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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


  齐姆逊夫人的本意无疑并非如此。她原本指望很得体地使年轻人变得稍微庄重一点,却不了解这山上正好忌讳的是中庸和节制,只喜欢在极端之间作出选择。看着儿子被自己搞得垂头丧气,她本人也差点流出泪来,因此对极力设法使难过颓丧的小伙子再快活起来的外甥心怀感激。是的,讲到他个人的情况嘛,汉斯·卡斯托普说,表哥会发现某些改变和新鲜之处;反之,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另外一些情况却恢复了先前的老样子。举例说,老姑妈带着小姐们早就回来了,一如既往地坐在施托尔太太那一席。玛露霞还是喜欢笑,还是笑得挺开心。

  约阿希姆不吱声;齐姆逊夫人听了卡斯托普的话却想起一次邂逅,想起一些她得赶在忘记之前转达给外甥的问候。那是一位太太,样子并非不招人喜欢,显然孤零零一个人显得不怎么开心。在慕尼黑的一家餐厅里——他们坐夜车在那儿度过了一整天——那位太太来到她和约阿希姆桌前,向他致意。一位他从前的病友——她请约阿希姆帮她……

  “舒夏特夫人。”约阿希姆低声说。她目前住在阿尔果伊的一所疗养院里,秋天准备去西班牙,然后多半再上这儿来过冬。她让多多问候卡斯托普先生。

  汉斯·卡斯托普已不是孩子,有能力控制住血管神经,没有让自己脸红脸白。他说:

  “噢,是她?瞧,她又从高加索跑出来啦。秋天又准备上西班牙去?”

  那位太太讲了比利牛斯山中一个地方的名字。“一位漂亮或者甚至迷人的女士。嗓音悦耳,举止优雅。不过有些懒散随便的样子。”齐姆逊夫人说,“招呼我们就跟老朋友似的,不停地讲着,问着,虽然我听说,约阿希姆从来就没与她结识。真少见。”

  “那是因为她来自东方并且有病。”汉斯·卡斯托普应道。不能用人文主义的道德尺度去衡量,地方不对。他已经在考虑,舒夏特夫人打算去西班牙。嗯,西班牙,同样远离人文主义的中心,不过在另一面——不是偏软的一面,而是偏硬的一面;不是不拘形式,而是形式太严格,所谓死也成了形式,不是死而化解,而是死一般严酷,黑色的,高贵的,血腥的,宗教裁判所,硬领圈,罗耀拉教主,埃斯科利亚……真有意思,不知舒夏特夫人在西班牙会过得怎样。在那儿她大概不会再摔门吧;两个人文主义以外的营垒在她身上也许会综合起来,形成合乎人道的品质。但也可能产生某种邪恶可怖的东西,当东方走到西班牙一起……

  不,汉斯·卡斯托普没有脸红脸白;但突如其来的关于舒夏特夫人近况的消息,影响了他,使他说了一席话,让听的人只能惊讶得无言以对。约阿希姆好一些,他知道表弟来山上以后便爱想入非非。齐姆逊夫人却诧异得张大眼睛,整个表现就像汉斯·卡斯托普发表了什么有失体统的言论似的。在难堪地沉默了一会儿以后,她找到一个很得体的托词,结束了晚餐。分手之前,汉斯·卡斯托普传达贝伦斯顾问给他表哥的指示,让他明天早上别起床,等着大夫看他去。其他一切自有安排。不多一会儿,三位亲戚都在自己敞开门窗的房里躺下了,躺在高山夏夜清新的氛围中——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汉斯·卡斯托普自然主要在想:不出半年,舒夏特夫人便要回来了。

  就这样,可怜的约阿希姆又回归“故里”,来作短期的补充调养。

  短期补充调养,这显然是平原上提出的口号;对它,山上也表示尊重。

  甚至贝伦斯顾问本人都采用了这个短语,虽然他一上来就安排约阿希姆首先卧床四个礼拜:四个礼拜必不可少,为了修理损坏严重的部件,为了重新适应气候,为了调整他身体内的温度。只是贝伦斯知道如何避免说定短期调养究竟多长多短。齐姆逊夫人通情达理,一点也不天真乐观,在远离约阿希姆病榻的地方,向贝伦斯顾问建议以秋天,大约十月份吧,作为约阿希姆出院的期限。贝伦斯附和着她,口上却只讲什么过了这段时间情况肯定会比眼下前进一步。总的说来,她对他的印象极好。他有骑士的风度,称她“我尊敬的夫人”,一双充血的鼓眼睛一直忠实地望着她,操一口近乎大学生口语的大白话,她心绪不管多恶劣仍忍不住想笑。“我知道,有最可靠的人关照他。”齐姆逊夫人说。在上山后的第八天,她便动身回汉堡;根本谈不上她必须在这儿照顾护理的问题,何况约阿希姆还有个表弟做伴。

  “如此说,你可以高兴啦:秋天。”汉斯·卡斯托普坐在二十八号房他表哥的床边上说,“老头子多少答应了;你可以这么安排和打算。

  十月份——这是个好时间。到时候有的人要去西班牙;你则可以回到你的军旗下,让大家大大地嘉奖你……”

  他现在每天的任务就是去安慰约阿希姆,特别是叫他对不得不呆在山上,误了参加正好是这几天开始的战争游戏不必在意;因为约阿希姆老是耿耿于怀,一个劲儿骂自己窝囊废,鬼知道为什么偏偏在紧要关头身体垮了。

  “肉体反叛,”汉斯·卡斯托普说,“你有什么办法呢?碰上这事连最勇敢的军官也一筹莫展,甚至连圣安东尼都未可免俗。感谢上帝,演习年年都有,而且你知道在这儿是怎么混时间的!那根本算不了一回事;你离开的日子不多,很容易就会跟上速度,不等你一翻掌,短期调养就过去了。”

  然而,约阿希姆生活在平原上重新获得的时间观念,毕竟比他四个星期前担心的还强得多。好在大伙儿用各种方式帮助他打发光阴,从近到远都有人来探病,表明他豁达的性格赢得了普遍的好感:塞特姆布里尼来了,对他同情又殷勤,因为原来就叫他“少尉”,现在干脆称起他“上尉”来;纳夫塔同样也来过;院里的熟人都陆陆续续露了面,都是趁静卧散步这些规定任务之间的空隙,来约阿希姆床沿上坐个一刻钟,反反复复讲“短期补充调养没啥大不了”,也让约阿希姆谈自己的经历。

  他们是施托尔太太、莱薇小姐、伊尔蒂斯太太、克勒费特小姐、费尔格先生、魏萨尔先生以及其他病友。有几位甚至带来了鲜花。四个星期过去后,约阿希姆起了床,因为烧已退下去,可以四处走走啦。他在餐厅里与表弟同席,坐在表弟与酿酒商的妻子马格努斯太太之间,面对着马格努斯先生,也就是当初雅默斯舅舅曾经坐过、齐姆逊夫人也坐了一些日子的那个角落上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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