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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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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他生产很多瓷片,公寓大厅用的那种高档瓷片,还有好多家公司的好多股票。一句话,能干。家父也这样。总而言之,我们——我的家族——明显分成两类:健康人与不健康人、有效益的人和无效益的人。所以作为结果,除此以外的标准势必模糊起来。健康人生产瓷片、巧用财富,逃税漏税,养活不健康人。作为一种机制、一种功能性本身,倒是天衣无缝。” 他笑了笑,把烟灰缸放回桌面。 “都是人家定的——那里住一个月,这里住两个月!这么着,我就像下雨似的或去那边或来这里。准确说来,是指我和母亲。” 这么说罢,他又打个哈欠,目光转向海岸。波浪依旧机械地拍打着岩石。皎洁的明月已浮上离海面很高的地方。我觑了眼手腕想知道时间,但没有手表。手表忘在房间床头柜上。 “家庭这东西很有些奇妙,美满也罢不美满也罢。”他边说边眯细眼睛望海,“您也是肯定有家庭的吧?” “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我说。没有孩子的家庭,我不知能否称为家庭,说到底,家庭不过是有某种前提的契约罢了,我这么说道。 “是啊。”他说,“家庭这东西本质上是必须以其本身为前提的,否则机制就运转不灵。在这个意义上,我好比一面旗,也可以说很多事情都是以我不能动的腿为中心展开的……我说的意思您可理解?” 我想我理解,我说。 “我对这一机制的论点是:缺憾向更高级的缺憾冲击,过剩朝更高级的过剩跨进。德彪西提到自己歌剧的作曲迟迟不得进展时这样说道——‘我每天忙于驱逐她制造的无’。说起来,我的工作就是制造这个无。” 他就此打住,再次陷入他失眠症式的缄默之中。唯独时间绰绰有余。他的意识在辽远的边境彷徨之后重新返回,但返回的落脚点同出发点似乎多少有些错位。 我从口袋里掏出小瓶威士忌置于桌面。 “喝点好么?杯子倒是没有。”我试着说。 “不,”他浅浅一笑,“我不喝酒的。水份那东西基本不摄取。您别有顾虑,一个人喝好了。我不讨厌看别人喝酒。” 我把威士忌从瓶口注入自己口中。胃里暖暖的,我闭目片刻,体味着暖意。他从旁边桌子定睛看着我。 “对了——也许我问得奇怪——对刀您熟悉么?”他突然说道。 “刀?”我惊愕地反问。 “嗯,刀。切东西的刀。猎刀。” “猎刀我不太懂,若是野营用的不很大的刀和瑞士军刀倒是使过。”我回答,“当然,这不等于说我对刀具有多么详尽的知识。” 听我这么说罢,他用手转动轮椅的两轮,凑到我桌前,同我隔桌相对。 “其实我有把小刀想请您过目。大约两个月前弄到手的,但对这类东西我一无所知,所以想请谁看看,大体告诉我是怎么一件东西。当然我是说如果不打扰您的话。” 谈不上什么打扰,我说。 他从口袋里取出长约十厘米的木片,放在桌上。木片为浅褐色,呈很优美的弓形。往桌面一放,“通”一声发出有硬感和重感的声响。是一把折叠式小型猎刀。虽说是小型,但相当有宽度和厚度,东西甚是不俗。既为猎刀,应该大致剥得下熊皮。 “您别往怪处想。”青年说,“我不会用它伤害别人或伤害自己,绝没那个念头。只是有一天心血来潮,想刀想得不行。什么缘故不知道,也许是在电视或小说中看到刀的关系,这也记不确切了。但不管怎样,我就是想得到一把属于自己的刀,于是托熟人买了这把来。在体育用品商店买的。当然瞒着母亲,其他任何熟人也都不晓得我揣刀走来走去——我一个人的秘密。” 他从桌上拿起刀,在手心里托了好一会,就像要称出其微妙的重量,之后隔桌递到我手里。刀沉甸甸的。木片原来是为了防滑而镶嵌在黄铜上的,主体几乎全由黄铜和钢制成,所以才比看上去的有重量。 “请打开刀刃看看。”他说。 我推压刀柄上端的凹坑,用手指拽出有重感的刀刃。随着“咔嚓”一声脆响,刀刃牢牢固定。刃长八九厘米。作为刀刃固定后的刀拿在手里一看,我再次为其沉甸甸的重量而感到惊异。不是一般的重。重得很奇妙,好像被恰到好处地吸附在手心似的。上下左右用力一挥,我发现由于其自重之故刀柄几乎不抖,同手的动作竟那么如影随形。柄的弯曲度也堪称理想,和手心正相吻合。用力握也全然没有不自然的感触,松开手指也好端端地躺在掌中。 刃形也令人叫绝。厚墩墩的钢片切削得干净利落,腹部勾勒出仿佛弓身抽泣般的圆熟的曲线,刀背则为了“刺入”而呈粗犷有力的形状,甚至血槽都制作得一丝不苟。 我在月光下仔细察看,试着轻晃几下。一把款式与使用感完美结合的高级刀具。想必切东西也相当了得。 “好刀啊!”我说,“更多的我不知道,总之手感好、刀刃看上去结实、轻重适中,是件好东西。往下只要好好过一遍油,保你终身受用。” “作为猎刀不太小点?” “这么大足够了,太大反而不好使。” 我把刀刃“喳”一声折回,交还给他。他重新拉出刀刃,在掌心里灵巧地打个滚,颇有些像特技表演,但由于刀柄有分量,还是可以做到的。继而,他像瞄枪筒准星一样,闭起一只眼朝月亮笔直地伸出刀刃。月光把他的刀和他的轮椅历历显现出来,看上去俨然是捅破柔软肌肤的白骨。 “您不能切点什么?”他说。 无理由拒绝。我握刀在手,往近旁椰树干刺了几下,斜着削下树皮。又把游泳池旁的廉价发泡塑料凸形板利利索索地来了个一分为二。锋利无比。 我把周围大凡看到的东西一个又一个切开。切着切着蓦然想起白天在浮标上遇到的那个肥胖白皙的女子,觉得她那白花花胀鼓鼓的肉体宛如疲惫的云在空中漂浮。浮标、大海、天空和直升机作为失去远近感的混沌体将我围拢起来。我一边注意不让身体失去平衡,一边在空中静静地缓缓地划动刀刃。夜晚的空气润滑如油。没有任何物体阻碍我的动作。夜半更深,时间仿佛软绵绵水灵灵的肉体。 “我时常做梦。”青年说。他的语声听起来似乎是从深洞底部传上来的。“梦见一把刀正从脑袋里面对准记忆的软肉扎去。痛不怎么痛,只是扎罢了。各种各样的东西随后逐渐消失,只有刀如一节白骨剩下。就是这样的梦。”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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