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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一


  那老丐正啃着猪蹄,猛然呸的一声,那碎皮肉屑喷了他一脸道:“放你妈的屁,凭你也配?你只想活命,便连吹带谤,打算骗我是不是?此地没有镜子也不撒泡溺自己照照,你他妈的够得上说这话吗?”

  说着,索性放下猪蹄,气虎虎的大马金刀一坐,又提起酒壶来灌上一阵,那邓占魁求生心切,又想着一件大事,忍着一肚皮火气,仍赔笑道:“你老人家别生气,我这等死人,焉有敢骗你老人家之理,现在确确实实的说的真话,只要你老人家能请顾老先生来,容我对他把话说明,便死也甘心咧!”

  那老丐又冷笑一声道:“你倒说得这样容易,请他老人家来,让你对他把话说明,你要真有点来历那还好,要不然我老人家可得受顾老先生排揎一顿,那可犯不着,我才不上那个当。”

  邓占魁一急,不由在地下一滚,打算撑着坐起来,进一步再把话说明,却不料那麻绳疙瘩下正垫在创口上一揉一擦,痛彻心肺忍不住大叫一声,几乎昏晕过去,老丐不禁大吃一惊,连忙道:“你是怎么咧,有话说话,又大惊小怪做什么?”

  邓占魁咧着嘴道:“你老人家不知道,我这手反剪着,恰好缚在适才鞭打的创口上,只因你老人家不相信我的话,心中一急,正欲取出一件东西给你老人家看—看,表明我决不是信口开河,谁知竟忘记了两手缚着,一滚一扯创口全破,因此痛得忍不住叫了出来,还望见谅,如能代我将这两手松一下,容我把件东西取出来,给你老人家看一看,便明白咧!”

  老丐见他眼泪已经痛流了出来,一脸乞怜之色,不由笑道:“你既有此意为什么不早说?老实说,我老人家向来敢作敢当,在这里就把你两手松了绑,还怕你能跑掉不成?”

  说罢,放下酒壶,站起身来把一双油腻腻的手在两条大腿上一抹,走近邓占魁身边,替他把双手解开,那条麻绳扔在一边,自己还在原坐地方箕踞坐下,又举起酒壶灌了一下,却不再问邓占魁有什么东西拿出来,又取过那一方牛肉,咬了一口,无如那块卤牛肉经风吹硬,那老丐又上了年纪牙齿也不太管用,一下没能咬得利落,忽然一瞪两眼,霍的从腰间草绳上一个小牛皮套内,拔出一口明晃晃的匕首来大喝道:“他妈的,你也敢欺负我老人家,老子且割碎了你再说。”

  那邓占魁才忍着痛,从地下爬了起来。在裤带上解下一方小印章,用手托着向老丐身边走来,见状不由又大吃一惊,几乎又挫了下去,一见老丐拔出匕首,却向那方牛肉上,切了下去,这才明白,人家要割的是牛肉却不是他,又战战兢兢的走近老丐身边,蹲了下来,把那颗印章递了过去道:“你老人家,只看一看这个便明白了。”

  老丐正切着牛肉,连看也不看道:“你慢着,有什么东西等我把这牛肉切好,再为细看。”

  说着一刀一刀把那一方牛肉切成碎片,将匕首仍然收好,又拈上两三片抛向口中,大嚼着,一手摸着酒壶,这才掉头冷笑道:“你有什么宝贝要教我看,是那皇上给你的密旨诏书吗?”

  邓占魁大着胆道:“你老人家别开玩笑,任凭是谁哪有把皇上诏书圣旨日常带在身边之理,这是皇上钦赐的一颗金章,我如奏事,并不须用奏折,只须以私函交江南职造,由驿递寄出去,交专司这类密函的一位李老公公,便可直达御前,这难道还是假的不成?”

  那老丐接过一看,见那印章不过五分见方,三分来高,上面有一个獬豸钮,中系丝绳,托在手中虽然很沉,却黑黝黝的,再仔细一看印文,却是“臣心如水”四个钟鼎篆文,故意笑道:“你这黑黝黝一个铁疙瘩有什么了不起,你给我看做什么?”

  邓占魁蹲着把舌头一伸道:“你别看它黑黝黝一个铁疙瘩,须知这却是纯金铸就,皇上钦赐的信物,我因时刻不离,诚恐无意显露,被宵小觊觎,才用黑漆把它漆上,只须依式写好信件,用此印盖上,送往江南织造,便可直达御前咧。”

  那老丐把印章仍然还给他,一面笑道:“那你真是一位钦差大人,我失敬咧。”

  邓占魁一皱眉道:“如今说不得这个咧,只要你肯相信就好了。”

  老丐又道:“那么你到我们江南来,到底为什么事咧?那皇老儿既着你来,也该有个吩咐,难道真的为了寻我们顾先生吗?”

  邓占魁道:“皇上虽然不是全为了他,却说明教我明查暗访,只要他愿出来做官,便可以立刻请到北京去,那不但准阔起来,便你这位老管家,也不是这样咧。”

  老丐倏然又一翻怪眼道:“你说什么?就准知道我是他的管家奴才吗?须知我老人家,在这江南一带,也还有个小小名气咧!”

  邓占魁不由又是一惊道:“你方才不是说那顾老先生是你东家吗?怎么我又说错?”

  老丐哈哈大笑道:“亏得你还冒名翰林又是一位钦差大人,怎么这样不通,我说他是我东家,难道一定就是奴才不成?老实说,我们虽是宾东却非主仆咧,你怎就这样狗眼看人低?是因为我衣履不周,就看不起我老人家来吗?”

  邓占魁道:“那么你老人家到底是谁,能将贵姓大名告诉我吗?”

  老丐又取过酒壶灌了一口,抓上一把牛肉向口中一塞大笑道:“你要问这个,我便是余杭的叫化子头舒三喜咧,你到江南来听说过没有?”

  邓占魁忙道:“那你老人家是南宗丐王,统率长江上下游各地丐头的舒老侠了,为什么也在这里受那彭天柱的气咧?”

  舒三喜笑道:“那是因为他是此间山主,所以不得不让他三分,他如到了湖外去,便也不得不让我三分咧。”

  接着又道:“现在谁是谁非大家全弄清楚了,你住到这太湖东山来,到底是为了几件什么事咧?那彭天柱和裴老幺虽然打算要你的性命,我自信和顾老先生两人,还可以多少做得了一二分主,不过却须实话实说,一句也不能瞒着,否则那我们也犯不着为了你去得罪朋友咧!”

  邓占魁沉吟一下道:“如蒙你老人家和顾老先生肯救我一命,自无隐瞒之理,不过,我还有话要和顾老先生当面说,最好能将我带去一见,自当和盘说出,只要我能脱此难,便对你老人家,也必奏明皇上特加封赠,还望成全才好。”

  说着又跪了下去,舒三喜又一皱眉道:“你怎么非得见他才肯说,这是什么道理?就这样瞧不起我老叫化子来吗?”

  邓占魁道:“这个我怎敢放肆?不过我实在有些话非当面说不可,所以才一再恳求介见,否则你老人家代呈还不是一样?”

  舒三喜道:“本来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这也难怪你,既如此说,那天明我带你去便了。”

  说罢,将那一壶酒余沥饮干,剩下牛肉抄在手中,一片一片抛向口中嚼吃着,一面道:“你那背上鞭伤还疼吗?我老人家给你一点药如何?”

  邓占魁正疼得难受,闻言忙道:“我正痛得难受,若蒙赐药成全,更加感激,但不知那药现在身边吗?”

  舒三喜道:“如果不在身边,我做这空头人情做什么?这药一上去,包管你止痛结痂,只要不受新伤,五六天便好。”

  说着,又从腰间那条草绳上解下一个小磁瓶,站起身来,一掀邓占魁短衫,却不料那鞭伤血肉已经胶在衫上,只痛得邓占魁又是一声大叫,才将短衫揭了起来,舒三喜不禁略一皱眉道:“你这家伙也是江湖出身,怎么这点痛楚就受不得?足见一人只要做了官,便什么全完咧。”

  说着,打开瓶塞,在那创口上,洒了些红色药面子,一面大声向室外嚷道:“外面抡值的是谁,还不与我进来,我有话说咧。”

  一声嚷罢,只见一个赤膊壮汉着一把鬼头刀,便似刽子手一般走了进来道:“舒老前辈,有什么呼唤?是要宰了这厮吗?那容易,你瞧,我早知道,这该是我的差事,这把刀已经磨得风快咧,包管一刀就行,决不连皮带肉。”

  说着右手轮刀,左手便来捞邓占魁发辫,舒三喜连忙大喝道:“胡说,这人还有用,说不定顾老先生要亲自送他回去,谁敢动他一根汗毛,我非活劈了不可。”

  接着又道:“你赶快去取一张油纸,和一条长布带子来。”

  那壮汉不由一怔道:“你要这些做什么?难道还替他医伤吗?我们山主说,就要宰了祭灵咧。”

  舒三喜又大喝道:“我教你去就得去,哪有这么罗唆。”

  那壮汉才不语提刀而出,舒三喜又冷笑道:“我也豁出去咧,人生终免不了一死,与其在江湖上混上一辈子,还不如找上一个机缘,享他几年老福算啦。”

  邓占魁正哈着腰,伏在面前,闻言忙道:“你老人家放心,机缘不用找,只要我能脱此难,情愿侍奉你老人家一辈子,别的不敢说,三万五万银子我还拿得出来,便你老人家要个封典,我也可以奏明皇上,包你如愿,以报大德于万一。”

  舒三喜又大笑道:“你弄错咧,凭我一个老绝户叫化子,还要做什么官?更说不上要你几万银子,我老人家生平就好倒上两盅,又喜欢吃点精致肴馔,只要你能出去,给我安排三间房子,每天端整三五斤好酒,三四样时鲜好菜,容我消磨这未来的风烛残年便够咧!”

  邓占魁忙道:“那是一定,那是一定,只要我一出去,随时可以办到。”

  说着,那壮汉已经取来一张油纸,一条红布,舒三喜伸手接过,将那油纸贴在邓占魁背上,又用那条红布,将伤处束好,然后,又瞪起双睛向那壮汉道:“这人放在这里,我老人家实在有点放心不下,你和山主说去,现在暂时由我带走,他如要人,不妨和我说去,或者去问顾老先生也可以。”

  说罢,又向邓占魁道:“你且随我来,到一个地方去住上两天再说。”

  一面取过地下那根铁杖,拄在手中,那壮汉连忙拦着道:“你老人家,这一手却来不得,山主早吩咐过,谁要将这猪猡放走便是一个剐罪,你要真的将他带走,小人怎么交代咧?”说着横刀便拦住门户,舒三喜大喝道:“什么交代不交代?你告诉他人是我老人家带走了便行咧。”

  喝罢,手中铁杖一扬,又喝道:“闪开,真要想阻拦我老人家,那我可不管是谁咧。”

  那壮汉虽不敢动手,又嗫嚅道:“你老人家先去和山主说好,再带人走,不省得小人们为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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