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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七


  同时,大使夫人在旁边过,说他们彼此仰慕了这么久,这一回终于相遇,真是幸事;她把克利斯朵夫介绍给“裴莱尼伯爵夫人”。可是克利斯朵夫心里激动得那么厉害,根本没听见;他完全没注意到这个陌生的姓氏。在他心目中,她始终是他的小葛拉齐亚。

  葛拉齐亚二十二岁,一年以前嫁了奥国大使馆的一个青年随员。他是贵族出身,和奥国的首相有亲戚关系;人非常时髦,喜欢玩儿,高雅大方,已经有点未老先衰。她当初是真心的爱上了他,现在虽把他看透了,还是爱他的。她的老爸爸死了。丈夫被任为驻巴黎使馆的随员。由于裴莱尼伯爵的社会关系,也由于她本身的魅力和聪明,从前为了些小事就会吃惊的胆怯的少女,在她既不卖弄也不发窘的巴黎社会中,竟变成了最受注目的太太之一。年轻,美貌,讨人喜欢,也知道自己讨人喜欢:这些都成为一种力量。同样有作用的是她生就一颗平静的,非常健全非常清明的心;欲望与命运又是非常调和,使她很快乐。这是人生最美丽的阶段;但由意大利的光明与和平培养起来的她的拉丁精神,依旧保持着那种恬静的音乐气息。很自然的,她在巴黎社交场中有了势力:她并不为之惊奇,而且懂得把这种势力运用到有求于她的艺术事业与慈善事业中去,可是不居名义:因为她在乡下别庄内所消磨的无拘无束的童年,始终给她留下独立不羁的性格,觉得社会又有趣又可厌;但她能适应自己的地位,用一副表示善意与殷勤的笑容来遮盖她的厌烦。

  她没忘记她的好朋友克利斯朵夫。当年不声不响的抱着天真的爱的女孩子,固然已经不存在了,现在的葛拉齐亚是个极有理性而全无荒唐的幻想的女人,对于自己幼年时代的夸大的感情觉得又甜蜜又可笑。但是想到这些往事,她照旧很激动。关于克利斯朵夫的回忆的确是她一生最纯洁的岁月的回忆。她听到他的姓名就感到愉快;他每次的成功都使她非常高兴,好似其中也有她的一分:因为他的成就是她早已预感到的。她来到巴黎以后就想法寻访他,邀请他,在请柬上加注她少女时代的名字。克利斯朵夫没有留意,把请柬望纸簏里扔掉了。她并不生气,继续暗暗的留神他的工作,甚至也探听他的生活状况。最近使报纸上抨击克利斯朵夫的笔战突然停止的,便是由于她的力量。淳朴的葛拉齐亚和报界没有多大交际;但为了帮助一个朋友,她能够运用狡猾的手段,笼络那些她最不喜欢的人。她把狺狺狂吠的报纸经理请来,略施小技就使他大为颠倒;她满足了他的自尊心,把他收拾得服服帖帖:仅仅在无意之间提了一句,表示人家对克利斯朵夫的攻击很可诧异也很可鄙,那攻击就立刻中止了。经理把预定在第二天刊出的一篇谩骂的文字临时抽掉;执笔的记者请问他理由,反而挨了一顿骂。他还更进一步,吩咐他的走狗之一在十五天内制造一篇热烈恭维克利斯朵夫的文字;结果当然是照办,文字的确写得很热烈,可也是荒谬绝伦。她又发起在大使馆内举行几个演奏克利斯朵夫作品的音乐会,更因为知道他有心提拔赛西尔,也就帮助那年轻的女歌唱家显露头角。末了她利用和德国外交界的交谊,慢慢的用着巧妙的手腕,使当局注意到被德国判罪的克利斯朵夫。她无形中促成了一种舆论,准备向德皇要求特赦,让一个为国增光的艺术家能够回去。又因为这个特赦不能希望立刻实现,她设法使人家答应克利斯朵夫回故乡去逗留两天而假作痴聋。

  而克利斯朵夫,一向感到有一个看不见的朋友在保护他而始终不知道是谁的,此刻才在镜中对他微笑的圣·约翰脸上辨认出来。

  他们谈着过去。究竟谈些什么,克利斯朵夫也不大知道。他既看不见所爱的人,也听不见所爱的人。一个人真爱的时候,甚至会想不到自己爱着对方。克利斯朵夫就是这样。她在面前:这就够了。其余的都不存在了……

  葛拉齐亚停止了说话。一个很高大的青年,长得相当美,很有风度,不留胡子,头发已经秃了,带着一副厌烦而轻蔑的神气,从单眼镜里打量着克利斯朵夫,一边又高傲又有礼貌的弯着身子。

  “这位便是我的丈夫,”她说。

  客厅里的声音又听到了。心里的光明熄灭了。克利斯朵夫登时心中冰冷,不声不响的答着礼,马上告退。

  这些艺术家的心灵,和统治他们感情生活的那种幼稚的原则,真是太可笑,太苛求了!这位朋友从前爱他的时候是被他忽视的,他多少年来一向没想起的;如今才跟她重遇,他就觉得她是他的,是他的宝物了;倘若别人把她占有了,那是从他那里抢去的;她自己也没有权利委身于另外一个人。克利斯朵夫并没觉察自己有这些情绪。但他那个创造的精灵代他觉察了,使他在这几天内产生了几支把苦恼的爱情描写得最美的歌。

  他隔了许多时候没去看她。奥里维的痛苦和健康问题老是把他纠缠着。终于有一天,找到了她留下的地址,他决心去了。

  走在楼梯上,他听见工人们敲锤子的声音。穿堂里很杂乱的堆着箱笼。仆役回答说伯爵夫人不能见客。克利斯朵夫大为失意的留了名片,想下楼了,不料仆人又追上来,一边道歉一边请他进去。克利斯朵夫被带到一间客室里,地毯已经拿掉了卷在一旁。葛拉齐亚浮着光辉四射的笑容迎上前来,又快乐又兴奋的伸着手。他同样快乐而激动的握着她的手,吻了一吻。

  “啊!”她说,“你能够来,我快活极了!我真怕不能再见你一面就走了!”

  “走了?你要走了?”

  阴影又罩了下来。

  “你瞧,”她指着室内凌乱的情形;“本星期末,我们就要离开巴黎了。”

  “离开多少时候呢?”

  她做了个手势:“谁知道?”

  他迸足了气力说话,喉管已经在抽搐了。

  “上哪儿去呢?”

  “美国。我的丈夫调到驻美大使馆去当一等秘书。”

  “那末,那末,那末……,”他嘴唇发抖了,“……就此完了吗?”

  “朋友!”她被他的声音感动了。“不,并不完了。”

  “我才把你找到就把你失掉了!”

  他眼中含着泪。

  “朋友!”她又叫了一声。

  他把手蒙着眼睛转过身去,想遮掩他的情感。

  “别难过啊,”她把手放在他的手上。

  这时他又想到那个德国小姑娘。他们俩都不作声了。

  “为什么你来得这么晚?”她终于问道。“我想法要见你。你可从来没回音。”

  “我一点都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告诉我,是你帮助了我多少次而我没有猜到吗?……是靠了你的力量我能够回到德国去的吗?是你做了我的好天使在暗中护卫我吗?”

  她回答:“我很高兴能为你尽些力。我应当报答你的多着呢!”

  “什么?我又没帮过你忙。”

  “你不知道你给了我多少好处。”

  于是她讲起童年在姑丈史丹芬家遇到他的时代,由于他的音乐,她发见了世界上一切美妙的东西。慢慢的,带着点兴奋的情绪,她又显明又含蓄的,说起当年参与克利斯朵夫被人大喝倒彩的音乐会,她对这音乐会的感触与悲哀,说出她怎样的哭,怎样的写信给他而没有回音,因为他没收到。克利斯朵夫听着,把现在对着这个妩媚的脸庞所感到的温情与激动,统统移注到过去的事情里去了。

  他们天真的谈着话,觉得非常亲切,非常快乐。克利斯朵夫一边说一边握着葛拉齐亚的手。突然之间他们俩都不作声了:葛拉齐亚发觉克利斯朵夫爱着她,而克利斯朵夫自己也发觉了……

  从前葛拉齐亚爱着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完全没注意。如今克利斯朵夫爱着葛拉齐亚,而葛拉齐亚对他只有一种恬静的友谊了:她爱着另外一个。好比两架生命的钟:这一座比那一座走得快了一点,就可以使双方全部的生涯改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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