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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第五十一章】

  罗杰斯先生逝世已经几个月了(写于一九〇九年——原编者注),可是要用适当的语言来表达我对他的感情和对他的评价,我仍然觉得力不从心。因为他离我们还是太近了些。他的精神对我们的影响太强烈了。

  我平生最容易上那些小气鬼冒险家的当。这样的人来了,撒了谎,掠夺了一把,溜了。紧接着来了另一个,把前一个所剩下的东西刮了去。十六年前,我上了这样一个人的圈套,正是罗杰斯先生搭救了我。我们遇见的时候还是陌生人,半个钟头以后,我们分手的时候已是朋友。会见是偶然的机会,是没有预料到的,可是对我来说,这是值得怀念的,是我交上好运。他那一回把我搭救了,而且第二次又拉了我一把——那是一两年以后——那第二个人比前一个还要狠。罗杰斯干这些好事时,既不损害我的自爱,又不挫伤我的自尊。是啊,他干得这么艺术,如同是由我自己干的一般。他从没有一点儿痕迹,从没有一点儿暗示,从没有一句话透露一点点儿有恩于我的意思。我自己也从没有这么伟大过,而这么伟大的人我也从没有见过。我从没有达到这个水平,这是属于人类最崇高的质量。我们这个世界,你自己两手空空,人家对你也不理不睬。不论买什么东西,都得多付百分之五十。你受到了恩惠,就得付出一千。事实上,受到了恩惠,也就负了一笔债,这笔债常常越积越高,仿佛遭到了敲诈勒索,你越付,债越高。早晚你会体会到人家给你的好处只是害了你,你但愿从没有过这回事才好。你会发现,自己仿佛像若干年前我朋友的朋友W先生所处的境况那样。此人既有钱,又好心,又有眼力。他妻子的那条命是一家杂货店的一个年轻人搭救的。她骑的马狂奔起来,是由他拖住了的。她的丈夫感激得非言语所能形容。他以为感激是一种感情,他并不知道这有个价钱,并且不是他能够决定这个价钱的。可是,慢慢地他懂得了。然后他对杂货店的年轻人说,“这五百块钱你拿去,走你的路。你和你这一伙我驮在背上三年啦。要是还有一个人救我老婆这条命,他需得买个棺材,好给他用。”

  罗杰斯先生是个伟大的人。对他这人的评价,没有人否定过。他是在很多方面伟大的人——这些很多方面,也有别的伟大的人,他不是唯一的人,不过在我所说的特性方面,他是伟大得独特的。他几乎是独一无二。无法匹敌的。要是对性格崇高的人能给予勋章的话,我看这个人应该毫无疑问地被授予嘉德勋章和金羊毛勋章。

  不过,我要对不熟悉他的人说明的,是他的心地。

  九〇年代初韦伯斯特出版公司垮台的时候,负债超过资产百分之六十六。我在道义上对此负有责任,尽管不是在法律上有责任。经济恐慌正闹得凶,到处有企业倒闭,债权人纷纷瓜分资产——有多少,分多少——其余的再说。同行业的老朋友对我说,“生意是生意,感情是感情——而这是生意。把资产交给债权人,就这样了结,人家别处的债权人还捞不回百分之三十三哩。”罗杰斯先生当然是个生意人——这谁也不怀疑。凡是光靠铅印的报告来了解他的人,准以为他对这事会采取什么个态度。那他们就错了。他站在我妻子这一边。他是唯一能看清形势的人,他看出了这一回的事和类似的情况有不同之处。他的意思实质上是说:“生意有生意的法则。习惯,那是对的,不过文人的名誉是他的生命。他不妨在钱上面穷一些,可是不能在品德方面差分毫,你务必一分一毫赚回来,把欠债还清爽。”我的侄儿,已故的塞姆·伊·莫菲特——他本是个文人——也是这么看的,那也是很自然的事。我提到他,只是为了回忆起他那句传遍了全球的名言:“荣誉不是法令所管得到的。”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我不能再闲散下去了,必须重新干起来。我必须写出一本书来。我也必须重新回到讲坛去。我妻子说我能在四年中把背的债还清。罗杰斯先生更谨慎些,更保守些,更大方些。他说,我愿意多少年便多少年——开头的话,不妨是七年。这是他说笑话。他要是不开玩笑的话,那是他睡着了。我私下想,他所说的七,也许比克列门斯夫人的四更切合实际些。

  有一天,我吓了一跳——这一吓,吓得我很不轻。我无意中听到罗杰斯先生和两个有经验的实干家简短的对话:

  第一位实干家:“克列门斯多大啦?”

  罗杰斯先生:“五十八。”

  第一位实干家:“五十八岁垮的人,百分之九十五再也起不来。”

  第二位实干家:“你不妨说是百分之九十八,那更正确些。”

  这些话好多天来老在我心中回荡,激起种种使我不安的凶兆,我怎么排解也排解不开。拿我所见到的来说,反正没有什么排解的余地。要是五十八岁的人,百分之九十八失败了再也站不起来,我还能有百分之第九十九、百分之第一百的运气么?然而,这种忧郁的心情持续的时间不长,不久就过去了。因为克列门斯夫人知道了我的烦恼以后,拿起她手边经常准备好的笔和纸,一清二楚地、令人信服地算出了四年中的进款,算清了结局会多么顺利。我可以看得清楚,她是对的。确实,她总是对的。论远见,论智慧,论盘算的准确,论看问题看的全面,在我认识的人当中,除了罗杰斯先生以外,没有一个人能赶得上她了。

  为了给全球演讲旅行作细致的安排和事先的约定,我必然得花不少时间,不过这费劲的事情后来终于搞好了。我们便在一八九五年七月中旬动身,开始一年的计划。

  与此同时,有关债权人的事,由他作主——从一开始便如此安排的。一共有九十六个债主。他会见他们,和他们一起讨论、争辩、说服,可就是从不吵架。克列门斯夫人要把哈特福德她造的房子,这座归她所有的房子,交给债权人,可是他不准。把我的版税收入交给他们,他也不准。克列门斯夫人在韦伯斯特公司垂死的日子里借给了它六万五千块钱期票,希望能救它一命。现在罗杰斯先生坚持把她作为优先债权人,把版税归她所有,以偿还期票。他坚持不让步,债主们终于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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