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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撒谎!你回答我,那个说漂亮话的先生,那个意大利人,他对你都胡扯了些什么?”

  “他所说的我连一句也没有听懂。只要我一见到你,那个先生对我来说早已无影无踪。不过,你忘记了……否则就完全没有可能结识世界上的你。何况我的表兄还在这里,我必须照料他,他不想在这里寻欢作乐。他满脑子想的是回去,回到北德家乡去,想到那里去当兵。”

  “一个可怜人!他实实在在是有病,自己还不知道。还有你那个意大利人的身体也不怎么好。”

  “他自己也这么说。不过,我的表兄……是真的吗?你可吓了我一大跳!”

  “如果他到山下你们德国那个地方去当兵,很有可能不久就会死去。”

  “他不久就会死去……死去,一个多么可怕的词,对吗?可是很奇怪,这个词今天并没有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说到底,这不过类似一句口头禅,就像我说的‘你可吓了我一大跳’那句话一样。死的想法并没有使我害怕,它却让我安静下来。我绝不会哭哭啼啼——无论是因为我那位表兄约阿希姆或是由于我自己,我都不会哭哭啼啼;即使此时此刻,在我听到说他不久就会死去时,也是如此。如果确实是这样——此刻,他的情况与我的情况十分相似,我认为这个情况并不特别令人鼓舞。他是个死神的候选人——而我,我是一个热恋者,多么美好啊!——你曾和我的表兄在画室里谈过话,也就是那个拍透视片的地方,在前室里。你还记得吗?”

  “是的,有这个印象。”

  “因为正好是在那天,贝伦斯给你画了一张小像。”

  “是这样。”

  “我的天呀!你还把它带在身上?”

  “不,当然是在我的房间里!”

  “哦,在你的房间里。我的小像,我总是把它放在我的皮夹子里。

  你想看看吗?”

  “谢谢你的好意!我的好奇心并不这么强烈。它看上去肯定是十分亲切感人的。”

  “我,你的室外画像我是可以看到的。我还更希望能看到你放在房间里的室内画像……不过,你还是让我再问些其他事情吧!有时,会有一位住在‘村’里的俄国先生到这里来看你,这个人是谁?他到这里来干什么,那个人?”

  “我不得不承认,你真是我能干的侦探!好吧,现在我来回答你的提问!这个人嘛,是我的一个老乡和病友,我的一个朋友。我是在另一座疗养院认识他的,已有几年了。我们俩的关系吗?现在也告诉你。我们在一块儿喝过茶,相互做伴抽上两三支俄国香烟。我们在一块儿聊过天,共同思考有关人的问题,思考上帝,思考生活,思考道德,思考成千上万的事情。这下你可知道了,知道了我向你作的个人汇报。现在你可满意了吧?”

  “还思考了道德问题!——那么,你们俩对道德问题有什么新发现呢?”

  “道德问题?这也使你感兴趣吗?好吧,我们觉得,人们不应该从品行上去寻找道德,也就是说,不应该在理智、教养和举止、良好的习俗和所谓的品行端正方面去寻找道德。恰恰相反。我是说,应该在罪孽中去寻找,应该在甘冒危险、甘冒导致一切败坏和堕落的危险、甘冒一切会毁灭和吞没我们的危险中去寻找。我们觉得,承认失去自我,甚至让自己毁灭,比起只是保全自己的道德要好得多。那些伟大的道德先生们,他们完全不是人们所说的那种一本正经的人,而是干坏事和犯罪的冒险家,伟大的坏蛋;他们教我们怎样按照基督教义向罪恶和困苦臣服。这一切想必会使你感到不高兴吧,对吗?”

  他沉默不语。他仍然像开始那样坐着,交叉的两只脚深深地藏在他那张咯吱作响的椅子下面,身子俯向戴尖三角纸帽的、仰卧着的、把俄国香烟夹在手指间的女人。祖父汉斯·洛伦茨·卡斯托普那样的蓝眼睛从下面向四周扫视。大厅里空无一人,人们已先后散去……汉斯·卡斯托普和克拉芙迪娅·舒夏特的谈话沉静后,钢琴家也完全停止了演奏,把那只拨动琴键的手轻轻地放到膝上,恩格哈特小姐还在继续看乐谱。

  狂欢活动留下的四个人坐在那里纹丝不动。静谧持续了好几分钟。在静谧的压力下,钢琴旁那一对儿的头垂得更低了,曼海姆人的头垂向钢琴,恩格哈特小姐的头垂向乐谱。最后,两人默契而又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踮起脚尖,竭力避免发生声响,朝那个仍有生气的屋角窥视了一下,然后缩着脑袋,两臂不自然地抱在胸前,穿过书写室和阅览室,一前一后地消失了。

  “一个接一个地走掉了,”舒夏特夫人说,“就剩下最后两个人。时间已经很晚。此刻,节日活动结束了,过去了,这个狂欢节!”接着,她抬起双臂,用两只手取下套在浅红色头发上的那只纸帽,辫子在头的四周盘成一个圆环。“您是知道的,继之而来的是什么,先生。”

  可是,汉斯·卡斯托普闭着眼睛,表示不同意她的说法,丝毫不愿意改变自己的态度。他回答说:

  “决不,克拉芙迪娅,我决不对你称呼‘您’,不管是生还是死,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应该可以这么说。这是对最亲密者的称呼形式,在有高度文化的国家里,在博爱的文明社会里,如此‘维护’这个拘泥形式的套语,我觉得过于资产阶级化和迂腐。‘形式’在这里的真正含义是什么?‘形式’——十足的迂腐!你真的认为,你们俩——你与你的那位老乡和病友——你们对有关道德问题得出的看法会使我感到吃惊吗?也许你认为我是个大傻瓜吧?请你告诉我,你对我究竟是怎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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