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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晚上好。”他也低声寒暄。

  我拉过他旁边桌子的园椅,弓身坐下,往他所看的那个方向看去。海岸上,如被掰下半边的松饼一样的、长满尖尖矮矮锯齿的岩地一直铺陈开去,不是很大的海浪扑在上面。海浪在岩石之间如别致的时装饰边一般白闪闪地四下溅开,旋即退下阵去。饰边形状不时出现微妙的变化,而波浪的大小本身却如规尺测出一般整齐划一。波浪没有堪称特征的特征,如钟摆一样单调而忧郁。

  “今天没在海滨见到啊。”我隔着桌子搭话。

  他双手交叉在胸前,转向我。

  “嗯,是的。”他说。

  接下去他沉默片刻,只是静静地呼吸。听呼吸声他仿佛睡了过去。

  “今天一直在房间休息。”他说,“因为母亲情况不好。话虽这么说,也并非身体情况具体有什么不好。总之是精神上的。或者说神经上的,神经亢奋。”

  如此说罢,他用右手中指肚擦了几下脸颊。尽管时值深夜,但他脸颊上没有胡须变长的形迹,一如光溜溜滑润润的瓷器。

  “不过已经不要紧了。母亲现在睡得正香。她这点和我的腿不同,只要睡上一夜就会恢复过来。当然不是说彻底根除,但现象上基本没问题。一到早上就有精神。”

  他又缄口不语,时间大约是二三十秒或一分钟。我把在桌底下架起的双腿分开,寻找撤退时机。我觉得自己好像经常在生活中寻找撤退时机,大概是性格使然吧。然而没等我开口,他又讲了起来。

  “这种话没什么意思吧?”他说,“对健康人谈有病的事,的确是够自讨没趣的了。”

  哪里,我说,一切完好无损百分之百的健康人世上根本没有。我这么一说,他轻轻点头。

  “神经病症的表现方式是千差万别的。原因只一个,结果却无数。好比地震,释放能量的质是同样的,但由于释放位置不同,地面表现绝对千差万别。有的地方一个岛冒出来,有的地方一个岛陷下去。”

  他打了个哈欠。打完哈欠,道了声“失礼”。

  他非常疲倦,看情形随时能睡过去。于是我说是不是该回房间休息。

  “不,您别介意。”他说,“样子或许困,其实半点不困。我一天睡四个小时足够了,而且天快亮时才睡。所以这个时间一般都在这儿发呆,不必介意。”

  如此说罢,他拿起桌面上的沁扎诺烟灰缸盯住不放,俨然看一件什么宝贝。

  “就母亲来说,怎么说好呢,一旦神经亢奋,左半边脸就慢慢僵硬。还变冷,以致口和眼睛无法活动自如。说奇妙也真是奇妙的症状。不过请您别看得过于严重——和致命的东西并没有什么直接关联,仅仅是症状,睡一觉就好。”

  我点点头。

  “还有,请您瞒着母亲,不要提起我说过这些话。母亲十分不乐意别人谈自己的身体。”

  我说那当然,“再说明天一早我们就退房回去,已经没有说的机会了。”

  他从衣袋里掏出手帕擤鼻涕,又将手帕放回。之后似乎联想起什么,闭了一阵子眼睛。仿佛去了哪里又返回的沉默持续有顷。我猜想他的心情一直忽上忽下。

  “那可就寂寞了啊。”他说。

  “遗憾。毕竟有工作等着。”

  “不过有地方可回总是好事。”

  “也得看回什么地方。”我笑道,“你在这里住很久了?”

  “两个星期吧——也就那样。第几天记不大清楚了,差不许多。”

  “往下还要住很久?”我问。

  “这个么——”说着,他左右轻轻摇头,“一个月或两个月,就看情形如何了。我不知道的。就是说不是我决定的。姐姐的丈夫在这家宾馆有很多股票,我们住起来非常便宜。家父经营瓷片公司,实际上将由姐姐的丈夫继承。说实话,我不大中意这位姐夫,但家族成员不可能由我挑选。再说我讨厌并不等于姐夫就是个叫人讨厌的人,因为不健康的人往往心胸极度狭窄。”

  说到这里,他又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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