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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在她的面纱落下的一刹那,我看见那张脸上有一双毫无遮掩的眼睛,微微地露出僵冷的微笑。我感到一阵刺痛穿透马夹,直抵我的心里,灵魂禁不住一阵震颤。与此同时,”我尽力将以前的那张虽显得痛苦但却娇美清澈的面庞同休伯特口口声声说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女人”的这张满脸笑容的面孔联系起来。

  我习惯休伯特千篇一律地使用那么一个形容词,也不想从文学的含义去找寻黑兹尔迪安的欢快可爱之处。萍水相逢这样一个女人并且坠入爱河,这个形容词对她来说确实再也合适不过了。然而,当我将她一前一后的两副面孔作了一番比较后,便对从年轻到成熟这一漫长的阶段或许会发生些什么事有了初步的影响。我这才意识到我在这神秘的旅行中走过的路是多么短。如果她能带我同行该多好啊!

  对于母亲的评头论足我也并非毫无准备。当我们走进黑兹尔迪安夫人的包厢时,里面没有别的女人。整个晚上没有一个人来过她那儿,但她并没有对此作任何解释。在我年轻的时候,纽约人个个都清楚人们会怎样看待一个“独自听歌剧”的女人。如桌说黑兹尔迪安夫人还没有被公开归入惹人注目的法妮‘林那一类职业人士中,那是出于对她的社会出身的尊重。纽约人不愿将这两种东西相提并论。尽管当时我很年轻,但我懂得那条社会法则。那天晚上歌剧散场之前,我已经猜到尽管人们并不忌讳在别的女人面前提及黑兹尔迪安夫人,但她并不是其他女人拜访的对象,因而我便大着胆提起了她。

  在剧场,没有一位女士和黑兹尔迪安夫人一起公开亮相,但也有一两位女士赶来参加了休伯特宣布的那个开心的晚餐会。这种消遣娱乐给大家带来的欢愉,在很大程度上在于能上边吃着芹菜烤鸭,喝着上等的香槟,一边还可以相互善意地插科打诨。后来在她家里,我也遇到过这几位女士。在社交圈里,她们可是比女主人年轻得多。这些俗艳的女人,厌倦了单调乏味的奢华,渴望随心所欲地享受一番快乐:抽烟、闲谈,并且在深夜时分由当时在场的年轻男子相伴着驱车回家。然而在纽约,这样行为大胆的人确实是屈指可数的,他们看上去不同寻常还有点鬼鬼祟祟。黑兹尔迪安夫人结交的大都是些男人,他们年龄不一,有与她年龄相仿的已经谢顶或是华发丛生的人,也有和休伯特一样风华正茂的青年以及像我这样初出茅庐的小字辈们。

  在她的小圈子里,高贵礼仪之风依旧盛行。那并不是会使刚刚改变了身份的下等人感觉压抑的那种体面,而是由一个厌烦社交困,除了亲朋好友外一律谢客的杰出女人所创造的轻松气氛。在利齐·黑兹尔迪安家里,人们总觉得下一回报客时可能会听到他们的祖母和姨妈的名字,然而却很高兴这一情况不会出现。

  此类人家的气氛中有什么东西竟使那些过分讲究,富于幻想的青年们心迷神往呢?只有“那些女人们”(别人这样称呼她们)才懂得如何为尴尬的局面解围,怎样接待熟客,并且对于吹嘘自己见多识广的那些人付之一笑,然而又能使所有的人都尽显个人本色,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不同寻常的气氛让人一进门就能感觉到。她们花瓶里的花与众不同,落地灯和安乐椅被更加巧妙地摆放在一起,书桌上的书籍都是人们特别渴望拥有的。女人的万种风情不在于穿着打扮,而在于起居室的装饰艺术。在这方面黑兹”尔迪安夫人技压群雄。

  我曾谈起过书。在那时,不管房子里还有多少其它美好的东西,书籍总是令我着迷。记得第一次共进“美妙的晚餐”的那个晚上,看到客厅的一面墙被摆满了书籍的书架堵了个严严实实,真叫我大吃一惊,停住了脚步。真不简单啊,那么说,这位女神还读书?在那些方面她也能给人做伴?毫无疑问能给人以指导?我的心激烈地跳动着……

  但是我很快便了解到利齐·黑兹尔迪安并不读书。连最新最时髦的奥维达的小说她也只是懒洋洋地翻了几页而已。我记得在她桌上的那本马洛克的“新共和国”几周也没有人碰它一下。这一发现并没有花费我太多的功夫。就在我随后一次去拜访她时,她见我面对琳琅满目的书籍露出的一脸惊异便微笑着,脸有点儿泛红,坦诚地说道:“不,我不看书。我曾尝试过——也努力过——可是一看到印刷的字体就犯困,甚至连看小说也是这样——”“它们”是英国诗歌的瑰宝,是英文、法文和意大利文的历史、评论以及书信精选——我知道她会讲这几种语言——这些书一看就是由一位聪明睿智,知识渊博的读书人所收集。当时没有别人在场。黑兹尔迪安夫人压低声音继续说:“我只留下了一部分他最喜欢的书——你明白吧,我的丈夫。查尔斯·黑兹尔迪安的名字第一次在我俩谈话中被提起,我当时一定惊得满脸通红。我原以为像她这样的女人总是避而不谈她们的丈夫。可是她仍旧充满希望,谦和地看着我,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并且满心希望我能够理解。

  “他是个了不起的读书人,是个好学者。他曾一再劝我读点书,想和我分享一切。我也的确喜欢诗——一些诗——当他大声给我朗诵时,他死后我想:“今后还有他那些书,我可以重新去读那些书——在书中我会找到他的。我曾经努力过——呕,非常用心地努力过,然而却毫无用处——它们都已失去了意义……像大多数事情那样。”她站起身,点燃一支香烟,把一根干柴又推回到壁炉边。我感到她在等我开口。假如生活已教给我如何回答,那么她的经历中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东西呢?可我当时真是年轻幼稚,怎么也搞不明白。多么奇怪哟!我一直在同情的这个遭遇了不幸婚姻,因而似乎可以名正言顺地四处寻求安慰的女人,竟然会用这样一下往情深的口气谈论她的丈夫!当时她一开口,我便发觉她的语气并非做作。人际关系竟如此复杂——或者说混乱,这真把我给弄糊涂了。我就像一个小学生面对突然提出的无法回答的难题那样,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的那种想法还没有完全成形,她就已经看穿了我的内心世界。她的嘴角掠过一丝凄惨,但很快又高兴地继续说话了:“顺便问一句,你今晚有事吗?跟你堂兄休伯特或者其他一两个人去看《黑色手杖》怎么样?我有个包厢。”

  她那次坦率直言之后不久,我不得不承认她对阅读不感兴趣,黑兹尔迪安夫人的魅力就在于她摆脱了女人们的矫柔造作。在她身上美的真谛在于她那份真诚,在于她能既谦虚而又大胆地评析自己的优缺点。我从未碰到有哪个女人具有她这样的真诚。她早早闯进我的视野,带着那样的容貌和语调。这使我在以后的年月里摆脱了俗艳女人的种种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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