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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他抓的是一只黄蜂。正有一大群黄蜂沿着他的腿一边往上爬,一边四处眺望。他每往后闪缩一次,它们便狠狠地蜇一次——就这样,在一刻钟之间,一堆接着一堆的旅游者爬上了吉姆的大腿,而对他在不幸之中稍稍有点闪缩、扭动,则颇为不满。后来他觉得实在受不住了,才想起可以用手指捏紧让它们蜇不到。有很多次,他对付得很成功,不过付了很大代价。因为他看不到黄蜂,便很可能自以为抓准了,可事实上却抓错了。这样,垂死的黄蜂便狠狠蜇他一下,让他能好好记住这回事。

  即使老太太们整天待在那里,即使密苏里州所有的黄蜂都来了,都往吉姆的腿上爬,除了吉姆、黄蜂和我以外,谁也不会知道。他准会一直坐到太太们告辞。后来她们走了,我们走上楼去,他把衣服脱了下来。他的腿可真是好看。仿佛一大片都嵌进了一个个衬衫钮扣,中央是一个个发红的洞眼。这痛苦是受不住的——不,可能早就受不住了,但是太太们在场给他带来的痛苦却更加难熬,相比之下,黄蜂的蜇咬所引起的疼痛,反而很愉快,很有趣。

  吉姆从来就受不住黄蜂。记得有一件事足以证明我这个说法。这发生在上面所说的事件以前。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并不懂得,恶作剧不光是极愚蠢的,而且是下流、不光彩的消遣。在那些年代,我没有想到这些,只是随便闹着玩,并没有从道德方面好好想一想。在我一生的四分之三的时间里,我一直对恶作剧者无比蔑视与厌恶。我瞧不起他,就像我瞧不起别的罪犯一样。每当我对恶作剧者作评论的时候,一想到我自己便是个恶作剧者,我的痛苦似乎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更增加了。

  有一天下午,我发现吉姆卧室的窗上,上半扇厚厚地爬满了黄蜂。吉姆总是在对着窗的那头睡的。我灵机一动,心生一计。我把被子翻过来,忍受着被咬了一两口的疼痛把黄蜂刷下来,在床单的那一头上积聚了几百只,然后盖了起来,把它们囚禁起来。我在床中央深深地划下一道界线,叫朝外的一边不致受到侵犯。到晚上,我提议和吉姆一起睡,他很乐意。

  我故意先睡一会儿,以便搞清楚我这一边是否安全。是安全的,没有一只黄蜂闯过界线。吉姆准备上床的时候,我把蜡烛吹熄了,让他在黑洞洞里上了床。他像平常一样聊天,不过我无法答话,因为由于预想到的一切,我笑不成声了。虽然我用被单堵住了嘴巴,还是几乎忍不住。吉姆舒舒服服地躺下来,还是高高兴兴地谈笑。然后谈话开始断断续续,前言不答后语了。他说说停停,每停一次,身子突然猛烈抽动一次。我知道这是移民在发动了。我知道我应该表示一点儿同情心,问他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我做不出来,因为我要是这么做的话,就会笑出声来。一会儿,他根本不说话了——也就是说,他正在考虑话题。他说,“床上有些什么东西。”

  我知道,可是不吱声。

  他说,“成千上万的。”

  接着,他说要搞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他摸下去,开始探索了。黄蜂对这样的打搅大为不满,他便全身挨蜇。接着,他说捉到一只,要我把灯点起来。我照办了。他从床上爬出来的时候,衬衫上黑鸦鸦一片尽是半压死的黄蜂,还吊着一根后腿。他两只手里抓着十来只黄蜂,正使劲咬他。不过他很有勇气,紧紧地抓住它们不放。对着烛光一看,他说,“黄蜂!”

  这是他这晚上最后一句话。他没有再说什么。他不声不响地掀开他那一边,成打成打地把黄蜂扔到地板上,用脱靴器狠狠地把它们打个稀烂,打到气出足了为止,而我却闷声地笑,把床都震得晃动了——这笑声,对我来说截然不是高兴的事,因为我感觉到他的沉默预兆着没有好事。消灭的工作完成以后,他吹灭了蜡烛,上了床,仿佛安心睡了——事实上,在这样的情况下,没有人能像他那样躺得安安静静的。

  我尽可能地醒着,尽量不让笑震动床铺,引起怀疑。但是,即使是我这种担心害怕的心理,也不能叫我老是醒着。后来我终于睡着了,很快又醒了——是形势所迫,不得不然。吉姆跪在我胸膛上,在我脸上挥舞双拳。打得痛了——不过他把我忍住笑的栅栏打开了,我再也忍不住了,我放声大笑,笑得全身筋疲力尽,而我的脸恐怕也就打烂了。

  吉姆从此再也没有提到过这件事。我呢,自己也很知趣,没有提它,因为他比我高三分之一,虽然不比我宽。

  我对他作了多次恶作剧,不过都是残酷的,都是愚蠢的。任何一个没有头脑的骗子都会发明这些恶作剧。一个成年人还搞恶作剧,我想这便是充分的证据,证明他脑袋迟钝,并且不知好歹。

  【第十一章】

  我们村子里有一件激动人心的事件,那就是表演催眠术的人来到了。记得是在一八五〇年,我不敢肯定,不过月份我是知道的——是五月份。这事的细节经受住了五十年的磨损。这个月里有两件有关联的小事,使得我这一段记忆至今还很清晰。这些事件没有什么重大意义,不值得永志不忘,可是在我的记忆中,还是小心地保持了下来,而把真正有价值的事赶走,却给它们留下空间,让它们舒舒服服地留在那里。事实的真相是:一个人的记忆,并不比他的良心有更强的判断力,也不能鉴别价值大小。不过,且不管这些小事,现在我的题目是表演催眠术的人。

  他为表演大做广告,保证会出现奇迹。门票照例是两角五,儿童和黑人半价。村里人一般地听说过催眠术,不过还没有见识过。第一晚去看的人不多,不过第二天人们讲起了这么多奇异的事,把大家的好奇心都激发起来了。在这以后,整整两周,魔术家生意兴隆。我那年十四五岁。在这样的年龄,只要能当众露一手,出出风头,什么都能忍受,什么苦都能吃,除了在火里活活烧死。所以,我看到那些“被催眠者”在舞台上演出种种滑稽的傻事,引得大家哈哈大笑,高声大叫,羡慕不已时,我便急切地想当一名被催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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