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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看到她的眼眶里含有泪花,我发觉自己大概捏痛了她的手,因为她轻轻喊出一声,伴以迷人的一笑。骑士拥抱我,神甫在椅子上激动不已,反复说:

  “真美!真高尚!真美!这孩子不用从书上学这个,”他冲骑士说,“上帝写下他的话,把他的精神散布到孩子们的心中。”

  “你们看,”骑士非常感动地说,“这个莫普拉将会恢复家庭的荣誉。现在,我亲爱的贝尔纳,我不再跟你谈事务了。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你不能阻止我做我认为该做的事,让我家族的名字在你身上恢复声誉。我有把握的是,你崇高的情感是真正恢复声誉的惟一保证;还有另一个保证,你不会拒绝尝试的,这就是你的才干和智慧。我希望你出于对我们的热爱,会赞同的;但还不到谈论这件事的时候。我尊重你的自尊心,愿意无条件地保证你的生活。来,神甫,您陪我上城里我的代理人那里去。马车准备好了。你们,孩子们,你们一起去吃饭。喂,贝尔纳,把手臂伸给你的堂妹,或者不如说,伸给你的妹妹。要学会举止典雅,既然和她在一起是你的心愿。”

  “您说得对,叔叔。”我回答,有点粗鲁地挽住爱德梅的胳臂,以便下楼。

  她打起哆嗦,双颊又泛起红晕,嘴唇上浮现起嫣然一笑。

  待到我们俩单独坐在饭桌旁,我们之间的谅解又随即冷淡下来。我们俩又变得很困窘;如果只有我们俩,我会借一句突然脱口而出的话来摆脱困境,当我对自己的胆怯过于羞赧时,我会硬逼自己这样做的;但是圣约翰在场,他伺候我们,使我不得已闭口不提关键问题。我打定主意谈论帕希昂斯,问问爱德梅,她怎么会跟他相处得这样好,我该怎么看待这个所谓的巫师。她简略地告诉我这个乡村哲学家的故事,还告诉我,是奥贝尔神甫把她带到加佐塔楼去的。她对苦行隐修士的聪明智慧早已产生强烈的印象,同他交谈总感到莫大的愉快。帕希昂斯也对她怀有深切的友情,最近,他稍稍改变了自己的习惯,常来拜望她和神甫。

  你们可以想见,她可真是费了点劲儿,才让我听明白这些解释。她对帕希昂斯的颂扬,她对他的革命观点的同情,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这是头一遭听人谈起一个农民像谈起一个堂堂男子那样。再说,我一直把加佐塔楼的巫师看作远远低于一个普通农民,爱德梅却把他置于她认识的大部分人之上,支持他反对贵族。我终于得出这个结论:教育并不像骑士和神甫想让我相信的那样必不可少。我说:

  “我在阅读方面还不如帕希昂斯,我很希望您对我的社会圈子同对他的社会圈子一样感兴趣;可他不大出现了,堂妹,因为,自从我来到这里……”

  我们离开餐桌时,我很高兴终于能跟她单独相处,正当即将更为坦率时,我们走进客厅,遇上了德·拉马尔什先生,他刚来到,是从对面那扇门进来的。我心里想,让他去活见鬼吧。

  德·拉马尔什先生是个年轻领主,非常爱时髦。他酷爱新哲学,是个热烈的伏尔泰主义者,极为赞赏富兰克林,十分正直,却并不聪明,他想了解他所钦佩的权威人物,却所知不多;逻辑性相当差,因为在法兰西民族着手实现他的观点和政治理想之日,他便感到这些观点不够完善,这些理想不够美好;平素,他充满善良情感,相信自己比实际上更信赖人,更爱幻想;有点执著于自己的阶级偏见,对社会舆论远比他自己庆幸和炫耀的更敏感:这就是他的全部形象。他的面孔很清秀,但我觉得他过分自负,因为我对他怀有极其可笑的敌意。我感到他对爱德梅过于百依百顺;模仿他的话我会脸红,我只考虑超过他对她献的小殷勤。我们来到花园,花园很大,安德尔河横贯其间,这不过是一条秀丽的小溪。一路上,他变得兴高采烈;他瞥见一朵紫罗兰便要摘来献给我的堂妹。我们来到溪水边时,看到用来越过这个地方的那条木板已经断裂,并被前几天的暴雨冲走了。我未征得爱德梅的允许,便把她抱起来,平静地膛过河去。水没到我的腰带处,我使劲抬高手臂,她连一根丝带都没浸湿。德·拉马尔什先生不想显得比我更斯文,毫不犹豫地弄湿了漂亮的衣服,有点勉强地哈哈大笑,尾随在我后面;尽管他没有任何重负,还是在布满河床的石块上磕碰了好几次,趔趔趄趄的,好不容易才赶上我们。爱德梅没有笑;我相信,她不知不觉地考验了我的力气和胆量,想起自己使我产生了爱情,心里会十分害怕。她甚至生气了,当我把她轻轻放在河岸上时,她冲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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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富兰克林(1706-1790),美国政治家,与欧洲政治家来往密切,于1787年起草联邦宪法。

  “贝尔纳,我求您再不要开同样的玩笑。”

  “啊,好的,”我对她说,“别人这样干您就不会恼火了。”

  “他不会开这种玩笑的。”她又说。

  “我相信是这样,”我回答,“他不敢这样做!瞧瞧他怎么过来的……而我呢,我没有弄乱您一根头发。他细心摘取紫罗兰;但请相信我,遇到危险时,您就不会偏爱他了。”

  德·拉马尔什先生极力恭维我这件壮举。我本来希望他会嫉妒;他不仅显得没想到这上面去,反而对一身衣服的可怜状况嘻嘻哈哈。天气酷热,散步结束以前,我们的衣服都干了;但爱德梅仍然愁闷,心事重重。我觉得她竭力表现出同吃饭时一样的情意。我深受感动;因为我并不仅仅是爱上她,而且热恋着她。我无法作出区分,有两种感情集于我一身:激情和温情。

  骑士和神甫吃晚饭时回来。他们低声同德·拉马尔什先生交谈我的事务的了结情况,我无意中听到了几个字,明白他们刚刚确保我的生活像早上向我宣布的那样条件优越。我由于自己不能自然地表示感谢而觉得难为情。这一慷慨使我心里局促不安,我毫不理解,一团狐疑,几乎看作是他们设下的圈套,让我远离堂妹。我对财产的用处并不敏感。我没有文明的需要,在我身上,贵族偏见是荣誉攸关的问题,绝不是一种社会虚荣心。看到他们没有公开对我说,我忿忿地打定主意,装作全然不知。

  爱德梅变得分外郁闷。我注意到,她的目光隐含不安,轮流投向德·拉马尔什先生和我。每当我对她说话,甚至提高嗓音说到别的人,她便哆嗦起来,然后轻锁双眉,仿佛我的声音引起她身体疼痛。晚饭后她马上离席,她父亲惴惴不安地尾随着她。神甫看到他们走远,对德·拉马尔什先生说:

  “您没注意到,德·莫普拉小姐最近变化很大吗?”

  “她消瘦了,”少将回答,“但我认为她出落得更漂亮。”

  “是的,不过我担心她比自己承认的病得更严重,”神甫又说,“她的性格同面孔一样也变了;她很忧郁。”

  “忧郁?可我觉得她从未像上午这样快乐过;对不,贝尔纳先生?只是在散步以后,她才嚷嚷有点偏头痛。”

  “我对您说,她很忧郁,”神甫又说,“眼下她快乐有点说不通;她身上有点古怪、勉强的东西,这是她平素的举止中完全没有的。过一会儿,她又陷入忧愁,连在森林那动荡的一夜,我也一直没看到她这样愁闷过。请相信,那一夜的激动后果严重。”

  “她在加佐塔楼确实目睹了可怖的一幕,”德·拉马尔什先生说,“再说,她远离打猎的地方,马儿穿过森林,自然使她疲倦,大受惊吓。可是,她的胆子大得惊人!……告诉我,亲爱的贝尔纳先生,您在森林里遇到她时,您觉得她神色惊惶吗?”

  “在森林里?”我说,“我没在森林里遇到她。”

  “不,您是在瓦雷纳遇到她的,”神甫赶忙说,“对了,贝尔纳先生,您愿意让我告诉您,特别是关于您的产业的事务情况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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