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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赫尔曼先生说出普罗斯佩·马尼昂这个名字时,那个供应商抓住凉水瓶,给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这个动作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似乎看到他的手在微微发颤,额头也沁出汗来。

  “那位做过供应商的人姓什么?”我问身边那位殷勤的女客。

  “泰伊番。”她答道。

  “您觉得不舒服吗?”我见那位怪人脸色发白,就叫道。

  “没什么。”他说,一面彬彬有礼地做了个手势表示感谢。

  “我在听故事呢。”他又对一齐朝他望着的客人们点了点头说道。

  “我记不起另一个青年的名字,”赫尔曼先生说,“不过,从普罗斯佩·马尼昂的倾诉里,我得以知道他的同伴是棕色头发,相当瘦,性情开朗。为了讲故事方便起见,请允许我把他叫做威廉。”

  这位善良的德国人就这么无视浪漫主义的原则和地方色彩,给那个法国见习医助起了个德国名字,然后继续讲他的故事。

  “两位青年到达安德纳赫的时候,天已完全黑了。他们觉得,如果去找他们的上司,等他弄清自己身份,并在这个已经住满军人的城市里为他们安排一个军人的住处,必将花费许多时间,因此他们决定在离安德纳赫百步之遥的一家旅馆度过他们最后一个自由自在的夜晚。他们曾在峭壁上欣赏过这家旅馆在火红的落日映照下显得更为绚丽的色彩。这家旅馆完全漆成了红色,在周围的景物中产生了强烈的效果,这或许是由于它处于整个城区之外,或许是由于它那红彤彤的墙壁与绿油油的各种枝叶之间、它那鲜明的色彩与河水灰暗的色调之间的强烈对比使然吧。这座房子便由它的外部装饰而得名,这种装饰色彩大概始于难以追溯的年代,由它的创建者一时兴起而确定下来。这座在莱茵河水手中间颇有名气的房子虽已数易其主,但每位继承者都出于相当自然的商业上的迷信,一直小心保持了它的外观。红房子旅馆的老板听见马蹄声便来到门口:‘天老爷!’他嚷道,‘先生们,再晚一点你们可就要象你们在安德纳赫另一头扎营的多数同胞一样,不得不在外面露宿了。小店全都客满了!如果你们一定要睡张象样的床铺,我只好让出自己的房间。至于你们的马匹,我会叫人给它们在院子角落里放些铺草。今天连我的马厩里也睡满了基督徒。’他稍停一下又问:‘两位先生是从法国来的吗?’‘从波恩来!’普罗斯佩叫道,‘我们打清早起还什么都没吃过呢!’

  “‘哦,要说饭菜的话,’旅店老板晃着脑袋说,‘十法里开外的人都到红房子旅馆来摆结婚筵席!你们将吃到王子的盛宴,莱茵河鲤鱼!这就说明一切了。’两位见习医助把坐骑交给老板照管,老板白费力气地喊着仆人。他们走进旅店的公共饭厅,一大群抽烟的人在那里吞云吐雾,白色的浓雾使他们起初看不清那些他们将与之相处的人。他们在一张桌子旁边坐下以后,凭着深知叫嚷无济于事的颇有哲学家风度的旅客那种讲求实际的耐心,从烟雾里辨认出了一个德国客店所必不可少的那些陈设:炉子、时钟、桌子、啤酒罐、长烟斗;四下里是各种各样混杂在一起的脸,犹太人的、德国人的、还有几个水手的粗糙的脸。几位法国军官的肩章在烟雾里闪烁,马刺和军刀不停地在石板地上叮当作响。有的人在玩扑克,有的争论不休,有的沉默不语,吃着、喝着或者来回踱着。一个胖胖的小个子女人,头戴黑丝绒便帽,身穿蓝灰色围裙,带着线团、钥匙串、银别针,头发编成辫子,所有这些都是一个德国旅店老板娘的特征。她的服装在那群版画一般的人中间色泽鲜艳得恰到好处,若用笔墨描绘却嫌俗气了。这个旅店老板娘极其机灵能干,使那两位朋友在失去耐心的时候又重新耐心等待起来。不知不觉中声音变小了,旅客散去了,烟草的云雾消散了。当两位见习医助的餐具摆上来,地道的莱茵鲤鱼出现在桌上的时候,已经敲过了十一点,大厅里人都走空了。在夜晚的寂静里,马匹吃草料和踢蹬的声音、莱茵河的喃喃低语,还有住满客人的旅店在大家上床睡觉时那种难以形容的漕杂声都隐约可闻。门窗或开或关;有些房间传来听不清楚的说话声;有些房间响起几声召唤。在这个乍静还喧的时刻,那两位法国人和那个忙于对他们夸耀安德纳赫、他的饭菜、莱茵酒、共和国军队以及他的妻子的旅店老板,都颇感兴趣地听见几个水手沙哑的喊声和一条船拢岸的声音。旅店老板一定很熟悉这些水手喉音很重的问话,他急忙走了出去。不久他又回来,带进来一位矮矮胖胖的男人,身后跟着两个水手,扛着一只沉重的箱子和几只包裹。行李放在大厅以后,矮胖子亲自把箱子拎过来,放在自己身边,毫不客气地在两位见习医助的那张桌子旁边坐了下来。‘你们到船上睡吧,’他对那两个水手说,‘旅店已经客满了,权衡下来,还是这么办好。’‘先生,’老板对新来的客人说,‘我只剩这么点存货了,’他指着为两位法国人准备的饭菜,‘再也拿不出一块面包、一根骨头。’‘酸菜呢?’‘连我老婆的顶针都装不满。我对您说过,除了您身下这把椅子您就没有别的床位,除了这间饭厅就没有别的房间了。’听到这几句话,矮胖子用谨慎和害怕的目光,向老板、大厅和两个法国人瞥了一眼。

  “讲到这里我要提请你们注意,”赫尔曼停下来说道,“我们始终不知道这个陌生人的真名及其经历;只有他的证件说明他来自亚琛①,用的名字是瓦朗费,在新维德②郊外拥有一家相当大的别针工厂。他象所有德国厂商一样,穿着一件普通呢子礼服,一条短裤,一件墨绿丝绒背心,脚上穿一双皮靴,腰间系一条阔皮带。他长着一张圆脸,举止坦率真诚,但那天晚上他很难完全掩饰住内心的恐惧,也许是折磨人的忧虑。旅店老板则始终认为这个德国人想逃到国外去。后来我得知,他的工厂由于战争时期不幸经常发生的偶然事件被烧毁了。尽管他的神情总是忧心忡忡,但他的相貌还是显得十分和善。他仪表堂堂,特别是长着个肥大的脖子,他的黑领结更衬托出脖子的白皙,威廉曾经嘲讽地指给普罗斯佩看……”

  ①亚琛,德国东部城市。

  ②新维德,德国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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