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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喇嘛照例牵领着基姆循远离大路的小径和岔路走。那位自称胆小的贺瑞巴布三天前已在大路上冒着风暴走过。那场风暴,英国人十之八九会避之三舍的。贺瑞不是个好射击手——一听到扳机咔哒响脸便会变色,不过就像他自己曾说的,他是个“相当高明的潜追踪者”,他已用一具低廉的双筒望远镜对那广大山谷细加搜寻,颇有收获。而且旧帆布帐篷的白色在万绿丛中很显眼,很远就看得到。贺瑞巴布坐在离鹰飞高处二十里外,离大路四十里外的齐格瑙打谷场上的时候,他已看到他所想看到的一切——那就是说,两个小点儿,这两个小点儿有一天在雪线下出现,后来在山坡上也许朝下移了六寸。

  贺瑞一旦认真办事,他那两只肥胖的光腿可以走远得出奇的路,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基姆和喇嘛在齐格瑙一所屋顶漏水的小舍里避雨时,一个油头滑脑、浑身湿透的,可是永远微笑的孟加拉人,正以一口非常流利可是完全没有句法的英语,竭力巴结两名衣服湿透,实在像患风湿的外国人。他来到之前,一场雷暴把一棵松树劈为两半,压倒在营帐上,那一二十个挑夫就此认为日干不利,不能再朝前走,于是一致把所挑的东西放下跑掉。他们是一个山地藩王的子民,照例由藩王派出来服役而把所得的作为已有,使他们更受不了的是那两个外国大人曾用来福枪胁迫他们。他们大都知道来福枪的厉害和旧日洋大人的作风;他们是北部山谷的猎户,对于猎熊和野山羊有兴趣,却从没受过这种对待。所以他们跑到林中深处去,任凭怎样叫嚷咒骂都不肯回去。贺瑞巴布来到之后,想到种种计策,不必装疯或是——他想到可以受到欢迎的另一个办法。他把身上的湿衣服拧干,穿上漆皮鞋,打开蓝白两色的伞,以忸忸怩怩的脚步带着紧张得怦怦跳的心毛遂自荐,说他是“蓝姆浦尔王殿下的代理人,先生,请问是否有可以效劳之处?”

  那两个人喜出望外。一个显然是法国人,另一个是俄国人,可是他们所说的英语并不比贺瑞的差多少。他们恳请他代为调停。他们的土著仆人在列亚病倒了。他们继续兼程前进,因为要趁兽皮被虫蛀掉以前把所猎得的一切运到西姆拉。他们有一封给所有政府官员的介绍信(贺瑞照东方人习惯合十为礼)。没有,他们一路上没有遇到其他的狩猎队。他们是为自己的乐趣而行猎的,给养很多,他们只想尽快继续前进,这时候,贺瑞截住一个在树间畏缩的山民,讲了两分钟话并且给了一点银钱(替公家办事不能省钱,不过贺瑞对这样浪费的钱真心疼)之后,十一名挑夫和三个打杂的又出现了,至少,贺瑞将成为他们遭受压迫的目击证人。

  “我们王爷主人会很生气,不过这些人只不过是普通老百姓,非常没有知识,如果二位大人肯当做没有这件不幸的事发生,我就很高兴了,雨再过些时候就要停了,我们便可以上路,你们二位一直在打猎,是吗?成绩真不错!”

  他脚步轻快地从一个背篮跑到另一个背篮,替每个背圆锥体篮调正好。英国人一般而论,对亚洲人是不熟悉的,可是一个好心肠的印度先生偶尔把一个盖有红油布的背篮弄翻了,他是不会伸手去打那印度人的腕子的。另一方面,即使一个印度先生不这么友善,也不会硬要请他喝杯酒,可是这两个外国人这些事都做了,还提出许多问题——大都是关于女人的——贺瑞对这些问题不假思索,作出轻浮的答复。他们给他一小杯像杜松子酒一般的白色饮料,后来又陆续给他喝。没多久,贺瑞就言行随便起来,他口作叛言,大讲政府怎样不好,强迫他受白人教育却不给他白人的薪水。他唠唠叨叨地讲了人民受压迫受委屈的事,他的国家所受的痛苦使他眼泪直流。然后,他踉踉跄跄地走掉,嘴里唱着孟加拉南部的情歌,最后倒在湿树干上。英国统治下的印度从没有一个如此不幸的产物和异邦人接触时有如此伤心的后果。

  “他们都是那种形态。”那两个外国人中的一个以法语对另一个说,“我们到了印度本土时你就会看到。我很愿意去拜访他的藩王,也许可以在那里说句好话。他可能对我们已有所闻,所以希望表达一番好意。”

  “我们没有时间。我们必须尽快去西姆拉。”他的同伴回答,“至于我自己,我但愿我们的报告在希拉斯甚至于列亚便已寄出。”

  “英国邮政比较好也比较安全。要记得是讲明须给我们一切便利的——而上帝高高在上——他们也真的给了。这岂不是令人难信的痴傻?”

  “那是自大——这种自大不但值得而且会受惩罚。”

  “对!搞我们这种勾当,跟另一个欧洲大陆人对敌那才够味。因为含带危险,可是这些人——呸!太容易对付了。”

  “自大——完全是自大,老兄。”

  “昌德纳果尔距离加尔各答那么近又有什么好处?”贺瑞躺在湿透的青苔上张着嘴打呼说,“会不会是我听不明白他们的法语?他们讲得那么快!抹掉他们的脖子那要省事得多。”

  他再去见那俩假人的时候,头痛欲裂,不胜懊悔,频频说,生怕自己醉的时候可能失言。他拥护英国政府——它是一切繁荣和荣誉的泉源,他在兰姆波尔的王子意见也是如此。那两个人一听到这番话便奚落他,讲出他自己讲的话,直到这可怜的贺瑞以自贬的傻笑、圆滑的苦笑和极狡猾的诡笑,一步又一步理屈辞穷,被迫说出——真话,罗干后来听到这件事,唉声叹气,深以自己不在场为憾。那些挑夫虽然在场,却没有这种想法。这些性格倔强,头顶草垫,脚印里积着雨水的人都在等天放晴,对别的没加理睬。他们所知道的洋大人——穿粗衣服,年年高兴得很也回到自己选定的溪谷去——有仆人、厨师和勤务兵,往往是山民,现在这两个洋人旅行而没有随从。他们一定是穷洋人,而且没有知识:因为有头脑的洋大人是从不会听从一个孟加拉人的意见,不过那个孟加拉人一下子出现了便给他们钱而且能凑付讲他们的山地话。他们受惯了肤色相同的人的虐待,怀疑其中有诈,准备有必要时一溜了之。

  雨后如洗的新鲜空气中散发着土地的芬香。贺瑞领路走下山坡——有时在挑夫之前神气地走,有时在外国人后面低三下四地走。他一肚子心事,连最微不足道的都会引起他的伴侣莫大的兴趣。不过他是个讨人喜欢的向导,总是热心指出他王爷领土景色之美。凡是他们想射猎的兽类,他都信口开河说这些山地里都有——羚羊、大角羊或野山羊以及熊。他又侈谈植物学和人种学,讲得极不正确,至于他所知道的地方轶闻更是多得讲不完,要记得他担任国家确实可靠的代理人已经十五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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