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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是的,刚才,在我们出来的时候。他几乎等于给我看了一次病,不过是免费,您知道。他立刻断定我贫血。然后就建议我在这里完全像我表哥那样生活,多在阳台上躺一躺,也同样要经常量体温,他说。”

  “真的吗?”塞特姆布里尼嚷起来……“太妙啦!”他仰天大叫,同时笑起来。“在你们那位大师的歌剧中怎么说来着?‘我是捕鸟人哟,永远快快活活,嗨莎,嗬卜莎莎!’一句话,太有趣了。您将遵守他的嘱咐?毫无疑问。您怎么会不呢?好个魔鬼头儿,这位拉达曼提斯!果然‘永远快快活活’,尽管间或有些勉强。他爱犯忧郁症。他的罪孽不称他的心——否则也就不成其为罪孽啦——烟草使得他忧郁——也正因为如此,我们可敬的护士长太太把它们管了起来,每天只定量供应他一点点。要是他经不起诱惑去偷了,那又会心情忧郁。一句话:一个灵魂迷乱的人。您已经认识了护士长么?不认识?这可是个错误!您不该不主动去结识她。她出身封·米伦冬克家族,知道吗!与专司医药的维纳斯女神区别仅在于,她在胸脯上老戴着个十字架,而女神却……”

  “哈哈,太妙啦!”卡斯托普笑起来。

  “她名叫阿德里亚迪卡。”

  “真这样吗?”汉斯·卡斯托普叫起来,“听听,多有意思!姓封·米伦冬克,又叫阿德里亚迪卡。听起来好像她早已作古了似的。完全是中世纪的味道。”

  “尊敬的先生,”塞特姆布里尼回答,“这里确有些‘带着中世纪味儿’的东西,像您喜欢形容的那样。反正我本人坚信,我们的拉达曼提斯纯粹是凭着艺术家的敏锐,才使这位活化石当上了他这魔宫中的女总管。他确实是位艺术家——您不知道?他画油画。您有什么办法,这又不违禁,对吗?人人都有他的自由……阿德里亚迪卡太太告诉每一个愿意听的人,也告诉别的许多人,在十三世纪中叶,有位米伦冬克曾经当过莱茵河畔波恩地方的修道院女住持。她自己出世的时间离此也不可能久吧……”

  “哈哈哈!我觉得您真会讽刺,塞特姆布里尼先生。”

  “讽刺?您的意思是:恶意的。不错,我是带着点恶意——”塞特姆布里尼说,“我的苦闷在于,我注定要把我的恶意浪费在这样可悲的对象身上。我希望您对讽刺一点不反感,工程师先生!在我的眼里,它是理性闪闪发光的武器,可以用来对付黑暗与丑恶的势力。尖刻的讽刺,先生,是批判的灵魂,而批判又意味着进步和启蒙的开始。”话锋一转,他又谈起彼特拉克来,称彼特拉克为“新时代之父”。

  “咱们得去静卧了。”约阿希姆若有所思地说。

  文学家讲话时一直伴以优美的手势。现在他一指约阿希姆,作为他手势表演的结束,同时说道:

  “咱们少尉发布命令了。那就走呗。咱们同路——‘向右转,朝山下的院子,大步前进’。啊,维吉尔,维吉尔!先生们,他已经被超过了。我相信进步,没错儿。不过维吉尔会用一些形容词,却没有哪个现代诗人也会……”他们踏上归途后,他便开始操着意大利腔调朗诵拉丁文诗句,念着念着突然停住了,因为迎面走来一位年轻女郎,看样子是小镇上的居民,模样儿根本说不上特别漂亮,可他马上露出殷勤的微笑,嘴里拉拉拉地哼起了歌子。“啧啧啧”,他舌头顶着上腭,一迭连声。“哎,哎,哎!拉,拉,拉!你甜蜜的小姑娘,你可愿成为我的?瞧,‘她的眼睛明又亮’。”他引用着诗句——天知道是谁写的——并且对尴尬地转过身去的姑娘送去一个飞吻。

  一个轻浮透顶的家伙,汉斯·卡斯托普想,而且一直坚持这想法,即使塞特姆布里尼在卖弄风情的小插曲之后言归正传,又开始挖苦起人来。他的矛头主要对准宫廷顾问贝伦斯,讽刺他那双大脚,还抓住他的顾问头衔不放,说那是个患脑结核的亲王赐给他的。这个亲王臭名昭著的生平今天还是整个地区的话柄,可拉达曼提斯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两只眼全闭了起来,俨然百分之百的宫廷顾问。两位先生大概还不知道他就是夏季疗养的发明者吧?是的,正是他,不是其他任何人。真可谓丰功伟绩。从前,在夏天,只有最最忠实的信徒才坚持呆在山谷里。

  我们的“幽默家”以明察秋毫的眼光发现了这个弊端,认为它只是对偏见的恐惧,因此创立一种学说,证明夏季疗养不仅同样值得提倡,甚至特别有效,简直就缺少不得,至少对于他的疗养院来讲是如此。他懂得如何向人们灌输这种理论,写了一些通俗文章去登在报上。从此以后,他的营生在夏天就跟冬天一样兴旺起来。“天才!”塞特姆布里尼叫道。

  “头——脑——灵——敏”他说。随后,他对达沃斯地区的疗养院逐一加以讥讽,对主事者们的生财之道进行貌似赞扬的挖苦。例如有位卡夫卡教授……每年到了化雪的关键时刻,当许多病人要求出院的当口,卡夫卡教授总会有急事不得不又外出八天,答应一回来就给人办出院手续。谁料他一去就是六个星期,那些可怜虫只好等着,眼看账单越来越长。卡夫卡一直跑到阜姆城,不稳稳当当赚五千瑞士法郎不回来,这样又拖过去十四天。一次,他头天回院,第二天就死了病人。沙尔兹曼在背后议论卡夫卡教授,说他用的注射剂不够干净,结果病人们都受了感染;他穿着橡胶底的鞋子,就是不让他的死鬼们听见他的脚步声。——作为报复,卡夫卡反过来又讲沙尔兹曼曾强迫病人服用大量葡萄酒,让他们“快快活活”——目的同样是拉长账单——其结果人像苍蝇似的一堆堆死去,不是死于痨病,而是死于肝硬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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