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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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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另外一个问题,这——并不需要多加思索。你是一位规规矩矩的小市民,出身于良好家庭,具有令人钦佩的良好举止,是那位教育家的一个勤奋好学的弟子,不久就要返回你的德国北部家乡去,以便在山下那个地方全力投身于伟大的事业,帮助你的祖国繁荣强大起来。你有你的室内画像——绝不是那个透视仪器拍摄的!你会发觉它与你本人丝毫不差。是这样吗?” “只是缺少一些贝伦斯澄清过的具体东西。” “哦,这些医学大师们,他们会澄清更多的东西,他们对此反正了如指掌……” “你和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一样会说话。我的体温呢?哪来的热度呢?” “别去管它!这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发作,它肯定很快就会过去的。” “不,克拉芙迪娅,你也许知道得很清楚,你所说的不可能是真的。 你说的这事——我可以肯定地说——你在内心并不相信。我的体温,使我疲惫不堪的心脏跳动,我四肢的颤抖,这一切并不仅只是偶尔的发作,因为它不是别的——”他苍白的脸庞和颤动的嘴唇朝她俯得更低了—— “不是别的什么,而是对你的爱情。是的,爱情,从我的眼睛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个时刻起,它就困扰着我,或者说,当我清楚地认出了它,当我再一次地认出了它时,就更加使我心神不安,是爱神把我带到了这里……” “你有多傻啊!” “哎,如果爱情不是傻瓜,那它就只能是一种疯狂的犯禁的行为和举动,一种邪恶的冒险行为。你身上的一切只是一种令人愉快的天真无邪,一种不可言喻的快乐,它十分适合在家乡的草地上吟唱的那种纯朴的牧羊歌。可是,这明明白白的感情,我对你的感情,我再次认出了内心对你的爱情——对,完全是事实的。我早就认识你,认识你,认识你乜斜的迷人双眸,认识你的嘴和你此刻对我说话的声音——过去,当我还是一个中学的年轻学生的时候,我就已经想向你借铅笔了,以便将来结识世界上的你,因为我疯狂地爱上了你。这种很久以前的、早先对你的爱肯定留下了痕迹,贝伦斯在我的身体内部找到了它们,指出我那时就已经有病了……” 他的牙齿发出咯咯的响声。他一边幻想,一边把一只脚从咯吱作响的椅子下面抽了出来。这只脚推向前去时,另一只脚的膝盖也接触到了地面。于是,他在她的身边跪了下去,低垂着头,全身不住地颤抖。“我爱你,”他喃喃地说,“我很早就爱你了,你是我生活中大写的你,你是我的梦想,我的命运,我的全部寄托,我不朽的渴望……” “站起来!站起来!”她说,“要是让你那些老师看到你现在的这种样子……” 他只是绝望地摇摇头,把脸贴在地毯上回答说:“我才不理睬他们呢,他们全都与我毫不相干。他们只会说好听的话,只会胡编诗文,全都和卡尔杜齐是一路货色,管它那个共和主义言论,管它那个一切时代的人类进步呢,因为我爱你!” 她伸出一只手去抚摸他后脑上短短的头发。 “我的小市民!”她说,“我漂亮的小市民,体内有个浸润性小斑点。你是真的这么爱我吗?” 她的抚摸使他深受鼓舞,此刻他两条腿都跪了下去,头脑缩在后颈里,两只眼睛紧紧地闭着。他接着说: “啊,爱情,你要知道……肉体,爱情,死亡,这三者是一回事。因为肉体就是疾病和欲念,从它自身诞生了死亡;是的,它们都是肉体的,爱情和死亡两者都是肉体的,由此生长出它们的恐惧和伟大的魅力!可是死亡,你要知道,从这方面看,它是个声名狼藉的东西,可耻的东西,讨厌的东西,会令人羞得无地自容;但从另一方面来看,这个死亡,它又是个高贵的东西,十分庄严的东西,非常神圣的东西——比起欢乐的生活,比起只是在世上积聚财富和把肚子填得满满的生活,它是更为崇高的东西——比起千百年来吹嘘和胡说的一切人类进步要更加尊严得多。因为它——这个具有无上权利的死亡——集一切于自身:历史和人类的伟大,礼仪和不朽。因为它是圣者,对我们产生着巨大的作用,使我们要对它脱帽致敬,踮着足尖向它走去……与此同理,肉体和肉体的爱情里也有某些无耻的和令人难堪的东西。躯体的肉欲由于对自身的恐惧和羞耻而闹得红一阵白一阵。但肉体也是值得尊敬的和了不起的东西,是有机生活的奇妙产物,形式和美的神圣奇迹;对它的爱,对人的肉体的爱,同样是一种博爱的愿望,是一个比世上一切教育学更为有力的教育力量!……啊,生活中的肉体美多么令人陶醉,它不是用油彩和石头人工做成的,而是由永远活动的、永远有生气的物质创造而成的,充满着炽热燃烧的生命和腐烂的秘密!你仔细看看人类肉体构造多么奇特地匀称,看看那对称的双肩,臀部和一对充满活力而丰满的乳房,成对排列的肋骨和位于圆腹中间的肚脐,还有两条大腿之间黑乎乎的性器官!你仔细看看薄薄皮肤下面的胯骨怎样左右活动,如同脊柱那样柔软地逐渐陷入两片隆起的丰满臀部里,如同血管和神经的众多分支通过肩膀一直延伸到手指的尖端,如同两臂的组织完全相等于两条大腿的分叉。啊,这个手肘和膝窝柔软弓形的平面,关节在它们里面活动着。啊,这对肉垫里面充满了多么精细的有机组织!抚摩躯体上这一切珍贵的部位该是接连不断、永远不想结束的节日!是一个享受过它的快活和乐趣之后,死亡再不会有痛苦的节日!啊,上帝,让我呼吸一下你膑骨皮肤散发出来的芬芳,其中有个重要的皮膜会分离润滑的油!让我用我的嘴尽情地亲吻你的股动脉,那搏动于大腿的发源处继而下倾泻进胫骨的两个股动脉吧!让我啜饮你毛孔的气息,抚摸你柔软的汗毛,你这个由水和蛋白质组成的人类产物吧;它之所以产生,完全是为了重新化为尘埃。让我——让我的嘴唇对着你的嘴唇——永远消失吧!” 他说完后没有睁开眼睛。他仍然一动不动,脑袋缩在脖颈里,拿着银灰色活动铅笔的手伸向前面,跪在地毯上不住地颤抖和晃动。她说: “你是个真正的‘疗养者’,善于以虔诚的方式,按照德国的做法,博取他人对你的宠爱。” 她把纸帽戴到他的头上。 “祝您幸福,我的狂欢节王子!今天晚上你一定有个很优美的体温曲线,这一点我现在就可以向您预告。” 她说完后便悄悄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踩过地毯,朝门口走去。她站在门口迟疑了片刻,半侧着身子,举起一只裸露的手臂,一手握着门把手。她冲着自己的肩膀说道: “请您别忘记把铅笔还给我!” 说完后,她就跨出门去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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