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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高桥觑一眼表:“因为今天是最后一次参加通宵练习了,打算再加把劲来个小高潮。”

  两人折回街上的中心部位。终究已经到了这个时间,马路上几乎没有行人的身影。凌晨四时,都市最为冷清的时刻。路上散乱地扔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易拉罐啤酒空罐、被踩过的报纸、变形的纸壳箱、塑料瓶、香烟头、汽车尾灯碎片、单只劳动手套、哪里的优惠券,还有呕吐物。一只脏兮兮的大猫一个劲儿嗅着垃圾袋的气味,企图趁老鼠们尚未生拉硬扯之时、天亮后凶猛的乌鸦们飞来觅食之前确保自己的份额。霓虹灯已熄灭大半,通宵营业的便利店的灯光开始显得耀眼。停放的汽车的雨刷上胡乱挟着好几张广告传单。附近干线公路不间断地传来大卡车驶过的声音。对卡车司机来说,路面空空荡荡的现在正是最能快跑的时间段。玛丽把红袜队帽拉得低低的,双手插进运动夹克口袋里。并肩走起来,两人之间有相当大的身高差。

  “为什么戴红袜队帽?”高桥问。

  “别人给的。”玛丽说。

  “就是说并不是什么红袜队球迷。”

  “棒球一无所知。”

  “我对棒球也不太感兴趣。相对说来,更是个足球迷。”高桥说,“对了,你姐姐的事,刚才的话。”

  “唔。”

  “我不大明白,就是说浅井爱丽完全沉睡不醒?”高桥问。

  玛丽以仰视的姿势对他说:“对不起,这话我不愿意这么边走边说,事情有点微妙。”

  “明白了。”

  “说点别的。”

  “别的什么?”

  “什么都行。说说你。”玛丽说。

  “我?”

  “嗯,关于你自己。”

  高桥思索片刻。

  “想不出开心的话题。”

  “没关系,即使不开心。”

  “母亲在我七岁时死了。”他说,“乳腺癌。发现得晚,发现到死只有三个月时间,转眼之间。发展太快,连正经接受治疗的时间都没有。那段时间父亲一直在监狱里,刚才也说了。”

  玛丽再次仰视高桥。

  “你七岁时母亲得乳腺癌死了,那期间父亲关在监狱里?”

  “是那样的。”高桥说。

  “就是说你孤苦伶仃?”

  “正是。父亲因欺诈罪被捕,判了两年。传销,但手法似乎很不地道,欺诈金额又相当大,加上年轻时参加过学生运动组织,那时就被捕过几次,所以没能获准缓刑。被怀疑为组织筹集资金,但实际上没有关系。还记得跟着母亲去探监的情形,很冷的地方啊!父亲入狱半年后,母亲的乳腺癌发现了,当即住院、总之就是说我成了暂时的孤儿。父亲入狱,母亲住院。”

  “那期间谁照顾你了?”

  “后来听说,住院费和生活费是父亲的父母家垫的。父亲和老家关系不好,长期处于绝交状态,但毕竟不能对七岁孩子的死活不管。亲戚里有位阿姨好像老大不情愿似的隔天来一次。左邻右舍也轮流照顾,洗衣服、买东西、送饭、我家那里当时还是平民区,这或许值得庆幸——那一带近邻的因素还在发挥作用。不过大部分事情好像是我一个人做的。自己做简单的饭菜,自己收拾好了上学……但记不很清楚了,好像是别人身上发生的事似的。”

  “父亲什么时候出来的?”

  “母亲死后三个月左右吧。终究情况特殊,提前保释得到了认可。不用说,父亲回来我很高兴,再不是孤儿了,有了个头大力气大的大人,可以放下心来了。至今还清楚记得父亲身上那件旧粗话呢上衣粗粗拉拉的手感和上面沁的烟味儿。”高桥从风衣口袋里掏出手,往脖子后挠了几下,“可是,同父亲重新相见后也未能从心底释然。倒是表达不好,反正事情没有熨熨帖帖地在我身上安顿下来。怎么说呢,总觉得自己像是被人随随便便地蒙骗了。就是说,真正的父亲永远消失去了哪里,而另一个人为了前后衔接而暂且以父亲这一形式被送到了我这里——这样的感觉可明白?”

  “模模糊糊。”

  高桥沉默有顷,而后继续下文。

  “具体说来,那时我是这样感觉的:无论发生什么事,父亲都不该丢开我,都不该让我在这个世界上成为孤儿。无论因为什么,都不该进监狱。至于监狱是怎样的地方,当时的我当然把握不准,毕竟才七岁。但它像是个大抽屉这点还是大体晓得的。黑乎乎的、怪吓人的、凶多吉少的地方。父亲本来就不该去那种地方的。”

  高桥就此打住。

  “你父亲进过监狱?”

  玛丽摇头:“我想没有。”

  “母亲呢?”

  “没有,我想。”

  “幸事!对你的人生是天大的喜事!”说着,高桥微微一笑,“恐怕你还没觉察到。”

  “没那么考虑过。”

  “一般人不考虑。我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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