位,这是否可喜可贺之事……”

  他双掌一拍,高声道:“换上酒菜,为我朱贤弟接风!”

  笑声一顿,又道:“将程大侠的尸身,厚厚收殓了,暂莫告知程夫人,免得她惊动了胎气。”

  灵蛇门下,立刻开始忙碌。

  百步飞花林琦琤娇笑道:“毛大哥,这样对你不起的人,你还对他这么好,唉……我林琦琤叫你一声大哥,总算叫得不冤枉。”

  她秋波瞟向朱子明,娇笑又道:“喂,我说朱兄弟,你仇也报了,气也出了,又看到了老朋友,这么多喜事都来了,你总该笑一声,笑了吧,老实说,你这样的神情,我看了都要往心里打哆嗦。”

  青袍人朱子明冷冷一笑,道:“你大可不必再看我!”

  林琦琤怔了一怔,终于笑不出来了。

  灵蛇毛臬哈哈笑道:“都是自己兄弟,何必……”

  笑声未了,夺命使者铁平突地如飞奔上厅来,喘着气道:“师傅……有……人要见你老人家。”

  毛臬笑语一顿,双眉微皱,沉声道:“什么人?你为何如此惊慌?”

  铁平喘息犹未定,道:“这两人……”

  他忽然顿住语声,目光惊异地望向朱子明,毛臬道:“这是你朱师叔!”

  铁平方自摇头说道:“但是这两人武功太过惊人,简直令人不可思议,而且他两人来寻师傅你老人家之意,亦不知是友是敌!”

  灵蛇毛臬双眉微皱,目光一转,突地哈哈笑道:“无论他两人来意如何,在此地难道还会讨得了好么?”

  要知此刻这厅上之人,俱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是以毛臬这番说话,倒也不是自夸自满之词。

  林琦琤秋波一转,面上又绽开娇笑,道:“武功不可思议……这是谁啊?我倒要看看,他们……”

  她忽然发觉厅上所有的目光都转向厅门,不禁顿住语声,转目望去,只见一胖一瘦两个身材极高的锦衣老人,并肩站在厅前,四道目光之中,竟像是带着一种奇异的魅力,微微一扫,便已令人心跳。

  灵蛇毛臬呆了一呆,方自笑道:“两位寻访毛某,不知……”

  左面一人面如满月,一捋长髯,截U道:“老夫程驹!”

  右面一人瘦骨嶙岣,嘻嘻笑道:“老夫潘佥!”

  两人一齐举步,走到毛臬面前,程驹道:“你就是毛臬么?嗯有些像……”

  潘佥道:“十八年前我倒曾经见到你的妹子……”

  他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句话,却有如一方巨石投入春水中。

  大厅中群豪人人俱都一惊,就连那青袍人朱子明木然目光中,都不禁闪过一丝惊骇的神色。

  毛臬定了定神,方自说道:“家……妹……咳咳,此刻在哪里?”

  他虽然极力控制,但语声仍不禁为之颤抖,是以借着两声干咳,将之掩饰。自然,他惊震的并非为了自己的妹妹,而是为了十八年前,他妹妹肚中的孩子。

  蒙面风氅的“人命猎户”,一直端坐未动,此刻竟也长身而起,目射神光。

  只听程驹缓缓道:“海天孤岛!”

  这四字他一字一字地缓慢说将出来,众人又自一惊。

  “那么……她所产下的婴儿……”

  潘佥嘻嘻一笑,道:“自然拜了海天孤燕为师!”

  毛臬心头一震,连退数步,跌坐在椅子上,“人命猎户”亦自坐倒,当地一声,将桌上一根银筷,撞落在地上。

  一时之间,只见毛臬面上阵青阵白,显见是心中极为惊吓。

  河朔双剑、百步飞花、左手神剑,这些与昔年仇独之死有关之人,心中亦是砰砰乱跳,仇独之子,若是‘海天孤燕’之徒,武功那还了得,那么,十八年前那一段血海深仇,岂非真的要以血来偿?

  程驹目光扫处,蓦地一步跨到毛臬身前,哈哈笑道:“仇独之子,纵是海天孤燕之徒,有我两人在此,你还怕些什么?”

  毛臬霍然站起,道:“你……”

  潘佥亦自哈哈笑道:“我两人此来,便是为了保护你的。”

  毛臬目光闪动,心中但愿相信,又不敢相信,他不禁在暗中寻思,该怎样探出这两人来意的真假,与武功之深浅。

  这时夜已很深,晚风静静地吹入大厅,吹着这一群有如塑像一般的人们的衣衫,才使得他们看来有了生命。

  无论是谁,此刻若是走来向这些人看上一眼,都无法相信,这些人掌中曾经或将要掌握武林中的一半命运”

  因为他们面上,带着的竟是那么浓重的忧郁。

  突然,一阵狂笑,将沉寂的忧郁划成粉碎。

  这一阵狂笑之声,其实遥远在庭院之外,但却已足够使得厅上之人耳鼓为之一震。

  一个蓝衣剑手,在狂笑声中,急步走人大厅,道:“外面又有客人……”

  灵蛇毛臬暂且抛开了心中的思虑,双目一张,沉声道:“谁?如此深夜?”

  蓝衣剑手垂首道:“听他们自报姓名,其中仿佛有‘武当派’的‘清风剑’朱白羽,‘华山派’的银鹤道人,还有……”

  就是这两个人名,已足够使大厅恢复生气,而再度骚动起来。

  毛臬苦笑一声,截口道:“想不到今夜此间倒热闹得很。”

  他转向蓝衣剑手:“他们可曾说出来意?”

  蓝衣剑手嗫嚅着道:“这些人像是都已喝醉了,说明日便是‘西湖英雄之会’,他们今夜要来看看英雄会的主人,还要来叨扰主人几杯美酒。”

  毛泉双眉微皱,沉吟不语,他此刻闲恼已够多了,实在不愿再惹麻烦,但是他却又怎能拒绝这些武林中的顶尖剑手。

  第一个思虑还未解决,便被抛开,此刻第二个思虑却已接踵而来,他开始猜测这些名剑手的来意。

  那蓝衣剑手立在一旁,等了半晌,嗫嚅着又自说道:“是请他们进来,还是……”

  毛泉浓眉一扬,沉声道:“请!”

  庭园巾笑声未了,又已传来一阵歌声!

  “十年磨剑,五陵绡客,把生平涕泪都飘尽……”

  歌声音节锵然,还有击剑之声相和,灵蛇毛臬摇头叹息一声,向程驹、潘佥歉然一笑,道声“失陪”,大步出迎。

  方自走到长廊,只见“清风剑”朱白羽长衫早巳脱下不知丢到哪里,此刻身上却穿着一袭衰衣,戴着一顶笠帽,左于扶住“华山银鹤”的肩头,右手持长剑,高歌狂笑而来。

  “华山银鹤”亦是衰衣笠帽,手持长剑,朱白羽每唱一句,他两人掌中的长剑便同时挥起——

  两剑相交,龙吟震耳,却压不下他们身后三人的笑声。

  灵蛇毛臬不禁又一皱眉,干咳一声,朗声道:“毛某不知各位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清风剑”朱白羽歌声一顿,狂笑着道:“若得灵蛇一句话,不要远迎……风流……哈哈,毛大侠,毛兄,你这里可有解渴的美酒?”

  “华山银鹤”朗声大笑。

  “解渴的美酒……哈哈,若有这种美酒,我便别无所愿了。”

  “清风剑”朱白羽以手拍肩,又自高歌:

  “但愿能有解渴之酒千万盏,饮尽天下酒,徒尽欢颜……”

  月蛇毛臬不动声色,含笑揖客,这一句歌声方了,“清风剑”朱白羽已走上大厅,目光一扫,喃喃道:“一、二、三、四……”

  突地放声笑道:“好极好极,想不到名震天下的‘七剑三鞭’,今日这里竟到了五位,在下实在高兴得很。”

  百步飞花林琦琤哈哈一笑,道:“朱大剑客,你太谦了,我们算得了什么,哪里比得上您的武当神剑?”

  朱白羽双手连摇,哈哈笑道:“七剑三鞭面前,在下怎敢谈剑!”

  突地大喝一声:“呔!去!”

  手腕一扬,掌中长剑脱手飞出,夺的一声,钉在大厅的正梁上。

  “华山银鹤”突地故意一整面色,轻轻一拍朱白羽的肩头,道:“朱兄,你不可太谦,若论天下剑法,长白失之偏激,昆仑失之飞浮,点苍稍嫌花梢,峨眉太过忠厚,还是武当剑法,可称擎天之柱,尤其是‘九九八十一手九宫连环剑’,剑剑连环,如长江大河之水,滔滔不绝,又好像……”

  他似乎思索了一下,方白接口笑道:“又好像李白之诗,苏轼之词,滔滔而来,不可断绝……哈哈,好诗呀好诗,好剑呀好剑!”

  “清风剑”朱白羽大笑道:“过奖过奖,如此说来,华山剑法,又当如何?”

  “华山银鹤”长剑一抡,剑风嘶嘶。

  满堂烛火,一阵飘摇,“华山银鹤”摇头笑道:“华山剑法么?……艰辛、苦涩、枯燥无味,不过……哈哈,也还不错就是了。”

  他狂笑声中,长剑又自一挥,只听一阵尖锐的剑风自剑尖发出,满厅烛光,突地一齐熄灭。

  灵蛇毛臬浓眉深皱,厉叱道:“掌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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