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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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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两个年轻人又肩并肩生活在一起,跟从前一样。是的,为了一切圆满如初,约阿希姆又得到他过去那间紧靠汉斯·卡斯托普的房间,自然是在用H2CO彻底消毒以后:麦克唐纳太太捧着自己小儿子的照片,终于叹完了最后一口气。实事求是地讲也好,从感觉的角度讲也好,现在都是约阿希姆生活在汉斯·卡斯托普身边,而非反过来。因为后一位已住惯了,前一位只是来短期与他搭伴,只是探访探访他罢了。因为约阿希姆努力用眼睛盯紧十月这个期限,虽然中枢神经系统的某些点支配着他的行动,使其不合人道主义的规范,也妨碍他的皮肤排放热量,实现代偿平衡。 他们同样恢复了对塞特姆布里尼和纳夫塔的拜访,恢复了跟这两位相互敌视的盟友一道散步;安·卡·费尔格和斐迪南·魏萨尔也经常参加进来,于是又形成了六人行的格局。两位精神上的仇敌当着为数不少的观众,不断地表演着殊死的格斗,虽然汉斯·卡斯托普发现,他自己可怜的灵魂,成了人家辩论争夺的主要对象。对于他们那唇枪舌剑的争战场面,我们无法作任何尽述其详的尝试,否则,我们也会和他们每天一样被没完没了地卷进去,毫无脱身希望。纳夫塔告诉汉斯·卡斯托普,塞特姆布里尼是个共济会员——这跟意大利人向他揭纳夫塔是耶酥会教士并受该会供养的老底一样,都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尤其感到惊讶的是听见了,在现实生活中确确实实还存在着共济会一类团体,于是缠住恐怖主义者刨根问底,一直到他讲清楚了这个很快要纪念成立两百周年的稀罕组织的来龙去脉和本质,才算罢休。如果说,塞特姆布里尼在背后揭露纳夫塔的精神嘴脸时用的是严厉警告的语气,像谈论着什么妖魔鬼怪一样,那么,纳夫塔背地里议论起他的精神倾向来却漫不经心,调侃打趣,仿佛在讲什么可笑的老古董:属于昨天的昨天的资产阶级启蒙思想和自由精神,时至今日仅仅剩下了可怜的精神幽灵而已,但是却滑稽地自我欺骗自我陶醉,以为仍然充满革命活力。他说:“您还想怎么着,他爷爷就是个Carbonaro,用德语讲就是烧炭党人。他从爷爷那儿继承了烧炭党人对理性、对自由、对人类进步以及整个资产阶级传统道德观的陈年旧货的信念……您瞧,造成世界混乱的根源,就在于精神的迅速进步与物质的惰性和发展极其迟缓之间的不协调。必须承认,这种不协调足以用来为精神对现实的漠不关心作辩护;须知,通常的情况都是精神早已对那些引起革命的酵素讨厌到了作呕的程度。事实上,对于鲜活的精神来说,死去了的精神比某些玄武岩还可恶,因为玄武岩至少并不要求人家承认它们为精神和生命。可往昔的现实残余结成的玄武岩,它们远远被精神抛在了背后,失去了与现实这个概念的任何联系,却凭借惰性继续存在着,维持着,乏味到了不自觉其乏味的程度。我只是一般言之,您却可以用我的话去观察那种人道主义的自由思想,它自以为在当今反对统治与权威的斗争中还可以充作英雄气概。唉,还有那些它借以证明自己的生命力的重重灾难,那些它准备有朝一日庆祝的迟到而虚幻的种种胜利!一想到这些,鲜活的精神便无聊得要死,岂知事实上恰恰只有它,将在这些灾难中成为唯一的胜利者和受益者——它,将融汇过去的因素与远大的未来于一身,成为真正的革命……您表哥怎么样,汉斯·卡斯托普?您知道,我对他是很有好感的。” “谢谢,纳夫塔先生。对他几乎所有人都抱着好感,是的,显然他是个挺出色的年轻人。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也同样喜欢他,没得说的,虽然对约阿希姆作为军人总有些迷恋暴力,他必定不会赞成。眼下我听说他是秘密团体成员,我的天,我就得好好考虑考虑啦,我必须讲。这使我重新认识他这个人,帮助我搞清楚了某些东西。他有时是否也把脚并拢成直角,用握手表示某种特定的意思呢?我可真还从来没发现什么……” “这样的小孩子把戏,”纳夫塔认为,“咱们好样儿的共济会员早已不玩了。我估计,该会的仪式适应时代务实的清醒的国民精神,已残存无几。会员们羞于再拘守过去的礼节,就像那是一种不文明的胡闹—— 这也不无道理,因为把无神论的共和主义打扮成殉道行为,到头来实在不伦不类。我不知道,人家曾经以何种可怕的安排,来考验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信仰的坚定性——会不会蒙上他的眼睛,牵着他走过曲曲弯弯的通道,让他呆在漆黑的穹庐里等着,直到终于在他眼前出现那间充满镜子反光的神秘会所。不知是不是也给他庄严地宣讲过会规,并在一个骷髅头和三支烛光面前,拿剑对准他赤裸的胸膛,对他发出威胁。您应该问他本人。不过,我担心他不会乐意和您谈,因为尽管仪式据说已经大大地市民化,但无论如何他毕竟宣了誓要保守秘密。” “宣了誓?保守秘密?真的吗?” “当然。保守秘密,服从命令。” “还有服从命令!听我说,教授,现在我觉得他完全不必再对我表兄的狂热和崇尚暴力说三道四啦,保守秘密和服从命令!我永远也想不到,一个像塞特姆布里尼这样标榜思想自由的人,竟甘心受地道的西班牙式的会规和宣誓的束缚。在共济会中,我真是感觉到了某种军队与耶酥会的味道……” “您的感觉完全正确,”纳夫塔回答,“您的探宝杖反应灵敏。共济会的总的思想与绝对主义思想有着根深蒂固的联系,因此也是恐怖主义的,也就是说,反对自由主义。它让个人不讲良心,以绝对目标的名义使一切手段变得神圣,不论是血腥的还是犯罪的。有证据表明,从前在共济会里也有歃血为盟的规矩。这个团体从来不是什么静观无为的清谈馆,而受其性质所决定,一直就是以绝对精神组织起来的行动集体。您还不知道吧,基督教光明派的创始人曾经也是耶酥会的一员,他一度与共济会差不多是水乳交融地搅在了一起?” “不,这对我自然是个新闻。” “亚当·魏斯毫普特完全按耶酥会的模式改组了他那人文主义的秘密社团。他本人是共济会员,而当时该会所有的头面人物又都参加了光明派。我是讲十八世纪后半叶;塞特姆布里尼会毫不犹豫地对你说,这是他那兄弟会不景气的时代。事实上,它正处于鼎盛时期,跟所有秘密结社一样。那时候,共济会确实获得了较多的生命力,后来却走下坡路,只因为咱们人类之友这号人多了。要在当时,他绝对会参加攻击该会的耶酥会倾向和蒙昧主义的。” “有什么理由吗?” “有——只要您愿意听。浅薄的自由思想家们自有其理由。当时,我们的神父们力图使该会充满天主教的高级精神活力,而在法兰西的克莱蒙地方,有个耶酥会性质的共济会社团正兴旺发达。除此而外,所谓玫瑰十字派也在向共济会渗透——这是个很奇特的兄弟会组织,关于它您可以记住,它把改造社会、为人造福的纯理性的政治社会目标,与对东方的神秘学说、印度和阿拉伯的智慧以及调遣自然力的魔法的狂信结合在了一起。当时,许多共济会正进行着自我改造和完善,朝着严格规章的方向——也就是绝对地非理性化、神秘化和魔幻化的方向。正是由于实行这样的改革,后来苏格兰的共济会才产生了高等级——骑士等级,作为学徒、伙计、师父这些古老的等级的补充。大师父等级,与教士等级已相去不远,充满了玫瑰十字派的神秘色彩。这意味着恢复中世纪某些宗教骑士团的传统,特别是神庙骑士的传统。这种骑士,您知道,都曾在耶路撒冷的教主面前许下了安贫、守节、服从的誓愿。时至今日,共济会高级系统中还有一个高等级的称号仍叫作‘耶路撒冷的大侯爵’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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