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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尼克好像失去了他的均衡,当我们视线相遇,我意识到他身上散发的谴责指控,意识到他的悲伤悒,更糟的是,他的绝望痛苦。

  我推开所有的他们,穿过响着领声的特技艺人;为什么自己不但不从边门离开,反倒走向观众席的两翼,我也弄不清楚。我就是想注视舞台,就是想看看观众,更深深渗入某种我说不出所以然的气氛里。

  在那刻我是疯狂的,说是“我想”或是“我要”根本全不合逻辑。

  我的胸怀起伏鼓胀,嗜渴之念如猫张爪急欲挣逃。我斜倚帷幕旁边的木头柱子,尼克,即误会也觉受伤,又走过来我身边。

  嗜血的渴望激涨,欲念在我的体内拉扯撕裂,我紧紧抓着厅柱;眼之所见只是受害人的种种记忆。那群巴黎的人渣,阴沟里的废物,我知道自己之所以如此拣选的疯狂理由,知道在自欺之外,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何等伟大的白痴呀!竟任由微不足道的道学观念驱使着我:只打击该死的罪人,寻求自我救赎之道。我自以为是谁?正义之士?法官?还是巴黎的执行刽子手?我只打击贫穷的犯罪者,却任由有钱的罪人逍遥法外?

  我手上举着装满烈酒的碎裂杯子;教士正站在圣坛下我的前面,他的手里是金色的圣餐杯,杯里装着是“基督之血”!

  尼克急急地说着:

  “黎斯特,怎么回事呢?告诉我!”好像别人全听不见似的:“你到哪里去了?发生什么事啦?黎斯特!”

  “台上的表演继续呀!”瑞诺对着张开大口的特技演员怒吼。他们急忙在闪耀的脚灯前小跑,然后一连串翻起筋斗来。

  乐队把乐器转化成小鸟的鸣啭,一阵红色闪舞过来。小丑在挥袖,铃声在晃响,台下放肆的观众在嚣叫:“来点过瘾的玩艺儿嘛!露点真本事嘛!”

  卢琪娜过来亲我,我瞪着她粉嫩的喉咙,玉润的小手。我可以看到珍妮脸上的血管,她柔软的下渐渐靠近过来。香槟倒在成打的小杯子里,人人一饮而尽。瑞诺在谈着他于我之间的合作关系,以及今晚的小小胡闹只不过是个开始,不久,剧场当成为大街上最伟大的一家,等等等等。我恍如看到自己打扮成雷利欧,更恍如听到我哼着小调,对着弗雷妮亚屈膝单跪。

  舞台上,小小凡人手忙脚乱地急欲转身,当玩特技的头头做了一个粗俗的动作时,观众哄堂大笑。

  说时迟那时快,我下意识地已上了舞台。

  我站在舞台正当中。脚灯的热传过来,烟刺着我的眼睛;我瞪着楼顶的人群,包厢里的贵宾,于大厅一排一排的观众;我听到自己凶悍地下令,要玩特技的人马上离场。

  笑声震耳欲聋,嚣叫于讥讽之声此起彼落。屋里每一张脸的后面,不过是露齿的骷髅罢了。嘴里哼着雷利欧的小调,不是戏里的曲目,而是我从大街小巷听来的片段。“多么可爱的弗雷妮亚呀!”我一再喃念着,语无伦次。

  尖酸刻薄的讥笑四起。

  “上戏呀!”“俊俏小伙子,得玩真的啦!”从楼顶那儿,有人丢来咬了一半的苹果,正好打到我的脚。

  我脱下淡紫色的齐膝外套,解下镶银的剑鞘。

  嘴里哼的歌,已变成支离破碎荒腔走板,然而狂乱的诗句犹在头上撞击着;我看到荒地里的美丽于狂野,一如昨晚尼克拉琴时给我之感觉。在此种野草杂生于异味扑鼻的丛林里,人类世界的理性秩序是无由存在的;当然这是一种我看得见却未必了解的幻象,只不过自己乃是幻象中的一部份;其自然正如优雅而冷漠的猫,张出猫爪陷入尖叫的老鼠身上一样。

  “俊俏小伙子是残忍的死神!”我半真半假地说:“他能一口气吹熄全部小烛火,毁掉厅内每一个喘息的灵魂呢!”

  这样的说法其实太夸张了。在某种层次上,也许有神祗从眼镜蛇身上,能了解颜色的不同变化;从尼克的提琴声音中,解析出丰富的音色于音调,但是绝不会违背主要原则:“你不可以杀人!”

  一堆油腻腻的脸孔,在阴暗里的偷窥着。脏乱的假发,混充的珠宝,赃兮兮的华服,皮肤像水流过弯曲的骨骼。一群破烂的乞丐,在楼顶吹口哨并尖叫,他们有驼背的,有独眼龙,有拄拐杖的,有牙齿黄如坟墓陈年灰沙。

  我双臂直伸,双膝微弯,开始玩起各种特技表演,跳起各式舞步;我在台上金鸡独立的转了七个圈子,轻松自如地越转越快,一转身毫不费力地跃入车轮似的大圆环;然后,我翻起筋斗,模仿我曾在市集见过的所有惊险动作。

  掌声立刻响起。我恍若回到村庄时的灵活轻巧,舞台变得小而且碍手碍脚,天花板变得低垂压迫起来,脚灯的烟雾一阵阵逼来。记起对弗雷妮亚唱的小调,我放声高歌;又跳又转一如陀螺;然后眼望天花板,屈膝纵跃之际,我的身体凌空而盘旋上升。

  顷刻之间,我攀升到屋顶横梁,然后优雅地下降,无声无息地落到天花板上。

  观众有的屏息,有的目瞪口呆。乐队的人停止演奏面面相觑;因为,他们看得到,台上根本没有任何拉线的存在。

  观众的热烈使我欣喜若狂,我的翻筋斗从舞台翻到屋棚,再从屋棚缓慢花稍地转下来。

  喊叫于欢呼盖过了掌声,舞台后人则噤不作声。尼克站在角落处,他的嘴默默地念着我的名字。

  “这是花招伎俩,是幻象幻影!”相同的断言来自四面八方,观众争相接受这种论点。瑞诺目瞪口呆的脸,在我眼前晃过。

  我又跳起舞来了。不过,我感到这回的优美,似已引不起观众的回响,比之一般舞者的正常舞姿,我的姿势拉长拉大而极为舒缓,难度极高,但看上去竟好像拙劣的模仿。

  有的人在两侧喝倒采,也有人发觉制止;乐手和前排的观众忍不住轻叫;人群渐渐不自在而窃窃私语起来,只有楼顶的乌合之众仍然拍手不已。

  我猛然冲向台下,好像要教训观众的粗鲁无礼。有几个人吓呆了,站起来想逃到走道,一个喇叭手丢下乐器,自乐队处爬出来。

  我感觉到他们的激动不安于生气愤怒。幻象跑到哪里去了?观众不再觉得有趣,他们不能欣赏真正的技巧;我失之严肃的态度更令他们害怕。在那不知所措的一刻,我感到他们的无助无力。

  我也感到他们的毁灭厄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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